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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拂了一身满-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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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境况已是最好、往后的每一日都只会比今日更糟!倘若我离朝后形势果真大变,你当如何保全自己、保全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比她更强势,原来只要这个人想也可以变得这般凌厉逼人——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脆弱的眼泪还是跌出眼眶一发不可收拾,后来想想正是那一时的懦弱让她错过了他周全掩饰的异样,每当他提起“孩子”遗憾的痛切就变得越发深刻。
  “就当是为了我……”
  可他终归还是抱住她了,悲伤的温柔毫无破绽。
  “为我在外免除顾虑……为我,再多留下两个亲人……”
  她闭上了眼睛,感到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心,原来他的脆弱才最锋利,可以让她一瞬血肉模糊肝肠寸断。
  ……他在提及“亲人”时想到了什么?
  是他那为护朝纲而不惜舍身死谏、最终在一场夜雪中与他温酒告别的父亲?
  还是大劫之后万念俱灰、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便匆匆悬梁自尽的母亲?
  抑或是明明还在人间……却不知身在何方而早与世情两相决绝的姐姐?
  他好像也跟她一样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需得她为他保全。
  “……好。”
  她终于还是对他妥协,原来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真正能做决定的人还是没变,她也不知晓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或许她那时无论如何选最终的结果都注定无法改变。
  “我和孩子……”
  “……一起等你回家。”
  元月末时兵部传来消息,因北伐之后军中败兵折将战力大损,是以将调南北二衙各一万禁军随同出征;阴平王卫弼亦主动请战,将领六万亲兵为方献亭之副将、一并去往江北。
  深居王府的永安县主闻讯便知此事极不寻常——她父王早与君侯交恶、自己又上了年纪不堪奔波,何以竟主动请缨要赴北参战?诚然他是卫氏宗亲理应在国难来时挑起重担,可也实在……
  她直觉有些不寻常,仔细想想长安的宣战也突兀得十分不合情理,再思及兄长卫麟这几日略显亢奋的状态,莫非……
  她心下升腾起一阵不安,一番细思后还是决意去寻父王问个明白,只是后者应召入宫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才姗姗回府,见她等在书房门前还有些惊讶,观神情也是十分疲倦焦躁,只草草道:“明日父王领兵出征、今日要早些歇息,兰儿若有什么话,留待日后再讲罢。”
  卫兰一见这等情状心中却是越发忐忑,金陵的春夜竟也凉得教她打了个寒战,不祥的预感忽从心底闪过,她猛地伸手拉住了即将快步离开的父王的手臂,急切道:“女儿只有一句话想问,父王答过便罢了——”
  “此番一战究竟是长安一意孤行造化弄人,还是……亦有人祸夹杂乘虚作祟?”


第168章 
  这声“人祸”令卫弼脸色一变; 看向女儿的神情也有几许微妙,叹息之后终于还是推开书房的门,与她道:“进来说话。”
  卫兰当即随之入内; 门一合又更心焦地追问:“女儿猜对了?此战果真是父王与长安合谋?”
  “可……为、为什么?”
  “我朝已贫弱至此,再打下去便要——”
  她不敢再说下去、深恐“亡国”二字一语成谶; 又或许是在那时想到了某种更可怕的假设; 以至于连唇舌都不自觉僵硬起来:“除非此战并非要同长安一决生死……”
  “而是……要杀了君侯?”
  那个“杀”字惊心动魄,出口的刹那便让她父王眼底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凌,卫兰的心一瞬沉入谷底、空前强烈的惊恐令她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你们竟真的要杀他!”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父王糊涂——”
  “逆王与钟曷手上沾了多少汉人的血?与之为伍只会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他们早已是穷途末路,难道父王要步钟氏后尘、也去做突厥人的走狗伥鬼?”
  “君侯是护国之人!失去他大周就完了!何况杀他一人又有何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偌大一个颍川方氏又如何能被连根拔起?”
  “眼下时局多艰我朝绝不可自乱阵脚!唯与君侯同心戮力方能保得一时安稳!——父王……三思!”
  她情真意切字句相连、也难为一个闺阁贵女能在言语间显出这般远见卓识; 她父王听了却是摇头一笑; 反问:“当初他方贻之不识抬举拒婚于你、你不是还总一心盼望为父替你出气?怎么今日又要保他,莫非是还忘不了当初与他那点旧情?”
  所谓“旧情”之说实属虚妄; 实则方献亭与卫兰之间从头到尾都只是后者的一厢情愿; 她对他也谈不上怨恨,就只是、只是……
  她说不清、当时也顾不上细细梳理,下一刻又听父王拂袖道:“‘护国之人’……或许过去他颍川方氏确是羽翼无暇一心为公; 可如今……”
  他的神情冷漠又轻蔑,仿佛多说一字都恐脏了自己的嘴; 卫兰眉头紧锁; 又上前一步问:“父王这是何意?君侯南征北战为国操劳,便是与父王政见不合、也不能说——”
  “他已让太后怀了身孕!”
  卫弼高声打断女儿,强烈的怒恨令他脸色涨红。
  “行事狂悖至此!你还当他人臣之心尚存?”
  如同倏然被人扼住喉咙、卫兰一瞬喑哑不能再发出声音,怔愣放大的瞳孔倒映着一室之内如豆的灯火; 她的神情显得呆滞又茫然。
  “你以为朝廷愿在此时大动干戈!”
  卫弼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似乎也在宣泄长久压抑的恐慌与躁郁。
  “卫铮钟曷算什么东西?苟延残喘将死之人; 便是跪在金陵城下求和乞怜也不值天子一顾!真正危险的是方献亭!是他大奸似忠的颍川方氏!”
  “宋氏女初登朝堂之时有多少人反对?如今时日久了也尽唯她马首是瞻!许宗尧姜潮那帮光祐之臣只知太后不知天子,又将我天家体统置于何地!”
  “她如今又怀了方献亭的孩子!即便他们不为自己争,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争!朝堂兵权皆在此二人之手,一起心便是天翻地覆、一动念便是改朝换姓!我泱泱大周三百年基业,便要断送在这双奸丨夫丨淫丨妇的手中!”
  他目眦欲裂慷慨激昂、也确无一字不是为了国家,卫兰听得心乱如麻、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此时又冥顽不灵心存侥幸、问:“父王如何得知太后有孕之事?也许是搞错了,也许……”
  “中贵人所传之信岂能有假!”
  卫弼又是一声暴喝,见女儿至今依然执迷不悟神情更是失望透顶。
  “先帝早知此二人有染,扶清殿中处处都是天子耳目!那宋氏女以为只要避开太医署便高枕无忧,却不知妇人有孕端倪尤多、饮食起居皆有痕迹可查!中贵人平生在宫中见过多少女子?他的眼力怎会出错!”
  卫兰又是瑟缩无言。
  “你说大周失去方献亭就完了?”
  卫弼又低头向女儿步步紧逼,不知是在反问她还是在借虚张声势的威吓平复自己心底的惶惑。
  “恰恰相反!如今他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灾殃!只有除了他陛下与万民才能安然无恙!”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方献亭早就亲手毁了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颍川方氏人心失尽!此战之后他更将成为千古罪人天下祸首!”
  ……是的。
  先帝早就说过,颍川方氏最可怕之处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人心所向才是势之所导、只要人心不散他们便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免死金牌——倘若是十年前、甚至哪怕只是两三年前,这天下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杀了方献亭,可如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熙攘拥簇的热望曾经将他捧得多高、如今便能在大败来时将他摔得多狠,世间一切得失都有自己注定的代价,颍川方氏终会被自己过去最倚仗的东西摧毁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大周不会亡——”
  卫弼的声音更大了,坚定的语气既像是轰轰烈烈的宣告又像是掩耳盗铃的自欺。
  “我朝必将光复中原还于旧都!中兴一统千秋万代!”
  “乱臣贼子必会付出死的代价!只待卫铮钟曷与方献亭斗得两败俱伤、朝廷便能从中得利!”
  “不塞不流!大破大立!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希望便会来了——”
  “必须把他们都杀尽——都杀尽——”
  堂皇的高呼是那么有力,可到最后的时刻卫兰却还是在父王眼角窥见丝缕闪动的泪光,她不知他那时究竟想到了什么,正如她不知自己过去拼命探寻的所谓“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那是无的放矢的机巧。
  也是……百发百中的宿命。
  光祐三年元月廿四,金陵竟又下起了一场雪。
  夜中风紧、俄尔雪骤,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破晓之后但见宫阙楼阁银装素裹、长街道旁一片皑皑,于江南又是一桩稀奇罕见的天象。
  辰时宫门大开,是三军整装待发赶赴江北作战,当朝太后亲自相送、据说要至扬州为将士祈福践行——金陵城中的百姓却都早已提不起兴致,积起薄雪的道路上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过去十里相送的热烈情切,偶然途径的行人只知退避三舍,状似恭顺地欠身时眼底却有遮不住的厌倦憎恶。
  宋疏妍坐在宽敞华美的马车里,明明身边炭火燃得尽够、彻骨的寒意却还是不断顺着窗牖的缝隙钻进来,她的手冷得像冰,心底像也在下着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
  “将窗再推开些吧……”
  她低低说着,身边的宫娥想劝又不敢,窗推开时萧条的街景映入眼帘,原来自古繁华的金陵也会有凋敝没落的一天——她在这里被困了许久,今日终于也要逃出生天,可不知何故心里竟无一丝欢喜,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愧怍和哀愁。
  ……她是舍不得这里么?
  还是……仅仅觉得与一些人事的牵扯尚未了断干净?
  她没能再见到熹儿,今晨太医署来人说他染了风寒不宜起身、自然便没能来送她,可这大约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尽管如今他同自己的生母亲近已渐疏远了她、她也照旧当他是自己疼爱极了的孩子,不能好生道别总是一桩遗憾。
  她也没有来得及再见父亲,自上次灵堂吊祭后便是阴阳陌路,有时想想他们之间的恩怨其实本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她一直盼他真心爱她、却又无论心口都不愿承认罢了,他已是那个家中除二哥外对她最好的人,倘若此生她再也不会回到金陵、还是应当去他坟前再祭拜一次的。
  还有……
  林林总总的因果乍一想有许多,可仔细一数当真与她相关的也就这么两桩,大约她实在是个情意单薄的人,没有多余的福泽去同人产生羁绊——唯独这场大雪同她有缘,一路飘飘洒洒将她送出了城门,最后回头时她只在一片霜色中见到连绵高墙模糊的轮廓,而那其中的一切生死悲欢都不再和她有关了。
  “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窗外二哥的声音传来,护卫太后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会一路伴她至扬州,此后便要领一万北衙禁军赴江北参战,与她的分别同样离得很近了。
  “金陵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疏妍,向前看吧。”
  ……向前?
  她有些恍惚,却还是顶着风雪探出头去向远眺望,威严的军队一眼看不到头、百无一用的她被妥妥帖帖护在中军腹心处,那个人应是行在最前,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她连他的一点背影也难以窥见。
  “向前看……”
  她轻声重复着,神情变得更加茫然。
  不出两日,大军便至扬州。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两年前,大江一线人头攒动、那人为护她与幼主不惜卸甲刺字,染血的“歸”字一度被人传为佳话,如今身在江南的人们却似乎不再盼望北伐还都了。
  她在车内听到江潮滚滚,呼啸的风雪声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嘶,这光景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才察觉那正似她与那人在商州官道上的初遇,甚至嘶鸣的马也是同一匹——濯缨的声音她认得,清越中总有些矜高桀骜的意气。
  “怎么了?”
  她听出它躁动难安,便在车内隔窗询问二哥。


第169章 
  “没什么; ”二哥的语气似有些无奈,“不过是知道三哥这回不肯带它,又在闹了。”
  闹?
  它一贯是会闹的; 脾气那样差、自小便要人来迁就它,也就只有对那人才会服帖几分; 必要时还肯伏低做小——只是这回恐怕不太管用; 她知那人顾惜它上了年纪、此次已另择了一匹年轻的良马随同征战,临行前还将它托付给她,要她带它一同回颍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决、以为自己能随主人同出金陵便是万事大吉,未料一到扬州却见他换了马; 于是便在阵中发起疯来;她听到动静又推窗去看; 见好几个孔武的军士团团将它围住; 它不断扬蹄挣扎、若在过去壮年时是绝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约也是没了力气; 不多时便被牵住缰绳狠狠锢在原地; 激越的嘶鸣那么悲伤又不甘,在那满目皆白的时刻不知为何却竟令她红了眼眶。
  “放开它——”
  她忍不住大声下令、不愿见它被人压制受辱,而几乎同一时那人也匆匆来了; 漫天风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缨却依旧能第一个察觉他的气息——它拼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身体再次剧烈扭动起来; 她在车中见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们便纷纷会意放开濯缨退去了。
  它终于摇晃着站起向他奔去; 在一片苍茫雪色中恰似一点玄黑的墨迹,他像知道它的艰辛、伸手抚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样乌黑黝亮的毛发时神情也还和过去一样温柔,他们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的伙伴,也许很多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和对方死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 偌大的江畔一时只有飞雪飘落的声音,姜潮、娄风、娄蔚、方云诲、宋明真……这些上过战场的男子此刻都在一旁看着; 征人与战马的分离或许正是他们眼中最壮烈的诀别。
  “不是不带你……”
  众人听到君侯低声同濯缨说着,好像它不是一个畜牲、而是与他相知多年的老友。
  “只是……”
  他语塞了,它则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神驹通灵诚不欺我,那时它大约也不想他为难罢——可它又不肯走、频频低头去蹭他的手,也许它并不是害怕被谁抛弃、只遗憾自己不能再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他的性命。
  宋疏妍不忍再看下去、于是匆匆撤手合上了窗牖,不知过去多久车外又传来一阵踏雪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一窗之隔,与她别过。
  “我走后姜潮和娄风会带你过江……”
  他的声音低低落进她耳里,正如那年萍水相逢时他在雪中隔窗说的那声“举手之劳”。
  “莺莺……照顾好自己。”
  她在车内看到他的影子,雪片一样飘来又散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只有称呼由当初生疏的“小姐”换成了“莺莺”——她笑了,在二哥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三军将士肃立大江之畔,百舸千帆同见铁马冰河,他就站在雪中等她,像过去千百次做过的一样对她下跪,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将士随之同跪,好像他们这些要为国家舍命的人还不如她这个无用的傀儡尊贵似的。
  “卿欲助人渡江,于天下自是深恩厚谊……”
  她低头看着他微笑,坠落的眼泪也似晶莹的落雪。
  “只是此船若你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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