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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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第177章
……他其实不必可怜她的。
许多人都不明白; 所谓“可怜”有时不是施予而是交换,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身后早就没有了靠山、凭谁都能在经过她时嬉笑着踩上一脚,他可怜她没有哪怕一点好处; 相反还会让自己同她一样万劫不复。
可谁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趁姜潮不在支开侍卫闯出颍川,他将普天之下最后一道保护她的屏障敲得粉碎; 南归的路途并不遥远; 倘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出一日也就到了。
她身子羸弱不能骑马,而那脾气一贯桀骜暴躁的濯缨竟也甘心为她驾车——天晓得,它打从出生便体貌不凡,被进献给晋国公世子后更成了举世闻名的神驹战马; 为人驾车这样的活计向来与它无关; 过去倘若有人胆敢往它身上套绳索必也会被踢打得体无完肤。
可如今它没有怨言; 或许这通灵的畜牲也知此去是要寻它许久不见的主人,飞扬的蹄声在无人的山道上回响; 已然力衰的老骥即便累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不肯放缓一点脚步。
过江之时渡口无人盘查; 每过一关也无士兵来验通行者身份,娄风这才明白身在台城最深处的那些人究竟有多么傲慢——他们从未试图抓捕离宫而去的“太后”,如今也不在各关隘设下卡口; 仿佛早就笃定他们要找的人会甘心入瓮、不必耗费什么力气便能得偿所愿。
——但终归还是有人拦他们。
就在金陵城外十余里,再向前几步便能望见幽闭凶恶的城门; 一个白衣书生站在道中相阻; 天阴如晦乌云蔽日,宋疏妍轻轻挑开车帘,才见来者是一身素色的许宗尧。
“……太后。”
他仍以旧称唤她,只是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行礼参拜; 她心中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来为这声不合时宜的称呼; 二来也为他那身像在为谁服丧的素衣。
“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她在车中轻轻叹息,“秉书,你不要拦我。”
她对这位光祐年的状元郎其实心怀不浅的愧疚——当初新政她便以他为矛、让他将江南士族一应开罪了个遍,后来擢升中书舍人便更坐实了他近臣的身份,如今她将自己折腾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恐怕也要连累这位大人仕途受限了。
他却像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金陵城外衰草萋萋,只有他的眼睛还跟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样明亮坚定,看着她执着地求一个答案:“是真的么?”
“坊间所传太后与君侯之事……是真的么?”
她过去就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这位最耿介忠直的臣子得知她与那人之事会感到怎样的愤慨失望——她其实不想面对这样的境况,他毕竟是她亲手擢选提拔的臣子,在她主政的那段日子也曾对彼此有过难得纯然的相敬相惜。
“是真的。”
可她不能骗他,也不愿弃掷辱没她与那人的往昔。
“……都是真的。”
对方一瞬哑然,眼中的光亮也像立刻变得黯寂了,她的精神有些不济、难以分辨他那时是否对自己露出了厌憎鄙夷的神情,因缘曲折前尘漫漫,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争辩申述了。
“娄将军,”她疲惫地放下车帘,“……我们走吧。”
娄风在外低应了一声,车轮辘辘已向前而去,偏此时许宗尧又在外高呼了一声“女君”,陌生的称谓在他心里早念过许多遍、于她却还是头一回听见。
“难道你还要回台城去吗!”
“君侯已被视作反贼!他的尸骨不过只是陛下诱你回去的饵!”
“你若不归、与他之事便永无定论!坊间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永远无法在青史上留下痕迹!”
“难道你真的要授他人以口实,从此千秋万代受后世唾骂么!”
……他说得对。
她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数日之前长安城破,方氏将将入城便被阴平王所率军队团团包围,传言方四公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向朝廷投诚,阴平王便在安顿长安后亲携方献亭尸骨南归,沿途两千里未置棺椁、令其遗骸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道旁百姓多有围观议论,听闻方氏主君实为叛将后更不免深恶唾弃。
事到如今还去见他……又是何必?
马车之内的人听言闭了闭眼,衣袖下骨瘦如柴的手已有些僵硬——金陵宋氏女尝有人人夸赞的潋滟姿容,如今却也像一朵业已凋零的花、再没有什么浮翠流丹的好颜色了。
“‘青史’……”
一窗之隔令许宗尧看不见女君的面容,可却依稀能够听见她略显薄凉的轻笑。
“一言一事一是一非,终而不过一纸一笔全都写尽……他们竟都如此了不起,笃定寥寥几字便能看清旁人的一生。”
这句“他们”意义莫明,不知是说写史的人还是读史的人,也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所指,这世上也早没有什么让她在乎留恋的东西了。
许宗尧面色苍白,终究还是只能看着她的马车远去,清寒的风送来她唤他的一声“秉书”,他听到她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若有一日执笔之人是你,我盼你能在传闻之外再多记下几个字来。”
“脏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个人……从来都是干净的。”
马车驶过城门,一切都是那么轻易。
他们堂而皇之迈进了专为自己所设的天罗地网,守城的士兵都认得娄风将军、见到他时各自脸上也都浮显出复杂微妙的神情——或许某一刻也曾想要阻拦,可后来又不知何故纷纷放弃了。
将过青溪时却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他们拦住。
——永安县主……卫兰。
她像大病过一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竟也不似宋疏妍印象中那样鲜妍美丽了,甫一见她便几乎是愤怒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你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么!”
“你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几乎无厘头的怫郁,夹杂着许多并不为人所知的后悔与自怨——她并不知晓先帝早对方氏与皇后心存忌惮,还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执意翻出二人前尘的过错。
她从未想过要害君侯,甚至也并未当真想要伤害宋疏妍——她只是不甘心,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不容被人拂逆,所求无果后总难免要争一番意气,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那个人死了,而凶手……是千千万万人。
“你快走——”
她对自己曾经深深怨恨的“太后”大声嘶喊,好像恨不得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保她的命。
“他死了,再也回不来——”
“可你有他的血脉——”
“保住孩子——替他保住这个孩子——”
……“孩子”。
淬了毒的匕首深深刺入脏腑,宋疏妍却已麻木得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卫兰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下一刻才迟迟看到她依然平坦的小腹,随即如受当头一棒全然愣在原地,眼底终于也只剩一片恐惧与绝望了。
“为什么会没有……”
“他的孩子……为什么会没有……”
喃喃自语濒临崩溃,大约是因失去了最后一点可以抚平自己心中负罪的因由,宋疏妍撤手放下车帘,再没同这位县主多说一个字。
自此向前,台城已然近在咫尺。
她一生皆被困于牢笼、便是做梦也想逃离这座吃人的皇城,可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处,威严的宫门已然洞开,仿佛也早已预料到她的归来。
“将军且稍停,可否为我去沽一壶绛云楼的梨花春?”她在宫门外突兀地问,语气倒是难得的松弛疏朗,“我曾与他同在青溪畔饮过,今日倒是有些想了。”
娄风在车外听得一愣,转念想过才知她是在临别之际最后怀缅与那人的过往,酸辛之余自然答应,不料却是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她知宫中那些人要寻的只有自己、泰半不会为难她身边的人,于是自当寻了法子将无辜之人支走,不可让他们同她一起遭难。
而宫门……早就已经为她打开了。
戍卫的士兵像早得了示下要为她放行,见她孤身而来无需盘问便侧身让道,她能察觉到他们鄙夷探究的视线、大约都在想似她这般不知廉耻的祸国之人如何还能有颜面回到大周的皇城。
她半点都不在乎,不感到痛也不感到恨,那样的平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可恍惚间依稀也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只在等待着那个让它彻底崩溃宣泄的刹那。
“太后。”
有在御道一侧等待良久的宫人好整以暇走上了前,他捏着嗓子声音尖利,明明眼中全是奚落轻慢、可却还遵照过去的规制对她行礼。
“请随奴婢移驾御园,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她其实并没听清对方的言语,整个人便似孤魂野鬼一般出离,阴沉的天幕低得就像要整个塌下来,那些乌蒙之下穷奢极欲的金殿却还无知无觉地伫立着,不知晓往后已再不会有人替它们遮去头顶无尽的风雨了。
艰辛无趣地……她终于来到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梅林。
那时已是季月初一,便是江南的琼英也就要谢尽了,满枝繁花簌簌而落,是极致的烂漫也是极致的萧索——她不在乎它们,途径无尽的花冢也没有哪怕一次回头,遥远的水榭间似有一道人影、依稀正同她梦中的光景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绝不会认错了他,俄尔果然在走近后……看到了卫熹的脸。
第178章
“母后; ”他像已等她很久了,折身看向她时神情有种好整以暇的笃定,“……你回来了。”
那声“回来”是讽刺; 也是对胜利傲慢的宣告,仿佛在告诉她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而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指掌。
她却还是不在乎; 仿佛他同她匆匆略过的那些话草木石没有任何区别,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即便到了此刻还要不断四望寻找,甚至问他:“……三哥呢?”
“三哥”……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称呼; 在他和她于这深宫之中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哪怕一次都没有听过; 她明明应该客气地称呼那个人为“方侯”的……怎么; 却会是如此亲密的一声“三哥”呢?
他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剑,疼痛甚至将把她重新诱回捏进手心的愉悦都冲淡了; 他头一次觉得她那么可怕; 原来在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笑容之下她竟藏起了如此冷漠的一颗心。
“宋疏妍……”
他同样改换了称呼,头一回用自己在暗地里肖想了无数次的方式叫她。
“……你难道没有心么?”
他痛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事到如今还是一意要找他……难道对我便没有一丝歉疚?”
“你明知我最恨什么、知我可以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
“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几句简单的问询也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可他的痛苦对她毫无意义,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肯端端正正看向他; 只依旧在问:“……他果真被你们杀死了么?”
……多残忍啊。
他可以为她疯为她死为她罔顾伦常、为她将所有的不好都剜去只留下一副看似纯真的脸孔; 可她不在意不怜惜甚至不肯多问一句……他缘何,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
“好,好……”
他笑起来了,那么自轻自贱又那么自命不凡; 强压一月之久的怒火终于冲破禁锢从心底蹿起,某一刻他甚至担心自己会就这样将面前的女人一手掐死。
“……你问他是不是死了?”
“他当然死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死了!——一个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被自己的兄弟亲手斩杀于阵前!”
“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死有余辜——”
他说的是真的。
可……又不完全是真的。
世人盛传方四公子大义灭亲、识破兄长诡计后便杀之以谢天下; 可据皇叔卫弼回报那日他率军破城时方献亭已经死了,长剑贯心一击毙命、就在昔日方氏故邸之中,彼时方四满面泪痕坐在兄长尸身一侧,实难认定便是他动的手。
“那方孜行过去一直领兵在外,还当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太傅陈蒙闻讯之后曾轻捻胡须如是说道,“未料倒也还算有几分聪明,至少懂得顺势而为不辜负他兄长的苦心。”
是的——“顺势而为”。
方献亭这一死实是将了朝廷的军——他们原本打算在长安城破后为方氏安一个谋逆叛国的罪名,朝廷以数倍兵马围剿之、再将后方粮草供给彻底切断,便是在沙场上斗不过那宛若武曲的颍川侯、耗也能将他的两万兵马活活耗死,此后方氏一族群龙无首,天子便能借机下旨剪其羽翼,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通通杀尽,名正言顺干干净净。
可他偏偏死了、在外人看来还是被自己的同族兄弟所杀,如此一来方氏便成大义灭亲拨乱反正的有功之臣,朝廷再要诛其满门便是师出无名。
“混账——”
当初卫熹闻讯亦是万分激愤。
“难道朕便拿他没法子?”
“一介罪臣死不足惜!事到如今还能碍谁的手眼!”
“朕要诛他方氏的九族!朕要他们通通去向先帝谢罪!”
这是少年人只知宣泄的意气之言,陈蒙卫弼等一干老臣听过就听过了、心中思虑的还是王朝的未来——方献亭在最后关头以一己之死断了他们的后手,如今方氏杀不得、方云诲更在归朝途中趁卫弼不备带兵南逃投奔他长兄方云崇而去,甚至被交到姜潮手中的八万神略军也脱离了朝廷掌控,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僵持的原点,甚至变得比原先更加糟糕……
方献亭……
如果不是他——
仇恨与愤怒正在心底不停翻腾汹涌,下一刻卫熹耳边却忽而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他回过神来看她、正见园中的梅花似雪一般纷纷而落,她的笑是残败的花冢,那么凄凉破碎……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乱臣贼子’……”
她低低呢喃着这几个字,像是越说越觉得好笑,悲伤与讥诮同时浮显在她眼中,前者是给那个她放不下的人,后者才是留给他的。
“诛反贼、正朝纲、定疆域、守民心……太清以来年年征战,原来在陛下眼中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那么怎样的人才不算是逆臣呢?”
“是奉君左右长于逗趣的中贵人?”
“还是一生不曾走出皇城,于天下几无一功的太傅?”
她的声音不高,可言语间的锋芒却渐渐变得锐利,他受不了她这样的反问、更受不了她为别的男子对他展现出哪怕一点诘责与怨气。
“诛反贼正朝纲——他诛的是什么贼?正的又是什么纲?”
他同样大声反问她!
“杀施鸿杜泽勋甚至不曾向朕请旨!大殿之上杖责阴平王世子更是狂悖跋扈只图压制五辅独揽大权!——他的诛是排除异己!他的正是党同伐异!”
“定疆域守民心……这话说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太清以来节节败退,长安之后又失洛阳,大周已被迫偏安江南苦守一隅!他在扬州惺惺作态许民一诺说要北伐还都,可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根本未能夺回中原!也根本未能守住民心!如今坊间处处都是对他的唾弃谩骂,他分明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