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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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几多感激自不必言;方献亭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方四见他孤身一人又转了转眼睛,笑问:“你这是又被家中兄长挤兑了?倒不妨事,可与我们同路——有三哥在呢,保准满载而归令你那些漂亮的妹妹都欢喜得拍巴掌!”
彼时宋明真实在想点头、可念及家中长辈屡次的耳提面命一时却又无话可答,为难地支吾两声、真是臊得脸上发热,方四未明所以,方献亭和方云崇却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皆不勉强,
“深林凶险,独行愈艰,”方献亭只淡淡道,“我等先行一步,子邱一路小心。”
宋明真闻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应了一声“是”,目送方氏子弟骑马消失在林木间后心头又涌起一阵愧疚,暗道这般被夹在中间的两难窘境实在令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宁,只盼两姓党争能早日了结、在骊山这几日他也再不要碰上两边的大佛了。
……可其实他们还是很快遇上了。
越向林深处去栅木所圈的范围越是狭小、道路亦越是崎岖陡峭,幸而前日里晋国公世子箭射白虎已将林间凶兽清了一半,一入六围反而清净起来、半晌都没瞧见什么活物;两个小厮跟得胆战心惊草木皆兵,独宋二公子颇感到几分无趣,游荡之际忽又闻得马蹄声声,转头才见自己又遇上了二殿下一行,还不及感叹这冤孽般的缘分、便见秦王在疾驰间挽弓向上箭锋直指青天,下意识跟着举头一望,竟……竟在密林遮蔽间瞧见一只振翅高翔的金雕!
金雕!
翼展奇长垂而若云,喙尖而利视如凶神,分明比当初三哥射下的白肩雕还要稀罕!他一颗心瞬时揪紧,热切的跳动或许不单出于对功名强烈的渴望、更是热血儿郎一时激烈的壮怀,不知何时他的左手已紧握长弓,右手搭弦以箭直指金雕!
只此一箭……只要射中,他便……
千思万念一齐涌上心头,与秦王相竞而射的紧迫令他的视线变得越发狭窄,以至于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并未察觉任何猛禽的异样,甚至全然顾不上理会身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疾呼,依稀是三哥在叫他:“子邱——”
嗖——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一箭……将会就此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第30章
另一边; 今日的猎场观台却已远不如昨日热闹。
陛下圣驾未至,据说是昨夜和贵妃在汤泉宫嬉戏得太晚,太子殿下身体羸弱、见父皇不在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出来吹冷风; 于是天家之人竟无一个留于席间,场面虽则轻松却也难免显出几分冷落。
过午之后却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猎场外而来; 为首那个乃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康修文; 他红光满面笑意盈眉,一来便直奔宋氏族人所坐之处,见了宋澹更拱手一揖,笑道:“宋大人教子有方; 二公子英雄出少年; 老奴先行道贺了。”
宋澹闻言一愣; 侧首与弟弟宋泊对视一眼、两人皆莫名所以,站在长辈身后不远处的宋疏妍只听那位总管又笑了一声; 继续道:“二公子神勇无双; 一箭射下林中金雕,陛下得知必然欢喜,他日当是前途无量啊。”
……“金雕”。
此二字一出满场哗然; 人人都难免惊愕赞叹——天晓得,上回方世子射雕已是元彰三年之事; 穿云一箭何等惊艳、须臾之间便盛名满长安——这宋二公子才多大?也不过将将十九岁!金陵宋氏好大的福气; 竟连这般文武双全的儿子都教得出!
宋澹闻言亦是惊大于喜,拱手对康内监道谢时连语辞都有些凌乱,一旁的宋疏清更是欢喜得眼前发昏,一手抓着她四妹妹、一手又抓着娄家姐姐; 连连问:“我、我可是听错了?当真是我二哥哥猎得了一只金雕?”
宋疏妍亦欣喜至极,心说二哥多年夙愿终于得偿、总算不曾辜负他多年厚积; 自晨间偶遇方氏子弟后便隐隐压在心底的寥落当即一扫而空,一时竟只顾得点头而忘了答话。
娄桐见状失笑,也当真替宋氏姐妹欢喜,便答:“没听错没听错,正是你那了不得的二哥哥!——金雕可比当初贻之哥哥猎的那只白肩还要稀罕,陛下必有重赏,开春后的武举当也是十拿九稳了!”
宋疏清一听就欢喜得捂了嘴、转身抱着她四妹妹又哭又笑,这番情状落在观台之下还在坚持遛马的宋三小姐眼中却是十分可憎,以至于忍不住恼怒地冷哼一声,暗骂二房人个个眼皮子浅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她那个庶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时撞了大运、也配跟她的贻之哥哥相提并论?
呸!
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好的命!
申酉之际,天子终于驾临猎场。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其声如钟在深山林木间回荡,卫峋却无暇享视这恢弘气派的场面,只急切地转头问康修文:“金雕何在?可还活着?”
他少时酷爱巡猎,如今上了年纪也依然未改旧习,何况金雕罕见、于国实乃祥瑞大吉之兆,此刻急于一观也是寻常。
皇后和太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奉,尚不及开口说几句讨陛下欢心的话、一旁的钟贵妃已巧笑着亲手为卫峋擦起了额间的汗,又嗔:“瞧陛下急的——那金雕射都被射下来了、难道还能再飞走不成?紧赶慢赶地从行宫出来,若是遇寒染疾可怎么是好?”
……众目睽睽之下,竟宛若民间夫妻一般亲密情切。
皇后在一旁微微别开眼,即便这样的光景在瑞贤三年过后已屡见不鲜,可羞辱之感却仍难免频频在她心底翻涌,太子卫钦暗暗一叹,默然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扶住了自己母后的手。
天子却对一切毫无觉察,仍一心盼着要看金雕,康修文最懂圣心,连忙上前欠身答曰:“此雕为尚书左丞宋澹宋大人次子宋明真所猎,二公子射艺精绝、伤其羽翼而未害其命,如今还生龙活虎呢。”
“是么?”
天子闻言大喜,朗笑之声于百步之外都是清晰可闻,又挥手道:“快!快宣他上前来!给朕好生瞧瞧他射下的金雕!”
康修文笑而应“是”,随即回身高声宣召,宋明真早提笼立于猎场观台之下,申酉之际黄昏壮丽,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彼时他既万分紧张又十足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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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文武群臣及各府家眷皆将目光投于其身,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于御前跪地俯首叩拜天子;卫峋命他起身,眼睛则掠过他直直盯着他手中的笼子,康修文见状赶紧给宋明真打眼色,示意他速速将罩在笼外的黑布揭开。
宋明真会意,又向天子一拜,躬身道:“金雕世所罕见,经史视为祥瑞,草民斗胆以此物献陛下,愿我大周风调雨顺、国运永昌。”
话音刚落即将黑布用力扯下,黄昏之中落日犹明,满场之人皆可看到那铁笼之中站立着一只硕大的雕鸟,羽翼黑中带金、体型彪悍生猛,只是因右翼为箭所伤而有些恹恹的,待他日痊愈必可一飞冲天再搏长空。
“好——”
天子抚掌大笑,一是为这笼中金雕的勃勃英姿,二是为宋二公子悦耳的漂亮语辞,康修文俟其欣悦又步下观台亲自从宋明真手上将铁笼取走呈于御前,卫峋龙颜大悦,一双眼睛几乎贴上笼子、一眨不眨地欣赏着被困其中的雕鸟,感叹道:“金雕之威果然非同一般,比几年前那只白肩更……”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目光在观台之下扫视一周,正瞧见方献亭神色微凝地站在其父身侧,遂笑而打趣:“贻之今日为何如此沉默?莫非当真容不得他人居上么?”
跪在下首的宋明真闻言一愣,也微微抬头看了他三哥一眼,心中又想起此前对方在林间劝阻的那一声疾呼,他却未能收住箭,射雕之后才回身看他,彼时二殿下卫铮一行也已策马至于近旁,看着被射落的金雕满面遗憾,甚而还带着些恼意说:“虽说行猎不必礼让,可二公子这功劳抢得未免太过霸道——本王追了一路、难道就为给你做嫁衣裳?”
说着又侧首看了方献亭和他身后其余方氏子弟一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难以描摹的暗光,缓了缓道:“可惜啊……这番功绩却也落不到方氏头上了。”
那时方献亭没有应答,垂目不语的样子不知何故令人有些心慌,此刻立于御前神情也照旧深邃难解,口中只答:“臣惶恐,谨为陛下贺。”
卫峋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似是在调侃他的言不由衷,随即目光又落回宋明真身上,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
“万紫千红竞而争春,总是好过一枝独秀,”天子话语之中暗藏深意,“我大周人才辈出福祚绵长,正当有此盛世气象。”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猎场之内文武百官却都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再观陛下眼风、分明是隐隐朝着晋国公方贺扫去了,暗喻颍川方氏行高于人独占鳌头,早已令天子心生嫌隙。
晋国公眉眼不动,安坐席间的模样却比观台之上的天子更加威严稳健,卫峋心中不快却隐忍未发、只冷冷将目光别开了,欲开口封赏宋家次子之际却忽见笼中金雕露出异状,未伤的左翼剧烈地扑腾扇动,随即目露厉光、尖喙向外吐出一团异物。
坐在天子近旁的钟贵妃见状惊讶地掩唇而呼,高声问:“陛下快瞧,那是什么——”
场中群臣原本还在细细品味天家与颍川方氏之间日益微妙的关系,下一刻就被贵妃娘娘这一声惊呼拉回了神智,所有人齐齐看着康修文亲手用铜镊将异物从笼中取出,过水后徐徐展之,似是一块写了字的细绢……
他双手呈与陛下御览,天子原本带笑的神情却陡然变得阴沉无比,下一刻雷霆之怒以万钧之势降临,一掌狠狠将铁笼打翻在地,令片刻之前还被视为珍宝的雕鸟发出凄厉惊悸的哀鸣。
“逆子——”
天子回身劈手指向太子卫钦,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狰狞的戾气。
“你,你竟敢——”
第31章
元彰七年的冬狩便在这样一场令人莫名所以的风波中匆匆结束了。
天子震怒、掌掴东宫; 次日便携贵妃出骊山而归长安,将皇后一干人等统统抛在脑后;群臣惶惶不安,无一人知那块小小的绢布上究竟写了什么惹得陛下盛怒如斯; 正如也无一人料到此后短短数月间大周朝堂将发生怎样骇人听闻的惊天巨变,三百年皇朝气数将尽; 此后社稷分崩山河离乱; 中原百年再未实现一统。
宋氏所受波及尤为剧烈。
那金雕乃宋二公子亲手所献,如今惹出祸事宋氏自然难免受到牵连,自骊山归长安后宋澹便被天子扣于宫禁、整整三日未曾归家,宋氏满门惶惶不可终日; 阖府上下都乱了套。
“仲汲……”万氏的嗓子几乎都要哭哑了; “你说、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二房上下也是一筹莫展; 宋泊始终眉头紧皱,兄长在宫里被困几日、他便在宫外跟着几日茶饭不思;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多次将侄儿叫到眼前细细盘问那日林中所生之事; 要宋明真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那、那日……”
宋氏上下最仓皇狼狈的便属宋二公子,一夕间从天坠到地,不单未得功名荣宠、却反而沾染是非祸及家族; 直到此刻人都是懵的,只勉强在一片混沌中争一丝清明罢了。
“那日我入林中行猎; 与家中兄弟分道而行……”
他细细回忆着。
“入六围后见秦王殿下率众逐雕; 我便一同挽弓去争……”
“后来、后来三哥也来了,他叫了我一声,似乎是要劝阻我……”
“我、我不知……”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
宋泊听后久久不言,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半晌过后忽而卸了力道向后瘫坐,眼神竟显得有些涣散了。
万氏大惊、顾不上遵从礼法连忙去拉小叔子的手臂; 一声叠一声地问他“怎么了”,宋泊脸色苍白,答:“我宋氏一族……恐终要成了那方钟两姓党争的陪葬……”
这一句含混不清、令雅言堂上众人皆难解其意,却唯独只有坐在最下首的宋疏妍听懂了。
什么样的字句会令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掌掴东宫?又是什么样的字句会令一国之君忌惮至此?想必涉及大位之争,且多半是那位秦王殿下设下的杀局。
——他左右强将如云,钟小参军戍边多年弓马技艺怎会不如她二哥娴熟?他们一行苦追多时尚射不下那只金雕,怎的就偏偏被她二哥捡了便宜?兴许那雕鸟并非林中野物,而本为二殿下一党所豢养。
古有陈胜吴广鱼腹藏书篝火狐鸣,正是意在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如今秦王殿下反其道而行之,泰半是在细绢上写下了称颂太子圣德、说他是天命所归理当早日继位的诛心之辞——当今天子安能不知自己对太子何等刻薄?想必也料定东宫会对其心生怨怼,更以为此举是对方在借鬼神之说逼宫篡权,焉能不惊不怒?
不妙的却是二哥被扯进了这桩要命的官司,连带着整个宋氏都……
“你这不贤不孝的混账冤孽——”
万氏虽还未能明白小叔子话里的深意,却不耽误她又哭又叫地大骂庶子,气势汹汹地效仿天子在儿子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任凭宋明真的生母吴氏怎样跪地哭求也不手软。
“你父亲对你百般叮咛千般嘱咐,要你离方钟两姓的人都远一些!——可你呢?你听进了么?”
“你没有!急功近利一意孤行!给家族惹上这般的泼天大祸!”
“若你父亲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你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激烈的呼喝刺耳至极,宋疏清已跟着她的生母吴氏一并跪在地上抱着主母的腿流泪求告,宋疏浅一边在旁假意劝慰一边冷眼看着自己的庶兄庶姐,其中几分冷蔑几分痛快早已难拆解得清。
宋疏妍在她二哥身侧陪他一起跪着,眼中倒映着这雅言堂上的人情百态,一颗本就荒草萋萋的心慢慢变得更加冰凉了。
另一边,秦王殿下府上却是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他虽有封地却常年违制居于长安,天子不仅在宫中为爱子专留了一座宫殿落脚、更专辟一坊之地为其修筑王府,金玉为饰琉璃作瓦,早就是西都城中一道胜景;今日后园之中更有善舞胡姬,绯红的裙裾飞动有灵,鲜艳得仿佛能将长安一连阴沉了三日的天烧出一个偌大的洞。
最畅意时府中却有下人来报,说是他的舅父钟曷亲自登门求见,卫铮搁下手中酒杯、理了理被美妾妖姬抚乱的衣襟,扬声道:“请舅父进来。”
不多时后园那头的曲径便现出了两镇节度使钟曷的身影,他已年逾五十,两鬓华发丛生,但一双碧眼炯炯有神、相貌比其子钟济更肖似胡人,个子不高却显得精干结实,行走时昂首挺胸步步生风。
“舅父。”
卫铮并未起身相迎、只浅笑着对其举杯,钟曷缓缓落座,一双虎目扫过园中美貌胡姬,眉头微皱道:“如今宫中纷乱未平,人人都在盯着东宫和秦王府,殿下行事还当谨慎,不宜太过张扬。”
卫铮闻言一笑,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道:“父皇知我率性,此时假意拘谨反倒显得心虚,遑论兔死狐悲最是无趣,本王也懒得凑这番热闹。”
钟曷闻言摇头而笑、看神情也是颇为无奈,随后终于也从胡姬手上接过酒杯与秦王对酌,又叹曰:“只是眼下大事未定,能否将那只兔子吃进嘴里也尚未可知,恨只恨颍川方氏运道太好,否则这回……”
他用力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令人听了有些心慌。
此次骊山射雕确系钟氏所设之局,只是他们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