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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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玉皇山的春树下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寥寥几句提及他的父亲,他说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却总难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没有说空话。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砥节奉公恪尽职守,为社稷与百姓不惜徇国忘身视死如归,每一言每一行都与外祖母对她的教导截然不同,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称之为谬误。
她的眼前同样划过许多纷乱的光影,譬如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处处高悬的丧幡,譬如灵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椁和一排排或新或旧的衣冠,譬如南归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妇孺和裹住老翁的草席,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头的长队和青溪两岸暂未休止的笙歌……
……那么多,那么多。
她忽而不知应当如何去答,或许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软弱胆怯自利,命运却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与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相逢,他亲自弯腰手沾污泥为素昧平生的过客抬起沉重的车辕,从此便在她心底种下一段无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应关乎两心,亦曾因此害了一个女子一生……”
卫钦再次开了口,言语染上回忆难解的遗憾和伤痛。
“若卿终愿入宫为后,朕自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此后天下复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与宋氏一份功勋。”
“宋小姐,朕再问你一次……”
“……你可愿助朕渡河么?”
雾气不散水波不兴,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泪光闪动,过去那个劝她独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渐行渐远,而眼下她狭小的孤舟却又为渡河之人所求。
他说过,此船若她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她那时依言独自走了,却眼睁睁看他凭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终沉入江心葬身鱼腹、未能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点值得称道的东西。
——那么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
“臣女只有这一条船……”
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 好像谁也怨憎不得。
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 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见过陛下了?”
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 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
“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 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 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
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
“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 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
“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
“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样。”
“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
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
“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
“你是对的……但也不对。”
“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
“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
……多么逼真啊。
几乎就要骗过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
“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
“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
“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
“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
“是因为那样不好么?”
“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
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
“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
“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
“而我呢?”
“没有人会护着我……”
“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
“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
“父亲……”
“……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
“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
“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
“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
“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
“……不过只因妄生渡人之念,更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晓怒涛之恶与孤舟之轻,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微微抬起头,分明与过去一向隐忍避让的含蓄之态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与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摇头一笑,心说自己果然愚妄浅薄未及那人之万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时也不肯抛却贪婪执妄之念,或许她心底也从未有过什么大仁大义,只是想同平生所遇最为皎洁无暇之人靠得更近一点罢了。
“陛下说得对,他之腹心已不复存,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她再次开了口,彼时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爱人,于是便连悲伤也显得缠绵温吞。
“我自远不能同三哥相较,可既曾忝颜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该在他身后替他守一守那些让他不惜舍命的东西;而若今世之后果真还有所谓来生,我也可在寻得他之时同他说……我确已尽力了。”
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决绝又柔情,像挥刀断腕之前最后的流连,此后十数年她都不曾背弃今日之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旧牢牢戴着这道无形的枷锁。
宋澹终于再不能说出一个字,那一刻他与她剥离了一切虚假空泛的桎梏,不是父女也无有长幼、仅仅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世上的道理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卑劣会败给耿介,自利会败给超然,他在迂回晦暗处仰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终究败给高不可攀的孤决与澄清。
“今日你我言语至此,恐此后父女情断再难接续,也不必再如往昔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最后作结之人是她,开口之时便赠自己以姗姗来迟的解脱,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索又孤独,可又似在冷清之外重塑着新的力量与生机。
“我与宋氏就此镜破钗分义断恩绝,他日宫闱相见便成君臣,还望父亲……好自为之。”
第88章
太清三年四月萧关失守原州沦丧; 叛军与突厥长驱直入、京畿道以西几已再无屏障;月中朝廷东迁洛阳,坊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皆不知此为定策还是天家弃中原而南逃的缓兵之举,及至五月方氏皇后请旨被废、天子又下诏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宫;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决,洛阳也终将如长安一般落于敌寇胡虏之手。
历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梦更于弹指间破碎; 朝野上下哀声无数,东西两都彻夜灯火长明;无人来得及为谁悼念,更无人还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后被废究竟是否合乎礼法,万万生民皆知天下离乱礼崩乐坏; 而未来将要走向何处……却已无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干举国震动的消息流传天下之前; 扬州万氏的内宅已当先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里宋家嫡女为避纷争而来扬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来二去却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约的确害了失心疯、更被入宫之事逼得失了章法,头回与姐夫倾诉衷肠不成、后又屡屡变着法子自荐枕席。
那万昇也算坐怀不乱、确是严辞推拒了三姨妹几回; 只是他那夫人将将诞下孩儿、夫妻二人也已许久不曾交颈而卧缠绵温存; 后有一日独坐书房喝了几盏薄酒,再遇衣衫半解送上门来的宋疏浅便渐渐昏了头,只见对方鲜嫩的一张俏脸像极了年轻时的妻子; 纤细柔软的腰肢亦十分妩媚动人,最终半推半就一夜荒唐;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有意偷腥。
这等大事自然难以遮掩、一心借此躲避入宫的宋三小姐更万不肯不吵不闹息事宁人; 次日一早便“噗通”一声跪到亲姐姐跟前,满面是泪地将自己与姐夫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想姐姐宽宥,只盼能得一个补偿赔罪的机会……我愿为妾为婢常伴姐姐姐夫身侧、自此一心一意照料几个孩子; 只求姐姐不要将我赶出门去、让我去跳了天家那个火坑——”
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不知情的还当是她受了多大委屈; 可怜她姐姐本是一颗善心照料同胞妹妹、最后却是引狼入室引水入墙,刚出月子不久的身体被气得抖如筛糠,煞白着一张脸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再见那过去柔情似水的夫君更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心碎道:“万昇……你……你……”
宋家长女当初名动长安、要嫁什么王侯将相不能顺意?可叹为了所谓情深一朝下嫁,最终却落得这般耻辱糟心的境地;万昇也自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失德过后悔不当初、跪在妻子脚下乞求原谅的模样哪还同过去一般飘逸如仙?更推说自己酒后浑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切皆为三姨妹有心设计,那看向宋疏浅的目光真比他妻子还要恼恨,像是巴不得要一手把人掐死了事。
宋疏浅自怕得厉害,心中一面觉得姐夫十分陌生、一面又隐隐感到自己做错了选择,六神无主之下只好派人赶回金陵秘密将此事告知母亲,结果几日过去不单没等来母亲的宽慰怜惜、反等来了对方怒极之下迎面扇来的一个耳光。
“你这蠢钝如猪又被吃了心肝的混账——”
匆匆赶回娘家的万氏几乎哭到肝肠寸断了。
“那是你的亲姐姐!是你亲外甥的母亲!……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宋三小姐自幼便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实则过去除了在她贻之哥哥身上碰过钉子外其余便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如今不单面临着要被逼嫁入宫中的危险、更在姐姐姐夫这里一并失了里子面子,那真是五雷轰顶痛不欲生,怎能忍住不吵嚷折腾?
她被她母亲一下扇倒在地,索性也不起身、径直学了那市井泼妇扯着嗓子尖声哭嚎,道:“母亲只知护着姐姐,那我呢!我便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了么!”
“古有娥皇女英同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过日子?他万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