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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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低沉,却带着警告之意。
谏官一时被他威压所震慑,都面面相觑,斟酌之际,听周玘已然开口。
“中书令虽为宰相之首,但无专断之权,他可以提议,我们也可以驳议,如此,何须担心他以公谋私,毕竟从这里出去的政令,是数经审议的,此其一。”
“其二,机要之职,事关机密,并不能随意透露,褚大人素领武职,当更清楚这个规矩,若说泄密,这堂中谁都有可能泄密,为何单单防着褚大人?”
周玘话音刚落,张必驳斥道:“我们并非单单防着褚大人,只是人亲其亲,褚大人确实最有泄密的动机。”
“关系商户的政令,下达之后三日内,商户必能知晓,他何须泄密?”
“瓜田李下,还是避嫌的好。”张必不依不挠。
周玘不再多言,只是对圣上说道:“臣要说的便是这些,请陛下裁夺。”
圣上故作为难地想了会儿,“两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张卿防于人心,周卿以理服人,这样吧,朕最近有桩头疼事,诸卿也都知道,西北军防薄弱,中看不中用,这事交与褚卿想办法,他若能在七日之内想到解决之策,那么,不拘一格,这个中书令,朕给定他了,若想不到,那就是朕眼拙,中书令这事不再提。”
褚昉军将出身,对军务尤为熟悉,圣上如此裁断明明显显是在给褚昉机会,张必虽不乐意,但圣上已有定论,他再坚持倒显得故意针对褚昉,只能应是。
事情说定,褚昉便要告退,却被圣上留下议事。
“褚夫人,梅妃近来常念叨你,你且去看看她。”圣上这样说道。
陆鸢会意,应句是,正要离去,听褚昉向她走近几步,说道:“等我忙完就去叫你,一起回家。”
堂中忽响起一片轻轻的干咳声,好像故意提醒褚昉夫妇,这儿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只有他们两个。
陆鸢红了脸,忙走开了。
褚昉却像无事发生,稀松平常地看向掩唇咳嗽的张必:“张相怕不是废话说多了,喉咙痒了。”
“你!”张必瞪眼,却不好当着同僚的面与他争执。
褚昉无甚顾忌,接着刺他:“张相对我有意见,直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拐弯抹角去为难我的夫人。”
张必没想到褚昉会当着圣上的面就把话说这么明白,连一点同僚之间的体面都不留,也针锋相对:“褚大人多虑了,我对事不对人,再者,我一人反对是针对你,这么多人都反对,难不成都对你有意见?”
“说的也是,想来张相没这能耐结党营私,叫一整个政事堂的人,还有诸位谏官都听命于你。”
张必听这话,脊背发寒,面色大变,惶恐道:“褚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褚昉淡淡然,“你心虚什么?我何曾说你结党营私?”
张必这才察觉上当了,想来褚昉故意引他争执,就为牵出他结党营私的说法,虽然空口无凭,但他勃然大怒的反应,叫圣上瞧在眼里,难免就是心虚了。
褚昉这是杀人诛心。
张必不再说话,面色沉静下来。
褚昉却在这时又以半谨慎半玩笑的语气问他:“政事堂的人不会真的都听你的吧?”
“褚大人,出言三思!”张必怒声,瞪着褚昉,胡子都颤了。
褚昉呵呵一笑,扫过其余谏官和宰相,看回张必:“张相不必动怒,我信你没有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四字格外刺耳,偏张必无从辩解。
褚昉与张必你来我往的争执,圣上却把一众人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判断。
褚昉看着张必气急败坏却不得不忍着的模样,眉宇染上一层畅快之色。
···
褚昉与陆鸢一道离宫时,已经是傍晚。
“你今日在宫里可还好?”上了马车,褚昉随口问了句。
陆鸢点头,“我没去找梅妃娘娘说话。”
“嗯?”褚昉疑惑地看向她。
陆鸢今日去了梅妃处,在殿外听见里头有哭声,像是颖安郡主在哭鼻子,便没进去,寻个借口去了其他妃嫔处。
颖安郡主极少哭成这样,周玘又在这时受伤,陆鸢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事发生。
“撞见什么事了?”褚昉见陆鸢心有考量,询问道。
“没有。”陆鸢不想说太多周玘夫妇的事,只问褚昉:“你的事怎么样了?若实在不行,我把生意都交出去,免得他们再以此来诟病你。”
褚昉愣住,她这意思,是甘愿为了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了?
“左右现在国难方歇,生意不好做,停一阵子也无妨。”
褚昉才有些雀跃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她是这样考虑的。
“不必,依你的心思便可。”褚昉还是这样说了句。
“那你,有办法解决圣上交给你的事么?”陆鸢问。
褚昉微颔,并不多言。
陆鸢察觉他有一些失落,虽不知缘于何事,却想安慰他,靠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把玩着他腰间的蹀躞带,柔声开口唤了句“照卿”。
她知道他想进入政事堂,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做事总要做到极致,文官武将,都要做领头人,他也有这个能耐,可是面对群臣诟病,他会为了保全她喜欢做的事,放弃他咫尺可得的抱负。
这样的世道,多数女子只能囿于深宅、靠着夫君给予的体面过日子,她却能坚持自己的事,还能做的风生水起。
她的体面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可以不必仰人鼻息,但她的夫君,愿意让步,愿意背负着一些诟病闲话,愿意庇护着、纵容着她去挣自己的体面。
她实有些贪心,不仅要体面,还要自由。
可他却纵容着她的贪心。
“照卿。”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竟已说不出那些千恩万谢的话。
第82章 不可尽信 ◇
◎像个叛逆好强的稚子◎
陆鸢只是唤着褚昉的字; 没有道谢,把玩着他腰间垂下来的蹀躞带。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陆鸢重心不稳; 手下想找支撑; 下意识就顺着褚昉的腰滑了下去,按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褚昉在她按过来时夹紧了腿,还是没忍住“嘶”地吸了口气。
他低头看陆鸢。
她方才那样唤他的字,竟是在暗示什么?
她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且兴致一来就片刻等不及了?
“疼不疼?”陆鸢忙撤回手; 看着褚昉神情越来越微妙; 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说呢?”褚昉微垂眼看着她,声音很淡。
“很疼么?”陆鸢听他说话竟有些克制隐忍,像是忍着疼一般,想他生病受伤都不曾哼一声,这次竟然疼得声音都哑了; 必是她没收住力道; 按重了。
“要,要看大夫么?”陆鸢关心地问。
“不必。”褚昉的声音依然低沉。
“真不要么?”陆鸢再次询问。
褚昉微微点头,“揉揉便好。”
“揉……”
陆鸢默默藏起自己的手,细细看他神色,哪里是疼得克制隐忍; 分明是动了歪心思。
马车还是偶有颠簸,回到褚家,褚昉先跃下马车; 回身抱着一件大氅; 脚步轻松地迈进了府门。
陆鸢通身裹在大氅里; 不敢挣扎; 怕露出满面的潮红。
“你,你越来越胡闹了!”
进了屋,陆鸢才敢放声说话,方才在马车里,他竟然把她按在车壁上……
褚昉看着她脸上尚未退却的潮红,眉目生温,“我不过依夫人指示行事,何曾胡闹?”
“我何曾指示你……”
“夫人仔细想想,果真没有么?”褚昉看看陆鸢的手。
“我那是不小心!”绝无逗他的心思。
“那,夫人之前唤我的字,玩我的腰带,都是不小心?”
陆鸢语塞,抿着唇沉默了会儿,只觉这事越描越黑,撇开褚昉不管,进内寝换衣裳。
他方才手下没轻重,将她小衣扯裂了。
内寝的卧榻之前有一扇绢画屏风,陆鸢在屏风后换衣裳,身姿落在屏风上,玲珑娇俏,雪色的肌肤若隐若现,似雾里看花。
陆鸢听到有脚步进了内寝,隔着屏风一看,褚昉已到了衣箱旁,低头找衣裳。
陆鸢没管他,抱着衣裳进了帐中去换。
出来时,见褚昉站在帐幔外、屏风里换衣裳。
换下来的袍子搭在屏风上头,蹀躞带随意挂在袍子外,恰巧露出系在外面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个粽子形状,虽是缎布缝制,但不是上等缎,缎面绣着简单的如意云纹,绣工也是一般,上部以红色抽绳系结封口,里面圆鼓鼓的,不知道填充的什么。
陆鸢趁褚昉不备,拿过平安符放在鼻间闻了闻,是艾草的味道。
“别动。”褚昉一扬手,将平安符抢了过去,宝贝似的重新系在新的腰带上。
陆鸢微微颦了眉,一言不发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出去了,没管褚昉的衣裳。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
···
褚家和陆鸢铺子里的账目很快都被送了回来,驻守府里查封财货的官差也撤走了,修葺工作恢复如旧。
左右已经被使了一次绊子,安然化解,陆鸢也不再顾虑,照旧请了多批工匠赶工期,势必要在年前修葺完成,铺子倒无所谓,府第关系族人生活,若到处都是破败之象,过年的喜庆都要减退几分。
天气晴好时,陆鸢会到府内各处走走,察看各个院子修葺进展,到了丹华院,王嫮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岁的团郎穿着花团锦簇的小红袍子,在保母照看下颤颤巍巍地满地跑,喜庆活泼,憨态可掬。
“嫂嫂,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王嫮已经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起身困难,便也没同陆鸢行礼。
自此次陆鸢嫁进来,很少在各个院内走动,有事也都是差人来禀一声,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幸自褚昉上次整顿之后,褚家表面和和气气,再没什么争抢龃龉,陆鸢省了不少心力。
陆鸢笑着说:“我来看看,院子里可有其他需要?”
陆鸢念王嫮之前逃难时辛劳,怕她伤了身子,回到府中后,不消她提,主动叫人送了许多补品过来,王嫮对她此举十分满意,见面自然热络了些。
“一切都妥当。”王嫮手里正在绣着一个福囊,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个可爱的虎头,绣工极其精巧,她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陆鸢坐会儿。
陆鸢坐下,看看她手中福囊,“给团郎绣的么?”
王嫮摇头,“给照英的。”
她从旁边针线筐里拿出一个小一号的福囊,还未开始绣,“这是团郎的,这不马上要过年了么,佩上福囊迎春纳福。”
陆鸢有一瞬讶然,“这福囊如此可爱……”
还有些稚气,褚暄竟也愿意佩戴,不怕人笑话么?
王嫮却道:“嫂嫂,不怕你笑话,照英就喜欢这样可爱的物件,当初我们还未成亲时,有一次他生辰,我给他绣了个香囊,绣的是福鹿,送给他时,却叫我调皮的侄子给调了包,变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老虎,一看就是给稚子戴的,他竟也二话不说,就那样戴了一整年,别人笑他,他也不恼。”
“后来再逢他生辰,我想给他换一个,他还特意要我绣个可爱的图样,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花样。”
陆鸢听了,笑着道句:“五弟性情真好。”
王嫮虽没有说话,唇角却勾起满足的笑容。
陆鸢又看看那福囊,不禁想起褚昉不离身的平安符,也不知那平安符是谁送的,叫他稀罕成那样。
王嫮凑近她耳边,“嫂嫂,你身子还没调好么?”
陆鸢不防她会突然问起这事,面色一讪,没有说话,只是干笑了两声。
“嫂嫂,你们要不去拜拜送子娘娘?很灵验的,我那年就是拜过之后,回来就怀上了。”
她又交待:“叫三哥跟你一起去,这事要夫妻一起才心诚。”
陆鸢说着好,抱着团郎逗了会儿,借口还要去其他院子看看便离开了。
陆鸢近来有感觉,褚昉不知为何好像不着急要孩子了,算来他已经二十有七,膝下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但这事,她怎好主动提?
离了丹华院,见五六个孩童在前院玩耍,他们都已是读书的年纪,但府内学堂正在修葺,他们便得了几日闲散。
褚六郎眼尖,先看见了陆鸢,叫着“婶娘”跑了过来。
“婶娘,我想吃橘子。”褚六郎与陆鸢向来亲厚,馋嘴这事从不遮掩。
前几天陆家长兄自南边回京,给贺家和褚家各送了几箱橘子,虽说名义上,褚昉小家是分了出去的,这橘子便是不分,旁人也挑不出理,但陆鸢不想因这些小事让人背后说他们夫妇小气,遂还是公平地各家分了些。
橘子在往年并不算稀罕物,褚家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的,但今年橘子价格高的出奇,长安城又是一片破败,北来贩运的商贾也少了,橘子便稀罕起来。
各家分到的橘子也就小小一筐,褚六郎定然没有吃尽兴。
陆鸢不馋这些东西,房里还剩了不少,叫褚六郎去她院里拿。
褚六郎欢呼一声“谢谢婶娘”,一扬手,带着几个孩童往兰颐院跑去。
李家兄妹落在最后,怯怯地看陆鸢一眼,没有跟着往兰颐院跑。
褚六郎跑出一段后,见李家兄妹没有跟上来,折返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来?”
褚六郎以前不喜欢李家兄妹,嫌他们骄纵跋扈,还爱告状,但这次他们住进府里,三叔特意把他们几个叫过去说话,言李家兄妹无依无靠,只能指望他们这几个哥哥保护,让他们好好相处。
小孩子向来是不记仇的,褚六郎尤其一身正气,见李家兄妹确实不像以前骄纵,还总是小心翼翼的胆怯模样,生了扶幼护弱的同情心,经常带着他们玩耍,吃的玩的也不吝啬与他们分享。
但李家兄妹有些怕陆鸢,教养嬷嬷也跟他们说,三舅母不喜他们,他们最好乖些,别惹她生气,不然会被赶出府区。
他们从不敢往兰颐院去。
褚六郎见他们害怕模样,宽慰说:“你们别怕,婶娘跟我一样,不记仇,你们跟婶娘道个歉,婶娘会原谅你们的,然后咱们就去拿橘子吃。”
陆鸢扑哧一声笑了,看向李家兄妹。
稚子无辜,他们之前所为,也是家长教养失当,而今他们无依无靠,本就惶恐,陆鸢怎会与两个稚子计较?
“跟哥哥们去吃橘子吧。”陆鸢和善地看着他们,主动说。
李五郎怯怯地看了她一会儿,鼓起勇气说:“舅母,对不起。”
陆鸢点头,笑着说句:“没事。”
李果儿躲在哥哥身后,拿眼偷偷瞄了陆鸢几次后,也跟着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便缩回李五郎身后。
陆鸢笑着对他们说:“去吃橘子吧。”
有了这话,李家兄妹才跟着褚六郎跑走了。
这一幕被李家兄妹的教养嬷嬷瞧了去,晚上便学给了郑氏。
“老夫人,三夫人是个能容人的。”
教养嬷嬷话只说了半截,郑氏明白她的意思。
李家和郑家都已覆灭,这双孩子只能依靠褚家,郑氏如今还能照护着他们一些,但她毕竟有了年纪,这双孩子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褚昉夫妇。
只要陆鸢能不计前嫌,将这双孩子养在膝下,他们以后总还可以有个不错的出路。
凭着褚昉这层身份,果儿长大以后可以寻门好亲事,李五郎就算仕途受限,不能为官,还可以和陆鸢学做生意。
“去把三夫人叫过来。”
自郑孟华出事后,郑氏身体一直不好,她迁怒过陆鸢,但也明白,陆鸢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她就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