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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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中的居处拟名作“平芜”,意为平坦之荒野,“平芜尽处是春山”,虽本意写的是离愁,可在她读来却是一种期许,即便眼下“平芜”并不顺遂,期年之后却可得见葱郁的“春山”。
她没叫人,只自己默默点了蜡烛映出那绘屏上层叠的云峰,绘者技法高明,笔墨繁复中又有留白,右上侧大片空无一物,像是层峦之上的青天;她却忽然想在上面留下几笔,也许心底某个角落也在担心它会被人抢走,因此狡猾地想要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留些什么好呢?
她半是认真半是散漫地想着,最开始冒出的念头是要画一匹马,鬃尾飞扬灵气斐然,可惜一来与春山不搭,二来她作丹青的水平也尚不足以画马,思来想去还是要画梅。
冬至将至,民间素有“画九”习俗,即画素梅一枝、枝上有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始日染一瓣,八十一天瓣尽而九九出,春日方至——她便在这春山图上作九九消寒图,待将素梅一一染上朱色,是否便可见到“春山”了?
她淡淡一笑,似乎是嫌自己傻气,可终归还是亲手研了磨,左手举灯右手提笔,耐心地在一片留白中画起了墨梅图,下笔虽稍显稚嫩,却已初具流畅细腻之感。
只可惜……还要再等两三天才能去染那第一瓣了。
——然而实际上她的预计还是太过乐观。
次日一早,家中的女儿都要去向主母省视问安,宋疏妍拜过继母后便告辞回了自己屋里,二姐姐宋疏清走得慢些,恰和她三妹妹宋疏浅一道从葳蕤堂出来。
“听闻昨日二哥哥带姐姐和四妹妹一道去了西市?”宋疏浅悠悠然地问,眼神轻飘飘从她二姐姐鬓间的新钗掠过,“这便是那新添的?”
宋疏清昨日过得十分开怀,今日更是神清气爽,一见她这嫡出的妹妹问到了点上,手便更要刻意抚一抚那鬓间的钗环,答:“正是了,二哥哥贯会照顾人,又一向疼咱们这些做妹妹的。”
这句“咱们”可是好笑,面上是将她宋疏浅一并圈了进去,实则昨日家里的姐妹就她一个没份,不是挤兑是什么?
宋疏浅心中轻蔑,心想她才不稀罕一个庶兄买的破烂玩意儿,嘴上也不饶人,道:“二哥哥也真有闲情逸致,开春后便是武举,也有闲工夫带着你们出去闲逛?”
顿一顿,又颇为清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遥想我大哥哥应文举那几年,可是日夜温书手不释卷,可见这武举确然比文举容易得多,不必下什么真功夫。”
宋疏清一听这话神情一僵,心中难免羞愤,脸色遂沉了几分,宋疏浅见了气焰更为高涨,又讽:“要我说,二姐姐也该多体贴自家兄长才是,既是出身有瑕、那便更该好生定心求个功名,人活一辈子总得占一头,不然往后我大哥哥也拉扯不动不是?”
这句“出身有瑕”真是戳了宋疏清的肺管子,也不知自己就是戴支新钗罢了、怎么就又惹得这位嫡出的妹妹口出如此恶言!
她眼睛一转、也想气她一气,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脸上又露出笑来,道:“三妹妹提醒的是,只是我二哥哥一向与方世子交好,昨日出门也是为了应那位之约,世子有意请我哥哥入兵部任职,还陪我和四妹妹逛了一下午——这,这就当真不好推辞了。”
两句话半真半假,前头说的什么“为应世子之约”自然是十足十的胡扯,后头那半截又真的不能再真,宋疏浅已睁大了眼睛,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等场合听到她贻之哥哥的名字。
“贻之哥哥?”她登时便坐不住了,“他、他昨日陪着你们?”
怎么可能?
谁不知道方献亭方世子是长安豪族子弟中一等一的忙人?除了南衙军务需得亲自过手,更与东宫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少宫中事都要在他手下经办,哪来的闲工夫陪外府女眷闲逛?
“可不正是呢,”宋疏清掩唇一笑,看着宋疏浅着急上火的模样心中的愤恨便平息了若干,“世子十分客气,还代二哥哥为四妹妹买了一张绘屏,这会儿就搁在平芜馆呢……”
……就是这么一句话为宋疏妍惹来了麻烦。
那天她本在房中临她的洛神赋图,画中曹植经洛水之滨而见神女,碧波荡漾间洛神衣袂飘飞凌波而来,人神相恋似悲似喜,只可敛容定神守之以礼;她正在细细看那解佩相赠处大家的笔法,平芜馆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抬头去看,正瞧见坠儿被人推了个趔趄、背着身撞进门里险要跌到地上,继母万氏房里的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丫头一并来了,那气势可比上回来送披风时骇人得多,个个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像要将人扒掉一层皮。
“你们这是做什么!”
坠儿早无还手之力,也就是有些年纪的崔妈妈稍可经得住事,一边扶住坠儿一边瞪着眼睛同那些婆子丫鬟对峙;王妈妈却不买账,冷笑一声便让身边人把她架开了,崔妈妈拉开嗓子大声喊叫,质问她怎敢如此以下犯上以卑犯尊。
“四小姐,”王妈妈根本不看崔氏一眼,尊贵的样子活像个主人家,“主母请您去福安堂回话,还请动作快些。”
说着,又对身后两个丫鬟一使眼色,二人立刻会意,当着宋疏妍的面便径直走到她昨日刚得的绘屏跟前,一左一右将东西抬了就走。
宋疏妍搁下了笔,藏在衣袖里的手已微微捏紧了。
第17章
宋疏妍被人带上主母的福安堂时,万氏正同她女儿宋疏浅一道在坐床上烹茶。
本朝茶道兴盛,谓应克服九难,即造、别、器、火、水、炙、末、煮、饮,眼下似是一沸已过,宋疏浅正亲手调着盐叶,宋疏妍低眉敛目没有多看,只规规矩矩地到堂下向主母一拜:“母亲。”
万氏应了一声,却未叫她起身,一旁的丫头婆子都在瞧着,堂内一时只有小火烹水的微弱声音;过了好半晌,水终于到了第二沸,万氏先是看着她女儿稳稳地取一瓢水环激汤心,又随意扫了一眼宋疏妍微微打晃的上身,终于摆摆手,说:“坐吧。”
宋疏妍慢慢起身,对主母称了一声谢,方才缓缓落座。
“听闻昨日你同子邱一道出去了?”
正题已到,宋疏妍微微坐直了身子,答:“是,二哥哥悯我自幼少见长安繁华,带我出去历些世面。”
这弱示得明白,万氏微微一笑,接:“你们兄妹之间和睦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武举将近、他整日操练弓马也颇为不易,做妹妹的合该更体谅一些。”
宋疏妍低头应了一声“是”,称是自己欠考虑,往后定不会再让哥哥受累。
万氏点点头,一双微微耷拉的眼又扫向被丫头婆子们搬到堂上的绘屏,默了一会儿方问:“听说还遇着方世子了?”
“是,”宋疏妍眼睛垂得更低,语气没一点波澜,“哥哥与世子交好,多攀谈了几句。”
“也不止攀谈吧,”万氏又是一笑,“还给买了东西?”
同颧骨一样尖利的下巴朝那绘屏一抬。
宋疏妍神情不变,答:“也怪我同二姐姐太没分寸,昨日早些时候便将二哥哥的钱花净了,世子是替哥哥解围,借了些钱给他。”
话说得聪明,将关系绕到方献亭和宋明真身上,实际也本就是这么回事,跟她无关的。
万氏却没这么容易被打发,脸上仍带着几分意义莫名的笑,不急着跟她说话,只把她晾在一旁指点亲女儿量茶末投于汤心,静观汤沸如奔涛,少顷,茶香四溢。
“此事的原委本没有那么要紧,旁人在意的也不过是事情的结果……”
她终于又开了口,这回声音里便不带笑了。
“我知你自幼养在江南,外祖家门庭不显也未能教你什么规矩,只是这未出阁的女儿家怎可私收外男的东西?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该耻笑我宋家的女儿不守规矩没有教养了。”
顿一顿,声音更冷些:“高门豪族,最是讲究名声脸面,你父亲在朝为官何等不易,每日也深恐行差踏错使家族蒙羞,你既贯了宋姓,便要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择个干净,免得平白连累了家中的兄弟姐妹。”
凌厉的话锋着实刺人,不单骂了她、更一并辱及她的外祖乔氏——天晓得万氏有多恨她的生母,因为她她才不得不屈尊成了贵妾,修饰再多不还是给人做小?哪有今日这般说一不二的主母派头。
宋疏妍的眼神有些凉了,心里窜出一股劲儿,她外祖母一早看出她本性没有多么温驯,十余年来一直教导她要压住自己的性子,她是听话的,因为知道压得住才行得稳,行得稳才能保太平。
“母亲训诫的是,是女儿思虑不周了,”她体面地应答着,无视堂上丫头婆子们轻蔑的注视,“只是女儿在江南总听外祖母垂训,说长安家中情势深奥非我一个晚辈可以厘清,是以万不可贸然搅扰父兄决断,这才不敢推拒方世子好意、怕坏了方宋两姓的交情。”
这话说得颇有锋芒,表面是自鄙自责,实际却是暗讽前几日万氏作礼自作主张给钟氏递帖子、惹得方氏子弟不快之事,万氏立刻沉下了脸,看着宋疏妍的眼神愈发冰冷。
坐在一旁的宋疏浅可不管这许多弯绕,也没听出她四妹妹这是在讽刺主母,只道:“四妹妹也不必借二哥推脱,母亲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你留着那架绘屏会坏了名声、更要连累我和二姐姐,便索性留在外堂上罢了。”
自古茶道讲究清静恬澹、若修得好更可达坐忘之境,只是在宋疏妍看来她这三姐姐只能烹出茶味却领悟不到茶意,如此浮露急躁、只差将妒恨两字写在脸上,这便是继母自以为的好教养么?
她面无表情、也不争执,侧首看了那架绘屏一眼,昨夜挑灯画的素梅似还墨迹未干,那人说的“选个喜欢的”亦犹在耳畔,却终归还是不能让她留下它,这就要飘飘然从她手里飞走了。
一旁的万氏见了她那平平淡淡的样子却更加恼火——这小蹄子怎么就跟她的生母那么像?便连这四平八稳装模作样的神情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当初那乔氏入门数载生不出孩子,便只好由宋澹又迎了她和吴氏过门,她们纷纷诞下子嗣,她却仍然不急不躁不羞不恼,仿佛笃定她们永远翻不了天、她永远都高她们一丈。
可其实呢?
她死了,好不容易怀上身孕、拼着难产血崩也只生下一个女儿,可见终归没有大富大贵的命数,如今还不是人走茶凉拱手将正妻之位让与了别人?她那女儿又能有多大的福分?无论心里存没存着攀附方氏的痴心妄想她都绝不会让她顺意,更要撕了她那张跟她母亲一样佯装从容的脸!
“单处置这些外物终归无用,还需得让你把规矩记在心上……”
万氏从她女儿手中接过茶瓯,亲自将色泽漂亮的茶汤倒入,缓缓抿一口,高耸的颧骨也跟着微微耸动。
“便去葳蕤堂上跪着吧,最近这些日子也莫要四处闲逛了。”
另一边,身在南衙卫府的方献亭却还不知自己的无心之举为他人惹来了如此麻烦。
年关将近,长安内外往来者众,南衙十六卫庶务繁多,不仅要同北衙一般戍卫帝宫,更要护卫都城及诸多有司衙门,终日不可得闲;这日宫中又来了人,说太子召他入东宫,过午之后便自望仙门而入,未时方在显德殿见到了当今大周太子卫钦。
元彰七年,太子卫钦方才二十五岁,他身材颀长,脸窄而瘦,五官并不多么英俊出众,因自幼有胸痹之症更难免显出几分孱弱,但因是皇后所出正宫嫡子、气象格外端正雍容;方献亭入显德殿时他正伏案批阅奏章,兴许是感到了几分疲倦,唇色比平日更苍青些。
“殿下,方世子来了——”
他身边的太监王穆高声通传道。
卫钦抬起头,果然见方献亭自殿外而入,瘦削的脸上露出笑意、很快便亲自站起来去迎,更在对方要行跪礼时一把拉住了他,笑道:“此处又没有外人,贻之何必做这些虚礼?”
颍川方氏门庭显贵,家族子弟时常出入宫闱,方献亭与卫钦自幼相识,如今又因姐姐方冉君嫁入东宫而另有了一层郎舅关系,彼此的确十分亲厚。
“礼之所至,重心亦重行,”他却还是行了跪礼,只是语气比平日来得更和煦,“臣叩见殿下。”
卫钦颇为无奈,只好受了这一礼,待他起身后一叹,又调侃:“你这不过是阳奉阴违表面功夫,若当真是重心亦重行便该时常来东宫走动,何至于次次要孤派人去请?”
方献亭一笑,右眼尾那一点痣显得更漂亮,答:“近来南衙庶务繁多,新岁之后当多些闲暇,望殿下勿怪。”
卫钦摆摆手,本意也不过是与自己的内弟逗趣,几句闲谈的工夫心情已比方才好了许多,转头看看殿外晴明的天色,一时也起了出去闲游的心思,便同方献亭说:“知你事多,可也难免要能者多劳——今日恰无雨雪,你我边走边谈吧。”
那日倒的确是个好天,难得还出了太阳,只是长安的寒冬终归难挨,卫钦的身子又一贯不好,外出前王穆一通忙乱,又是貂裘又是手炉的为殿下张罗,也是颇为不易。
卫钦倒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只是看着将门出身格外英武的方献亭也难免心生艳羡,暗想若他也能同他一般该有多好;幸而御园之中新梅已开,正是十分鲜妍的好颜色,他静静看了一路,心境也渐渐安稳下来。
“还是削藩之事,”他说起了正题,语气颇为沉重,“今日吴怀民的折子到了,旧事重提要朝廷为他增拨粮草,说是今冬西域诸国又有作乱之兆,钟曷已归长安,便在朝会上大加附和,父皇恐怕已经有了动摇的意思。”
削藩。
眼下方钟两党争执不休、看似桩桩件件都撕咬得厉害,其实矛盾的根本只在两件事上:一在大位,二在藩镇。
方党系东宫一党,历来力主削藩,决计不允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威胁朝廷;钟党则是二殿下卫铮一党,党首钟曷身为两镇节度使自然不甘被朝廷削弱势力、甚至多半还抱着要在最后关头兴兵强行废嫡立庶的妄念,多年来屡次以各式手段阻止朝廷削藩,乃方党心腹大患。
卫钦提及的那个吴怀民是北庭节度使,都护府便设在陇右道,历来与钟氏同气连枝,上这道折子背后必有钟曷授意;如今陛下老迈,又一向宠爱钟贵妃,保不齐前脚刚在朝会上听了节度使大人的谗言佞语、后脚就在床围之中被贵妃吹了枕头风,那情势就要变得更加棘手了。
第18章
方献亭亦深知朝中局势,此刻听卫钦提及今日朝会也是脸色微沉,道:“西北几镇皆有乱象,前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薛韬积年未更换陇右舆图,臣恐……”
晋国公世子武艺超群,兵略更属当世翘楚,这未说完的半句话里隐藏的深意几乎令人胆寒:职方司掌天下镇戍、烽燧,按制各地舆图理当三年一更换、以便朝廷掌握各方地貌及城池变化,钟党连年拖延陇右道舆图呈递……意欲何为?
“你是说……”
卫钦的眉头越皱越紧。
“……钟氏将据陇右而自立?”
“未必是自立,”方献亭沉声道,“但陇右若成铁桶,于朝廷终是大患。”
然也。
陇右地域广大,又与西域诸国毗邻,乃镇守国土的第一道防线,陇右若失,则整个长江以北都注定再无宁日,届时无论钟曷拥兵自立、还是携二殿下退守割据,于天下都是一大害。
“此事必须报与父皇……”
卫钦已有些发了急,一边沉思一边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方献亭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