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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拂了一身满-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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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天下人前承认了与太后的“奸丨情”,又重重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罪孽的伤疤,姜潮听得眉头紧锁,却也不知还能如何再劝了。
  只是——
  “为何是我与元景?”他十分不解,“中郎将乃太后兄长,自当与她更为亲厚……万一事后太后心伤,末将恐……”
  他怕自己无法安抚……那位一生从无所获、一直都在不断失去的可怜女子。
  “子邱诚然与她亲厚,可却也太疼她了。”
  他淡淡一笑,好像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眼中才会燃起微茫的光亮。
  “我去之后尸骨泰半会被送回金陵,她是顽固的人、大抵也会执意去见我……子邱磨不过她、自己也易感情用事,还是未及你稳妥。”
  “他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不应为这不可挽回之事送命。”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约思及他们兄妹也还是放心不下——他已经毫无保留地舍下了那么那么那么多东西,可却唯独还有最后一点温存的私心,迟迟迟迟……不肯散去。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诸般旧事皆从眼前退却,此刻姜潮仍然用力握着娄风的双肩——而实际对方已不必他再费心压制,打从他将方献亭生前一切筹谋和盘托出的那刻起便呆若木鸡无力挣扎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甚至连入颍川后与君侯素昧平生的仆役都不禁惶恐落下了眼泪,僵持的死寂是彻骨的绝望,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的震颤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
  “宋小姐——”
  有眼尖的婢儿忽然捂嘴惊呼出声。
  “你、你流血了——”


第176章 
  颍川方氏府中长有医者; 在宋疏妍身体有恙后不久便匆匆赶来了,房中众人皆提心吊胆唯恐这位小姐大悲伤身以致滑胎小产,唯独姜潮当时微微别开脸去、不敢去问屏风之后诊治的结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娄风最是急切、大夫一从内间出来便大步上前将人堵住问询; 即便那时长安传来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确证、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况下若宋疏妍果真小产; 那君侯最后留存于世的血脉便……
  那大夫面露难色; 当时却是支吾无言,宋疏妍在屏风之内听到屋外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耳畔回荡的却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从未怀有身孕……”
  “如今……不过是寻常女子葵水……”
  ……“从未”。
  多么平常的两个字,那时于她却像天书一般晦涩难懂; 或许她的确是蠢笨的; 今日打从那个“死”字开始便混沌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可隐约地……她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一些琐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楼中她第一次对那人提及自己怀了身孕,他的反应并不热切、相反还有几次欲言又止;又譬如当初在凤阳殿中他说要她离开金陵、见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协; 那时她只顾惊惶不知所措、却漏看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切与遗憾。
  “从未”……
  ……从未。
  她笑起来了; 不顾下腹尖锐的绞痛强撑着从榻上起身,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鬼,只在绕出屏风的那刻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继而又看到他们悲伤怜悯的目光。
  ……怜悯?
  她不需要怜悯。
  ——她只需要一个真相。
  “什么叫做‘从未’……?”
  冷汗不断顺着额角滴落; 钻心的疼痛令她连一句话都难述说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说过我怀了孩子……这些日子我也的确没有月事……”
  “……如何会是‘从未’?”
  她执拗地一声声去问,不知这样的顽固只会加重别人对她的可怜——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着别开脸的动作; 低声答:“当初小姐称身子抱恙、托中郎将去宫外寻大夫看诊,他怕你出什么事,便、便提前将此事告知了君侯……”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寻的……当时他已知晓大事将有变、怕你不肯答应离开金陵……”
  “于是……于是便让大夫谎称……”
  ……他说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说下去,许多原委已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拼凑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实在将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晓若不是为了孩子她绝不会肯离开金陵避入颍川,她会在台城之中为他筹措粮草与人缠斗; 直到最后一丝心血耗尽才会收手罢休。
  “至于小姐所说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时也犹豫着接了口。
  “许是此前心绪起伏影响气血,加之以为自己有孕、饮食起居亦多有变化,这才……”
  ——“以为”。
  呵……的确是以为。
  仔细想想最会骗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当初在寻大夫进宫来看前她便时时“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困倦、少食、多忧……桩桩件件都是比照着她“以为”的有孕妇人去学,甚至连一贯不爱吃的酸与辣也要硬吃下去,骗自己说什么“酸儿辣女”、她与他终会儿女双全——甚至直到昨日她还痴心地一直小心抚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说话,从未想过缘何三月已过自己仍未有一点显怀。
  ……所以她能怨怪他么?
  是她自己……实在太擅长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来,好像平生从未遇过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弯下腰、笑得眼泪不断从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吓坏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来世上最惨烈的悲伤从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几声含泪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绞。
  “宋小姐——”
  姜潮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七尺男儿双目泛红,想搀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却又不敢伸手。
  “末将固知小姐不易、连闻噩耗更不免心碎神伤——可当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送出金陵、宁负天下骂名也要周全相护,还请小姐顾念他的苦心善保贵体……”
  “务必,务必……”
  他说得如此诚心、到最后甚至不惜对她下跪叩首,满屋子的人于是都跟着跪了,“善保贵体”的呼声不断在她耳边回环——她只觉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与那个“贵”字究竟有什么相干,又不知事到如今万事皆空为何还要“善保”这副无用的躯壳。
  她实在很想问他们,可眼前却渐渐变得越发模糊。
  直到……
  彻底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已然入夜。
  卯月将去季月将至,颍川的深夜却还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落进来,与那夜他将她从台城带回府中、拥着她在房内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
  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镮却都不见了,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
  她笑着摇摇头,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
  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
  “尸首被送去哪里了?”
  “总应当……要有个归处吧?”
  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沉默过后低下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说:“宋小姐……”
  他不答,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低语:“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语塞、为她的敏锐所惊——也是,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如何会不聪明呢?
  “我想去见见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
  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
  “宋小姐不可——”
  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你又岂能自投罗网!”
  “君侯既去、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就算只是为了他,这最后一面……也莫要再见了!”
  ……“莫要再见”。
  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会知晓。
  “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世人传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
  “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们都说……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不知道怎么了,后面的一切……便都错了。”
  青光乌蒙,月色潺潺,她的陈述依旧清寡,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
  “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问了一句,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
  “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难道也不行么?
  ——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有时他还会亲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在房中又养了一日,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
  而那一天,负责在她门外“看守”的人是娄风。
  “娄将军倒是开明,竟肯放我出来走走。”
  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濯缨也认识他、只是同他不亲近,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一直不肯扭头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将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微寒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
  “不必自称‘末将’,也不必再说‘不敢’——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
  娄风当时脸色很差,或许前日才酗酒大醉过、身上还有不浅的酒气,眼下青黑胡须凌乱,瞧着着实有几分潦倒;听到她这样说却仍有极大的反应,拱手低下头,态度就跟过去一样恭敬,说:“末将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谨结草衔环,宋小姐无论何时都是末将之主,娄风必肝脑涂地护卫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知他之所言绝非虚妄——有时想想人生际遇实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枭谷大败是因娄风之父娄啸违令之失,此后十年风云转瞬即逝,却也是他在那人去后仍然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将军一件事?”
  她眼睫微颤、终于还是旧事重提。
  “将我送回金陵去……”
  “让我……再见他一面。”
  濯缨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好像听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争,娄风一颗心像被揪紧,却深知自己绝不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末将可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归有去无回、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君侯之托有千钧之重,我不能负他。”
  “负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却又意味深长。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看懂他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此前惊痛之下心乱如麻,如今两日过去思绪方才慢慢变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并非表面那样柔顺、若被逼到绝处难保便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何况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过身孕,那便更不可能为了孩子忍一时之痛勉强求生,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将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捐弃一切多此一举?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个人想给她的,是一个选择。
  被困台城的结果只有被杀,而他若对她坦诚一切便像是在逼她与他同死——那人终归是太过审慎了,既不愿她别无选择受人欺侮、又不愿她为情所困受义所缚,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让那么多人阻拦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从来没有选择,而她……却可以选择另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娄风却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沉默之时百感交集,慨叹这最不为世情所容的两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爱侣。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难道唯独舍生才能验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过得好……更绝不忍见你为人所辱。”
  “颍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也可以回钱塘、去民间,天下之大总会有一处可以容身,总会有一人能令你欢喜——”
  “你该去过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时他尚自称一声“末将”、到后来才总算以“你我”相称,最诚恳的关切便在此时得以显现,无关身份、无关立场,在这最苦涩艰辛的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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