月槐树纪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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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香气直扑,他有点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
“比那远多了。”章望生说完,雪莲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真厉害,你是不是以后要到城里念大学?”她还在笑,“长大了是不是娶城里媳妇?”
这下把章望生弄得更害羞了,他都说不出话,手忽然被人攥住,热乎乎的,是南北:
“才不,三哥长大娶我!”
雪莲笑得更厉害了:“哎呀,你这小孩真不害臊!”
南北听得心里不痛快,突然就怪讨厌雪莲姐的,她在胡说什么呀?
她立马忘记了雪莲给的糖豆,眼前的手电筒,闹着回家。
雪莲心想这小孩果然不是章家人,脾气大的吧,不过小孩子她也不会去计较,要折回去,南北却拉着章望生跑了。
雪莲站在原地给他们照路,章望生回头:“雪莲姐,你回去吧,这条路天天走我熟。”
等那光消失了,章望生才问:“南北,你生什么气?”
南北嘴巴能挂油瓶:“她说你。”
章望生脸热热的:“说什么?雪莲姐闹着玩儿的。人刚给你糖豆子吃,还让你打手电筒,你看你,说摆脸子就摆脸子,这样不好。”
南北振振有辞:“我想摆就摆,就摆!”
章望生说:“雪莲姐真是闹着玩儿的,别这样,你看二哥天天写材料,雪莲姐还愿意来咱们家,还拿膏药给二哥,以后别给人摆脸子,耍脾气,真的不好。”
南北嘟哝着,说知道了。
“那二哥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是不是犯错了?人不叫他回去了?”
章望生发现许多事,他都是没有答案的。
“会回去的。”
“那二哥还能领工资?”南北最关心这个,领了工资,嫂子就能带她去供销社买东西,她想吃卤肉,卤的烂烂的那种,花椒八角入味的那种。
“二哥的工资能买肉,买糖人,能不能给我买个书皮上的蝴蝶节呀,我想戴蝴蝶节!”她说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好像攥了一大把钱,啥都能买。
凉风吹散了章望生脸上的热意,因香气而起的那点无名悸动,早已消散,他看见了窗前的油灯亮着,二哥的影子很瘦。
等到夜深,凤芝搂着南北睡着了,章望潮才停笔,他起身出来倒洗脚水,却见章望生从西屋被窝里爬出来,趿拉着鞋,正看自己。
“望生,怎么还不睡?”
章望生说:“南北今天问我你是不是犯什么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二哥,你没有犯错对吗?”
章望潮抖了下身上披着的衣裳,让他去睡觉。
“二哥,你会回去上课的对吧?”章望生有点仓皇地望着他,他容易有心事,一点心事,就把心给占得满满当当,他觉得害怕,具体怕什么,又说不清楚。
章望潮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会的,放心吧。”
章望生便不再问什么了,他看二哥出去,走进了黑黑的夜色里。
起风了。
第7章
雪莲渐渐也不来了,她怀孕了。雪莲的肚子都有了动静,可凤芝还是没有,这可真值得说叨说叨。
妇女们有的说章望潮肯定不行,看着就不行。他不黑,也不壮实,只白瞎个大高个子。也有的说,凤芝不行,她不是块好土地,要是块好地,啥种子都长,野种子都长。老头子都死大半年了,不会真守个一年不同房吧?
这时候,驻在此地的干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公社干事李大成是个四类分子,偷吃公家鸡蛋。举报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大成样,月槐树公社会写字的不多,能认很不易了。
写信的纸,是记分员常用的练习本,干部们把记分员叫来,对比字迹,八竿子打不着。于是开个大会,让公社所有会写字的,都写几个字看看,没一个对得上的。既然有群众举报,这事儿就得调查,李大成嗷嚎着自己冤枉,快要气疯了。
下雪的这天,马老六来家里告诉章望潮材料不用写了,赶紧回学校上课。那声音,响快的很。凤芝特别高兴,请他进来说话。
雪下的紧,北风大吹,马老六一边跺脚一边掸雪,完了两手又揣进袄袖。
雪势不小,天地之间迷迷茫茫的一片,学生们下学早,都白眉毛白头发的回来了。
窗户糊的不严实,直露风,呜呜的小鬼一样,南北本来听得害怕,但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喝面疙瘩汤,又暖和又安全,她也不怕了。
“嫂子腌的萝卜干真好吃!”南北嚼得上牙错下牙,特别脆。
凤芝说:“要不要再添饭?”
“要!我要就着萝卜干吃!”
萝卜干上洒了花椒粉,非常有味儿,花椒是初秋她跟三哥一起掐的,晒干后嫂子给磨成了粉,放在瓶子里。
章望潮说自己能回去上课了,一家人都很高兴。
收拾碗筷时,章望潮帮着凤芝烧热水,他说:“正好该考试了,得好好给学生们复习复习。”
凤芝拿丝瓜瓤刷碗,刷锅,又拿舀子往热水瓶灌热水:“你说,那举报信会是谁写的呢?”
章望潮摇摇头:“难猜,不过还是得谢谢六叔替我说话,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家,我这还剩几个练习本明天留八福写字用。”
凤芝笑了:“八福那小孩儿你还不知道?除了念书,你让他干什么都行,练习本回头肯定被婶子拿去擦屁股。”
章望潮说:“小孩子总归贪玩儿,也许哪天就开窍了。”
两人说到小孩子,触动心事,凤芝就忽然不说话了,风言风语的,她都知道,心里也急。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摸了摸她的手:“咱们还都年轻,会有的。”
“要是我不能生,可咋办呀?”凤芝难为地看着他,章望潮却说,“你怎么不想万一是我的事呢?”
凤芝轻轻呸了几声:“瞎话一说,大风吹跑。”她红着脸,“不说这个了,今儿冷,让南北跟望生都早点睡。”
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在学校里都听说李大成被人举报的事了,外地的干部,在查他旧账呢。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她还没张嘴,没成想嫂子先开口了:“南北,晚上跟三哥挤被窝好不好?”
章望生也很意外,南北很高兴:“好,我给三哥暖脚!”
两人头一回这么睡觉,说好暖脚的,南北听头顶上风在鬼嚎,赶紧跑章望生这头来,雪打得窗棂沙沙的响,外头是苍苍的夜,可真长啊。
“三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好玩儿的故事!”南北习惯听故事,嫂子跟二哥睡前经常给她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章望生不习惯搂小孩儿睡觉,南北跟虫呢,又不老实,小手一会儿摸他脸,一会儿摸他肚子,搞得他很痒。
“你想听什么样儿的?”他一说话,口鼻喷出的热乎气儿全到南北脸上了,南北瞅着黑黝黝的梁头说,“今天我跟八福堆了个雪人,你说,他在外面夜里会不会冻死?”
章望生很无奈,南北就这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刚还闹着讲故事呢。他摸了摸她细软软的头发,说:“他又不是真人,你把他弄屋子里烤火是暖和,那他可就化了。”
南北抱着他的手,放到胸前,像摆弄什么玩具:“可我把他想成一个真人,外头多黑呀,又那么冷,他会不会害怕?”她觉得会害怕,她一想到雪人一个人孤零零在学校外头呆着,心里不痛快。早知道,跟八福他们堆两个了,两个就是伴儿。
章望生说:“那要不然,明天你们再堆一个?”
南北哈哈就笑:“我跟你想一块儿去了!”她一边笑,一边往章望生怀里乱拱,小声说,“三哥,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章望生对她这套小把戏太熟了,天天都有秘密,今儿趁八福蹲着从人身上跳过去,明儿背课文比冯长庚快把人气死……
但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一点儿不拂她的兴致,他把她当小住儿,他最爱的就是小住儿了。
“什么秘密?”
“举报李大成的信是我写的!”南北说的耳语,非常骄傲。
章望生愣着了,茫茫然愣了一会儿,才问:“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不能跟我扯谎。”
南北亲亲热热挤着他,挨着他:“你别跟二哥嫂子说,我就只跟你说了。”
真是答非所问,章望生第一次严肃起来,他把南北搂到胸口:“到底怎么回事?”
南北鼻尖冻得冰凉,嘴巴呼呼吐着热气:“就是我写的,我在记分员那撕了张纸,把他做的坏事告给干部,这样,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学校,我知道。”
章望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你为什么撕记分员的纸?你不是有簿子吗?”
南北把小嘴一撇:“我傻呀,我用写作业的簿子不就露馅了吗?人一看,这是作业本!”
章望生觉得非常吃惊,为她小小年纪这么缜密的心思。
“你不怕干部当成记分员举报的?”
“不会,记分员的字我看过,不是那样的,我故意写丑的,谁也看不出是哪个写的!”南北越说越得意,“现在好了,我听说李大成干事估计干不成了,二哥也能回去喽!”
她本想着章望生肯定激动坏了,会亲亲她,夸夸她,南北怎么这么聪明呢?可她等了一会儿,章望生像是睡着了,半晌没吭声!
南北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不知道说什么,南北做的对?还是错?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祸事,她年纪这样小,做事却那样胆肥心细!她真的鬼精鬼精的,旁人没说错。
“你怎么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么事?”
南北终于等着他出声了,赶紧说:“八福告诉我的,他在家听他哒哒说了好些李大成的事,我就记下来了。”
章望生说:“那你怎么知道六叔说的是真是假呢?”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
“马六叔对咱们家好,我知道,李大成就是坏的,而且,八福也看见他偷吃公社的鸡蛋。”
章望生这才想起她这段时间,天天抱着个字典,写字也勤快许多。他没办法怪她的,也许,小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简单,黑白分明。她不晓得利害,只是想这样做,就做了,甚至还动用了所有的智慧。
“三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想了很久,在风雪声里跟她说:“南北,以后你做什么事儿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说,你是小孩儿,万一做的不对,会有麻烦的。”
南北其实想顶嘴,但她听三哥的声音那样低,都要被窗棂的飞雪声给掩住了,总归不算高兴,她便乖顺地答应下来。
下着雪的夜,那样长,那样安静,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声里睡着了。章望生迟迟没有困意,他打小就喜欢听雨声,雪声,声声扣在破窗棂子上。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他长到了十几岁。
不晓得是几点,东屋传来动静,章望生披了棉袄轻声轻脚走了过去。
屋里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说话,又或许没有。可动静是黏糊糊的,像是撞击,他很清楚地听见嫂子叫唤出来,他第一次听见嫂子发出这种声音,很妩媚,女人的声音。很快,那些□□声,击打声,交错着混乱地袭来,在这雪夜里,简直一清二楚。
这让章望生一下红了脸,他仿佛晓得了里头在干什么,又不是太清楚,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睡觉,学校同学说,男人干女人时就像公狗骑母狗。
那样的场景,他在路边看见过,真是难看,小孩子看见了还要用石头扔它们,想把它们分开,它们狠狠连在一起,石头砸到身上都分不开。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个样子吗?章望生心里发紧,他觉得非常难受,好像二哥跟嫂子变成了别的人,不认识的,二哥跟嫂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呢?
他都要听不下去了,可奇怪的是,那声音又让人迷瞪瞪的,听得耳朵热,心口热,他觉得羞愧,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复杂的感觉,一下下冲击着太阳穴。
章望生躺回了被窝,南北正说梦话,在骂人,她翻了个身,胳膊腿都压在了章望生身上。这会儿,他觉得有些烦躁了,给她挪过去,南北开始磨牙,非常响,章望生真想叫醒她。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二哥说举报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听雪。什么时候睡着的,章望生不晓得,雪下的深,梦也深,梦里嫂子像受难,没完没了,全是声音,男人的,女人的……章望生醒来时,那儿湿透,冰凉凉的,黏了一手,他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怕南北知道,看过去一眼,这小孩还睡得跟猪一样,把她扔外头雪地里都不见得醒。
章望生呆了片刻,他觉得太难堪了,没法见人。
第8章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不大跟凤芝说话,心里别扭,他其实也不太想跟二哥说话,可南北那事得提。
雪下得实在大,学校停课,生产队也没了活儿,家家户户都在忙除雪。屋檐下的冰溜子结的老长,南北拿了竹竿,跟几个小子姑娘一起打下来吃,小孩子不觉得凉,咬的嘎嘣嘎嘣响。
雪一化,到处都是稀泥糊糊,难能走路。章望潮找了几块石头,隔几步垫一块,这样院子里勉强能走人。凤芝把秋天晒的南瓜片子拿出来,准备炖腊肉,那腊肉是雪莲给的,没舍得吃,到底是稀罕东西,至于狼孩是怎么搞到的腊肉,雪莲没细说,凤芝也不好问。
“嗳,你有没有觉得望生最近话少了?”凤芝留心到章望生的异常,他半大小子,不太好问。
章望潮脚踩着石头,试了试,蛮稳当的。
“可能还是因为南北那个事。”
凤芝说:“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不过你说,南北这小孩可真是聪明,哪像个六岁的娃娃!”
章望潮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在石头上:“我倒情愿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这个样儿,我们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导,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凤芝低声说:“南北做的这事儿,要我看,也没什么错,有时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们大人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会儿才接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有时候做事情不能这么直接,她打小得明白这个道理。”
凤芝打起精神来:“她还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课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章望潮笑笑,说他也这么打算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临到头上,也不怎么吭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哒哒是这么过来的,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都走了,他想着,自己八成是一样这么过。人只要活着,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哒哒临到头了生那样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还想活,活着就还能喘上那口气,呼进去,吐出来。哒哒说活着能瞧见庄稼,瞧见儿子,这多好,死了太吓人了,谁晓得那头什么样,就这口气是真的,哪怕这口气又苦又涩。
哒哒一辈子都是个要强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哒哒,什么都能受住了。
寒冬腊月里,月槐树公社人事有了些变动,李大成职务没了,变成了普通社员。大冷的天,公社一边忙活杀猪,一边开诉苦大会,工作组的干部让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坚持自己犯了错,可没罪,他家里也死了人。社员们说那确实,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饿得去上吊,他家当年那确实是穷的叮当响。
这事闹到年关,组织说给李大成个机会,他家里世世代代贫农,是要团结的对象,便没再□□他什么。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场里参加诉苦大会,她巴不得人都拿石头夯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