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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黑白记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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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那里的征兵处,这不最后留下一个儿子,和他妈到地里干活去了。 
  从祝英建家走出来,沿着他家的围栏往西走,就是2队的边缘了。当初也是,现在还是。不同的是,当初我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原,现在已经开出荒来,绿油油一片。不过,眼前的开阔,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眼能够望到天边,平铺到地平线的大豆,浓绿色豆叶,取代了原来的凄凄荒草,在风中摇滚着层层的绿浪,一样芳草碧连天的劲头,是惟一像原来猪号的感觉了。 
  走上了一漫不高的小土坡,往下看,突然是一片姹紫嫣红,除了玉米高高的正在秀穗,屏风一样站在最外面,其余种的都是矮了一截子的菜和瓜。架子上的茄子黄瓜西红柿和倭瓜,满地爬的西瓜香瓜萝卜洋葱和卷心菜,红的红,黄的黄,紫的紫,白的白,随意而恣肆地疯长着,周围也没有一点围栏和遮挡,真是开阔而自由自在。让我忍不住想起萧红写过的她家的后园里,那些想爬上架就爬上架、想爬上房就爬上房的倭瓜,愿意开一朵谎花就开一朵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的黄瓜,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愿意长到天上去也没有人管的玉米…… 
  这符合祝英建的天性,也是当初我们的天性。可惜,那时,我们把这样的天性扼杀了,我们便没有像祝英建这样在猪号旁边开出一片菜园子。 
  远处大豆地里像海一样翻滚的豆叶,绿浪从天边涌来,涌到菜园,涌到我的脚下,喃喃自语似的,诉说着今天对昨天的问候。     
  那一时我不敢再回头   
  不敢回头   
  从原来的猪号出来,我让祝英建带我去老王家。老王原来是猪号的班长,他先后领导老朱和我在猪号养过猪。想想,也真是有意思,我从建三江宣传队回到2队,李龙云去了建三江宣传队;我回到2队的猪号,老朱从猪号调走到了场部的宣传队——我们三人像是让人给玩了一把跳棋的游戏。 
  老王是好人,不爱说话,不管外面“棋盘”上的风云变化,只管养他的猪,我和老朱谁去了他那里,他待我们都很好。在他的眼里,我们还都是孩子,而且也应该说是有正义感和有才华的好孩子。这是他心里牢靠的定海神针。 
  想起老王,我就想起猪号的那口井。冬天,我最怵头那口井,井沿结起厚厚的冰如同火山口,又滑又高,我打水时常常把水桶掉进井里,都是老王帮我再捞上来。我的尴尬面对的常常是他抖动结满冰霜胡碴儿上宽厚的笑。 
  我也想起那年的冬天,呼啸而至的暴风雪在半夜里吹开了猪栏,猪崽子跑了出来,老王带着我和小尹追猪,一起掉进荒原的雪窝子里,冻成了雪疙瘩,老王的老婆抱着在自己家热炕头上早就烫好的大衣裹着我焐热我。 
  那是我人生的冰封季节,有着老王一家给予我的暖流,抵御着外界的寒冷。 
  通往老王家的路,我已经不认识了。2队的两条南北大道,连接着人们的住房,格局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拉禾辫的旧房子之间,盖起了新的红砖房,新旧杂陈,将历史和现实交错在一起,显得错位一般。似乎主人忘记了,应该在客人来之前把旧的东西收藏一些才好,还是让它们那样大大方方地亮在那里。路上没有一个人,清静得像是走在冥冥的梦里一样。有小孩子抱着篮球,趴在自家的院墙上好奇地看着我走来,两眼乌黑,一声不响。正是正午时分,各家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的炊烟,柔和地飘浮在湛蓝的空中,然后再不动窝,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里。 
  老王已经搬了家,在我的印象中,他家应该是2队的西头,现在却搬到东边。祝英建对我说:没错。就领我迈过一条水沟,跨进了老王的院子,径直走进老王的家。他的家很奇怪,厨房在前,住房在后,穿过厨房,刚进家门,老王的老婆迎了上来,直问我是谁啊?我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是我,我是肖复兴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连连说:是你呀,我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然后,她告诉我:老朱刚才也来了,老王和他们到队部去了,那边催他们快去呢! 
  我知道,那里已经备好了杀猪菜,2队为了迎接我们,特意杀了一头猪,二胖主厨,现在2队上的红白喜事,都是他亮手艺。中午大家要在那里好好聚聚。家里只剩下了老王的老婆一个人。她用眼睛凑近我,仔细瞅了瞅,对我说:你模样没怎么变。我问她:您现在身体怎么样啊?她摆摆手,说:我的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你看,我的这只眼睛是假的了,我不敢和老王去队部看你们。 
  我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看见她昏花而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我看见她家还是老样子,简陋的陈设,还顽强地站立在以往的岁月里,掉了墙皮的灰白的墙上,挂着的还是那个老镜框,里面还摆着我和同学们当年在这里照的照片。我的心里一阵发热,忽然明白千里万里地回来为了什么,遥远的2队正因为有老王和他老婆他们这样的人在,才让我觉得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来,但也只是回来看看他们而已,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他们却一辈子在这里,在这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做不了什么,就别那么轻易地忘掉,我们的青春是和这些人对我们的关爱连在一起的。 
  队部来人,催我们赶紧过去,我只好和老王的老婆告辞。走出老王的家门,我看见老王的老婆也跟了出来,她眼神不好,走得磕磕碰碰的,我赶紧回去搀扶着她,说:您不用送了,您眼睛不好,又有心脏病,别再磕着哪儿! 
  她向我摆手,单薄的身子在我的手中挣巴着,非要坚持送。 
  刚刚送出院子,我见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毕竟70多岁了。我赶紧扶她起来,想送她回家,她摇摇头说:让我送送你,送你到路上,我看不清,能感觉着你走远。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就这样一直把我送到队里的土路上。走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她站着站着,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向我使劲地挥着手,又使劲地摆着手。 
  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猪头的典故   
  回到队部,我的脑子里全是老王老婆站着站着突然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使劲挥摆手的情景。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菜热腾腾地一道一道地上来了,盘子摞着盘子,和大家的情绪一起在高涨。二胖的手艺不错,全都是猪肉炒的菜,一头猪上上下下都派上了用场。特别是用猪血灌的血肠和猪下水一起炖的一锅汤菜,是最正宗的东北菜,叫做杀猪菜。由于是刚刚宰杀的猪,鲜美的味道,在北京再好的东北餐馆里也是尝不到的。我想起那年国庆节前2队杀猪,猪杀完了,猪头不见了。全队开始到处找猪头,但到处也找不着。队长气急败坏地嚷嚷:太不像话了,抓住偷猪头的人,一定要毫不留情的好好处理。猪头是让一个北京知青悄悄地藏在水井里面了,上哪儿找去?以后,2队每次再杀猪,事先,队长都要指指还活着东摇西晃的猪头,给我们知青敲敲警钟,别再动它的歪脑筋,想自己多吃多占!猪头,成了我们2队的一个典故。 
  我没有想到,二胖学到这样一手好厨艺。我们在2队的时候,二胖还小,他没有我们知青大,但和我们知青一起干活。在2队,他还有一个叔伯哥哥,我们管他哥哥叫大王,因为他长得比他哥哥矮一点,又胖一点,就管他叫二胖。前几年,二胖带着大王的儿子外出干活,给人家去安装电线,大王的儿子被电死了。后来,大王郁闷而死。虽然大王并没有责怪二胖什么,但毕竟是自己带着哥哥的儿子出去干活时电死的,大王父子两人相继而死,二胖心里更加不好受,闷在心里的一肚子心事无处排泄,就学会了这种厨艺,让心情释放在煎炒烹炸之中,这多少也是个转移。 
  由于队部没有厨房,二胖只能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忙乎,炒好了菜,再由别人(都是2队老人们的女孩子)端着盘子跑到队部里来,一个个接力似的。穿着花衣裳的女孩子们,端着盘子穿梭在二胖家和队部的土路上的情景,是道很好看的风景。我们只是见到二胖炒的一道道菜次第上来,却见不到二胖本人。大家吃得美,喝得美,开始招呼二胖,一定要把二胖给请出来,好感谢感谢他。一个女孩子只好跑到他家,把他叫了过来。一脸热汗珠子的二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干了几杯北大荒酒,不住地感谢大家的捧场。 
  1982年,我来2队那次,也是在早晨杀了一头猪,分在两家灶台前忙乎,男人们去接我,女人们在院子里摘菜洗菜、切肉剁肉,热闹得像过年。吃饭时候,聚集在一家,炕上、炕下、院子里,分别摆了几桌,里里外外,人头攒动的劲头,和现在没有什么两样,好像是在办喜事。只是那天多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聚会到了尾声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粗葫芦大嗓子的一声喊:肖复兴呢?肖复兴在哪儿?声音还没停,人已经撩开门帘走了进来。是2队的车老板大老张。我坐在炕上,忙站起来叫他:老张,快过来,你怎么才来呀?他扬着手中的几条鱼,冲我说:听说你来,我一大清早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呀!这鱼还真不好钓,钓到现在,你瞧,才钓上来这么可怜的两条!说罢,他扭头出屋,给我炖鱼汤去了。那天饭桌上上来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大老张的鱼汤,是鲫鱼,鱼不大,整条炖在汤里,浓浓的汤,炖得奶一样的白,里面有几个红色的小辣椒,跟小金鱼似的在游动,还有几根嫩绿色的香菜,绿得那样清爽。那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道鲫鱼汤!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喝过那样美的鲫鱼汤。 
  那天的聚会,我请当时还留在2队的一个北京知青从家里拿来录音机,让每一个在场的老人对着录音机说上几句话,录了一盘磁带然后,我带回了北京。我把大家召集到我家,放给他们听。记得无论在北大荒录的时候,还是回北京放的时候,抽象的思念变成了震动的声音,让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和感情,蹦出了声来,一下子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近便,那样的可触可摸。无论录完的时候,还是听完的时候,屋子里都是鸦雀无声,能够听得见大家的心跳声。那时候,我还特意依此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叫做《抹不掉的声音》。 
  一晃22年过去了。还是在2队,大老张不在了,好多老人都不在了,可声音还在,还是抹不掉;笑容还在,还是忘不掉。 
  大家已经吃饱喝足,饭桌上收拾利索。二胖累了,坐在一旁抽烟。新队长带着人把切好的西瓜和香瓜端了上来。场长开始登场了,他已经酝酿了老半天,要把这次的聚会推向高潮。他亮出了主持人的身份和气派:咱们的联欢会该开始了!首先,他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从建三江来的喜子,看到2队前的那条路还是原来的老路,愿意代表建三江管局出资10万元,修好这条路。回建三江,他就落实这件事!先声夺人赢来热烈的掌声,算是给联欢会的正式演出前暖暖场。场长接着说:30多年,咱们2队的北京知青没有回来了,得让他们先表达表达心意,演个节目!   
  有魔力的歌声   
  第一个节目,当然是得由李龙云的夫人新民来演,她原来是建三江宣传队当家花旦,当年演《红灯记》时,她扮演李铁梅,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她当仁不让地唱了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惹得满场喝彩。 
  场长站起来兴奋地说:李龙云夫人刚才唱的戏,让我们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代,那时候,建三江宣传队演《红灯记》,七星农场宣传队演《智取威虎山》,大兴农场宣传队演《沙家浜》。咱们2队的宣传队也是响当当的,当年打着红旗,在大兴岛各个队是闪亮登场!那时候,2队还自己的队歌,是咱们肖复兴写的吧?说着,他竟然背诵了起来,他的记性还真是惊人,那时候,他也就十来岁吧!知青的记忆,也烙印在他的心里,凝固在那段岁月里。如何评价那段岁月,是历史学家的事情,我是坚信,那是一段极为特殊的历史,含有现在就能够一眼望穿的致命的毒素,也含有多种现在一时无法辨别的微量元素和多种维生素,在解毒着我们自身,也营养着以后的日子。我们试图彻底斩断以往这段岁月的纽带,企图把它剁碎剁烂,统统地抛向遗弃的土中,让它尘埋网封起来,但这时候才会发现这条纽带原来是那样的富有韧性,是无法斩断,更是无法剁碎剁烂的。即使能够把它尘埋网封起来,它也不会如生物和人体一样在厚厚的土中腐烂,而还会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死灰复燃,重新唤醒生命。我不知道,这是知青的一种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是对过去的一种涂脂抹粉,还是对历史的一种有益的启示? 
  场长还在兴奋异常地喊:下面是不是由2队宣传队的知青出个代表,来演一个节目? 
  李龙云站了起来:我记得场长说的我们2队的那个队歌。那是肖复兴写的,后来由我们在内蒙的一个同学谱的曲子。歌词是这样的。接着,他背诵了一遍。他的记性也真好,比场长背诵得还要完整,可以说是一字不差。如果不是他背诵,我自己写的歌词,自己都不大记得了。这就是我写的歌吗?我都不大敢相信。但那确实就是我写的歌,我赖不掉,那首歌,就像印在生猪屁股上的龙胆紫的印章一样,印在我的也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脸上和屁股上,告诉历史,也告诉后代,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无论那个年代是成全了我们,还是败坏了我们,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里走过来的。虽然走的姿势不那么好看,身上带着的也不那么好看甚至被污染了的痕迹,但我们就是这样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今天。 
  李龙云拽起了我,对大家说:下面就由我和肖复兴一起为大家把这首歌唱一遍。 
  我们两人唱了起来—— 
  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女, 
  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 
  革命理想鼓舞我们前进, 
  四卷宝书指引我们向前。 
  今天,我们像种子撒向在北大荒, 
  明天,鲜红的果实要映红祖国的蓝天。 
  前进,奔赴祖国边疆的战友, 
  前进,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青年! 
  歌声忽然像是变得具有了奇妙的魔力一样,让往昔的日子纷至沓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段岁月里了。我们竟然为自己的歌声而感动。歌声结束了,似乎还在回荡着,那一刻,歌声像是万能胶一样,弥合着现实和过去间隔的距离与撕裂的缝隙。窗外是绿色的植物,再远一点,是2队边上的白杨树,其实都不是原来的了,只有静静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那时,我们才20岁出头,可今天,我们都是往六张上奔的人了。 
  是的,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怎么样的难舍难分,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我早早地坐进了车里,我害怕看到分别时候的眼泪。这样的分别,在2队我已经经历过一次。 
  车窗都敞开着,窗前挤满的是一张张的脸。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都在流泪,还在拉着手。车子驶动了,向前晃了一下,拐了一个很大的弯,离开了2队,驶上了通往3队的大道。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在车子后面一定还有人在跟着车跑,在落泪,在招手。来的时候那鞭炮的响声和硝烟,似乎还没有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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