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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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令人听了有些心慌。
此次骊山射雕确系钟氏所设之局,只是他们本意并不在拉宋氏下水、而只盼能引方氏之人入穷巷——众所周知,当今陛下与晋国公方贺早生嫌隙,不满对方权势滔天左右朝政,倘若这回金雕真为方氏子弟所射、陛下必然趁机发难与他家好生算算陈年旧账,届时钟氏一党群狼扑虎一拥而上,未必不能将他颍川方氏扯落云端、永世不得翻身。
“舅父还是低估了方贻之,”卫铮似笑非笑地接了口,异色的瞳孔暗光频闪,“当日他四弟本已有意射雕、却在最后关头被他制止,想来是已看出其中有诈……若非后来那宋子邱现身突然又动作太快,此番你我心血恐终要付诸东流……”
钟曷闻言眯了眯眼,口中又默念了一遍方献亭的名字,俄而叹曰:“那方贻之确乃人中龙凤,我亦知殿下甚爱其才,只是他若执意不肯为殿下所用,那便终为我等之心腹大患。”
卫铮焉能不明此理?他固然怨憎方贻之的执拗顽固,可同时却还敬服他的为人,或许父皇对颍川方氏也是这般又爱又恨——并非不知其风骨清正,只是恼恨不能将之牢牢握于掌中。
“他的事姑且不提,眼下如何用好宋氏这颗棋才是重中之重,”卫铮再次命人将酒斟满,手指在金杯一侧慢慢摩搽,“依舅父之见……可还有机会以小搏大?”
以小搏大?
钟曷微微挑眉,深思片刻后忽而悠悠一笑。
的确……金陵宋氏虽是江南第一望族,可与颍川方氏相较却实在微不足道——自诩清流的酸腐文臣有何可惧,哪里比得上那手握兵权的铁血将门来得骇人?幸而他们也不算全无用处,或许可以四两拨千斤再将方氏拉下马……
——那方献亭不是跟宋子邱走得很近么?听闻这回在骊山还救了一个宋氏的女儿,那便不如将宋氏和方氏捆死在一处,让天子深信这名声在外的江南清流也早已成了方氏的马前卒,结党之罪再并上逼宫谋逆,还怕天子对他颍川方氏不动杀心么?
只是……
“若方氏为求自保、当机立断与宋氏划清界限呢?”钟曷眉头紧锁,眼中疑虑颇深,“宋澹宋泊毕竟不曾在朝政上公然支持过方党,以区区儿女私交论未免也难取信于人。”
“这便是赌。”
卫铮挑眉一笑,再次仰头饮尽杯中酒。
“赌他方氏之人不忍眼看自己眼中的忠良凋敝,也赌我父皇对方氏的那颗忌惮之心,”他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语气既有几分狠绝又有几分叹息,“皇兄如今已立身悬崖之畔,这一关若过不去便唯有等着被废,我赌他必殊死一搏、拉拢江南一系以众臣之谏迫父皇宽赦,可……”
“可他拥有越多的人心,便越是会为君主所忌,”钟曷至此终于垂目而笑,再看向自己的好侄儿时眼中便露出浓浓的欣慰之色,“殿下高瞻远瞩思虑周详,他日若登大位必将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圣君。”
卫铮闻言失笑、口中只说舅父过誉,心下却同样渴望登上那至高之位睥睨天下——非独贪爱权势富贵,也因心怀万里河山,他胸臆间同样有缔造盛世的愿景,皇兄身体孱弱、如今膝下又只有一个卑贱奴婢所生的庶子,即便称皇又能如何?方氏难道还能保他长命百岁?
自古立贤立长都是难题,事关王朝霸业,他终难免要奋力搏上一搏,只是……
卫铮再次缓缓执起金杯,静静看着胡姬斟酒时眼风又不动声色地从舅父钟曷身上扫过,某一刻也有一丝游移悄悄闪过,或与方氏之人多年来的所思所忧不谋而合。
所谓外戚之患……
也罢……且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再腾出手来慢慢思量吧。
第32章
又两日后; 宋澹终于离宫返家。
自骊山归长安算起,这位朝廷正四品尚书左丞已在宫禁中被锁了整整五日,归家入门时一身绯服微微散发臭气、总是束得端端正正的发冠也早歪斜得不成样子; 江南第一望族出身的文士清流大概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窘迫之态,人一坐进雅言堂便用微微颤抖的手捧杯牛饮; 实是失了不少风流雅韵。
“大哥……”
万氏一边哭一边指挥家中婢女给主君取热帕子来; 宋泊则在一干恼人的声音里半蹲在兄长身边急切地问及宫中境况。
“陛下可曾说了什么?如今……如今形势如何?”
宋澹沉默不语、连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静默的模样全似个泥塑的假人,半晌过后方才缓缓搁下手中茶盏,回头看向弟弟; 眼中晦色宛如山雨欲来。
“仲汲……”
他连声音都在微微打颤。
“长安……恐要大乱了。”
千因万由归结到底还是都牵在东宫那位殿下身上。
说来储君今岁过得委实坎坷; 前不久才因棣州水患一事被罚在太极宫前长跪六个时辰; 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又摊上骊山金雕的糊涂官司,本就孱弱的身体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据说回宫当日便被刺激得吐了血。
天子却似乎对这个儿子并无多少爱怜之心; 仍将他和一干东宫属臣传至甘露殿外听问,宋澹作为事主之一也在其中,眼见寒冬腊月冷气袭人、一国储君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长跪; 还要为了一桩根本莫须有的罪名奋力陈情。
“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风中拜而高呼。
“儿臣自幼仰承天恩习圣贤之道,既入东宫为储; 更无一日敢不踔厉正心三省吾身——先而为臣; 敢称尽诚竭节;后而为子,自认入孝出悌。”
“儿臣绝无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恳请父皇明鉴——”
力竭之声宛如杜鹃啼血,被寒风一卷又飘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无关之人也难免唏嘘慨叹; 无奈一门之隔的天子却是心如铁石异常决绝。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陈冤的高呼吵得烦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心窝,肥硕的脸因怒气上涌而涨得通红。
“好,好一个尽诚竭节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声在大殿前回荡。
“那你说!那金雕腹中细绢是何人所写?——‘天命所归,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还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这狠狠一脚踹翻在地、面色惨白地吐出一口鲜血,左右属臣见状无不大惊、一边扶人一边转头向天子伸冤求情;这等群臣簇拥的场面却更激怒了天子,只见卫峋随手从身旁禁军腰间拔出一把利剑,指向太子时神情已显出几分癫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诉?”
“朕尚在此,尔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斩了这孽障以正视听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归’!”
……简直宛如一场闹剧。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着眼前这个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阵阵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志平定边疆励精图治,更曾亲手开创瑞贤年间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为佼佼,万民称颂天下归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换了一个人……求仙问道大兴土木,宠信外戚荒废朝政,眼下对太子忌惮至此,反更说明其心羸弱、早不复年轻时那般激昂慷慨的壮志雄心。
他眼睁睁看着那利剑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舍身去拦、可最终却还是因顾念家族而作罢——那要命的金雕毕竟是子邱亲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东宫一党,他本就百口莫辩无从解释,此刻若再上前袒护太子岂不更会触怒圣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纵然想做,却终归是力不从心。
——可偏偏有人从不违心。
利剑插入血肉,触目的鲜红令人胆寒,他心头一颤,才见是晋国公方贺长身跪于储君身前,当世第一的名门武将有一万分余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剑,可却偏偏放任它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肩,肃穆英俊的面容没露出哪怕一丝犹疑胆怯,那便是颍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为忠贞清正的臣子。
“臣斗胆……”他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汉白玉地上,“……请陛下听太子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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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宋澹心头巨震,却是忽而明白了何为真正的“自惭形秽”。
宋氏以清流自诩、他的父亲更有配享太庙之荣,可他却不敢与天子之怒相抗、无非顾惜己身性命一族兴衰;那位国公却并非如此,少时便可横刀立马忘身于外,而今依旧心明如镜不懈于内,盖其一生视家国重于性命,未尝吝于为之舍命。
“国公——”
众人大惊,纷纷围拢在他身侧察看伤势,他却只面色平静直视天子,血染紫服仍显雍容,卫峋回望他的表情则扭曲到无以复加。
“好,好……”
天子怒极而笑,原本紧握剑柄的手颓然松开,片刻之后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却变得更为冰冷凶狠。
“为君不君,为臣不臣,乱之本也……”
“吾儿……果真贤孝。”
这一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卫挟至北宫偏殿幽禁,此后一连数日皆未得天子宣召,只隐约听闻晋国公伤重不得不出宫将养,东宫亦大病一场、如今连床都下不得了。
他独自在无人的宫殿中徘徊,便如等待凌迟的囚徒般无计可施,同时眼前又不断闪过陛下与晋国公两厢对峙的场景,某种不安的预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终于驾临,屏退旁人独自走进殿中坐于长案之后,宋澹恭谨而拜、叩首后仍长久匍匐不曾抬头;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随即问:“宋卿何以长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头看朕?”
……声音似倦极。
宋澹两手叠于额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颜。”
“戴罪?”
卫峋悠悠念着这两个字,意味格外深长。
“这么说,宋卿是承认令郎骊山射雕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这……
宋澹心头一紧,惊悸之余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这样问却分明是要把东宫逼上绝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何以非要走到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无言,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天子却似并不很在意,宋澹听到头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轻敲桌案。
“朕近来时常缅怀你的父亲……”
他忽而将话说远了。
“朕做太子时他曾是东宫属臣,正三品太子詹事,与朕一同历了不少风雨……”
“后来朕登大位,他却自请入翰林院不贪权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风两袖,方赐配享太庙之荣……”
宋澹垂首听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是他的儿子,朕盼你能承继他的风骨,”天子语气忽而加重,一字一句说得更慢,“天下自作聪明的人太多,总当自己殚诚毕虑理当青史留名,实则不过以忠义之名而行悖逆之实,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不容。”
“宋卿并非愚钝之人……你应当明白,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他的确明白。
天子实际已不想追究当日真相,无论绢书一事究竟是不是东宫所为都要夺去他的太子位,这是一个帝王暮年最荒谬的自证,也是他与朝中强臣最执拗的对峙。
宋氏能认么?谎称一切都是太子指使?
且不说子邱的前程将就此毁于一旦、宋氏清流的名声将永远沦为笑柄,单是认罪之后接踵而至的惩处都非他们一姓所能承受。
可如果不认呢?
天子之怒正如雷霆,倘若心愿未遂那便动不了正妻嫡子、更动不了手握兵权人心所向的颍川方氏,那么最后会拿谁开刀?会用谁的鲜血去抚平自己的羞愤怨怒?
他知道答案的,此刻坐在雅言堂上更是神情呆滞,宋泊已急得满头大汗、连连要兄长将这几日的桩桩件件一字不落说个清楚,他却已心力尽丧,只彷徨地念着明日的朝会。
明日……
骊山金雕一案已悬置数日,想来近日便要做一个了断,陛下既在今日见他又给他那样一番敲打,兴许便是打算明日在太极宫将太子……
他心跳如雷、忽感后路已断无处可退,最惊惶时却见家中仆役匆忙跑上堂来,对他拱手道:“主君,晋国公和方世子来了,正在府外请见——”
……方氏?
宋澹眉心一跳,一旁的宋泊亦是眉头紧锁,深知眼下长安城中风声鹤唳,那晋国公为东宫党首又才受了天子一剑、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倘若此时宋氏见了他们,那……
“大哥……”
宋泊侧首看着兄长摇头,宋澹却微微闭上眼睛长久没有动作,片刻之后忽而展目,额角已有冷汗滴落。
“……速为我更衣。”
他极快地对万氏说着、像是生怕再慢一步自己就会反悔,宋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拉住兄长的手臂还要再劝,却听宋澹再道:“国公乃我朝肱骨,亲自下顾岂可闭门不见?……宋氏确无翻云覆雨杖节把钺之能,却亦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说着便肃然起身匆匆折向内院,背影文弱却又透着决然,宋泊焦躁地一脚踹翻堂上胡凳,负在身后的手已紧紧握成了拳。
第33章
另一边; 宋疏妍才刚刚从庶母吴氏的院子出来。
这几日父亲被困宫中、家里一切皆由主母万氏做主,她与二房积怨已深,眼下便趁机挟私报复; 先是罚二哥去跪了祠堂,转头又将吴氏母女禁足在院子里; 天大的款儿。
宋疏妍因此格外忙起来; 白日里要去吴氏房中劝慰开解、晚些又要偷偷去祠堂给她二哥送吃食,倒比个正经受罚的更辛苦些,累得坠儿也偷偷抱怨:“老太君送小姐来长安本是为了享福,谁知却连连摊上这样的糟心事……我看倒不如索性回钱塘去; 好歹不至于被扯进什么朝廷大事莫名遭殃……”
话糙理不糙; 崔妈妈嘴上不说、实际心里也作此想; 宋疏妍眉头微皱让她们不要胡乱说话,而后便转去厨房拎了食盒往祠堂去。
过园子时却远远瞧见了父亲的身影; 正亲自引着两位贵客入府; 其中一位她认识的、前不久还曾在骊山夜雪里给她送过药。
……方献亭怎么会来?
旁边那位更年长威严些的……是他的父亲么?
她远远避着,心头感到一阵迷茫,不知如此多事之秋这两位怎会忽而登门、刚从宫中被放出来的父亲又何以如此不避讳地与他们相见; 原地徘徊一阵还是无解,只转身去祠堂寻她二哥了。
宋二公子已在祠堂结结实实地跪了两日。
他虽是习武之人; 可腊月寒冬毕竟难捱、祠堂之内又无碳火; 能生熬两日已极为不易,宋疏妍进门时他已几乎跪不住,两手撑在地上被冻得青紫一片。
她赶紧上前把人扶住、又偷偷把自己的手炉塞过去,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吃的一边埋怨:“平日里瞧着活络得紧; 怎么偏在要紧时候这么老实——主母又没派人来盯着,便是坐一坐躺一躺又有什么……”
她平日里性子娴静、倒极少会像这样抱怨指责谁; 也就是对她二哥最真心、什么话都说的;宋明真也知道她是挂念自己,没精神地笑了笑,又伸手刮一下妹妹的鼻子,说:“凶死了……”
宋疏妍叹口气、倒了一杯姜茶给人暖身子,宋明真接过却没喝,只低声说:“毕竟给家里惹出这般大的祸事……这罚也当受。”
寥落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何况他们也都知道他未来的前程已没了指望,近来二姐姐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