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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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娥皇女英同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过日子?他万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便宜占尽又翻脸不认,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父亲一心卖女求荣逼我入宫,如今连母亲也不疼我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我还不如去寻条绳子将自己勒死来得干净!”
万氏一生骄纵宠爱自己的小女儿、过去无论碰上什么事都顺着她说是别人的过错,如今终于自食恶果祸害到自家人身上,却不幸已是悔之晚矣。
“浅儿,你好糊涂——”
万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那一刻实是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你父亲那般疼你爱你,又怎会当真眼见你去受罪送死——他已决意送你四妹妹入宫为后!只差一步便要遣人到扬州接你回家!”
这……
宋疏浅瞠目结舌脸色惨白,彼时脑海之中混沌一片、却是再不能同须臾前那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指责自己的母亲了,俄而又听对方痛哭道:“如今又该怎么办……你被污了身子再非完璧,他日还有哪个正经高门的公子愿意娶你?”
“你又让你姐姐如何自处?她……她……”
万氏大悲大恸掩面而泣、终于也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扬州的天似在一瞬之间便阴沉了个彻底,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暮春过后连绵的雨季已然无声降临。
时入五月末,金陵宋氏终于忙得不可开交。
过去他家两个女儿都待字闺中迟迟未嫁,未料姻缘一到却是好事成双——幺女宋疏妍将北上洛阳嫁为天子之妻,而三女宋疏浅则……
江南各家都不便在明面上议论,实则背地里却都晓得那位三小姐是悄悄爬了自家姐夫的床,如今姐妹二人共事一夫的“佳话”已传遍各府,若非看在宋公将成国丈、其一族还有后福的份上恐怕早就要暗暗奚落笑掉大牙了。
宋家人也知晓他人心底如何非议,毕竟就连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都在一月前获知三女做下如此下贱恶业时气得险些与她断了干系,若非妻子与长子苦苦哀求恐怕最后真会忍不住提一把剑去将那孽障捅出一个血窟窿;然而事已至此烂摊子却总要有人收拾,他不得已还是拉下一张老脸去同扬州万氏相商,终令万昇将宋疏浅娶作平妻迎进了门,长女宋疏影却因此立誓此生再不与娘家往来,实是闹得齑菜不生鸡飞狗跳。
宋三小姐作为此乱祸首自然最是不得安宁,即便侥幸得了平妻的名头也断然无法赢取他人的敬意,过去万氏内宅那些捧着她说话的表亲如今见了她都躲得八丈远,而那占了她身子的姐夫也又成了柳下惠,如今只知整日在姐姐房中安慰讨饶、哪还记得来瞧一瞧她这个刚刚进门的新妇?
她实在悔不当初无地自容,在扬州终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生捱了小半月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回了娘家,要回这世上唯一还肯怜惜她的母亲怀里好生宣泄一番要命的苦闷;然而甫一入门便瞧见家中各处都是洛阳宫中派来的内侍宫娥,个个手中捧着华贵的红绸金玉为待嫁的新后张罗布置,那般热闹的场面可真跟她半月前无宾朋相贺匆匆拜堂、又被一顶小轿草草抬入万府的寒酸光景大相径庭。
宋疏妍那贱种,她……
宋三小姐又心生恼恨了,即便深知如今经受的一切都是自己该遭的果报,可怨怪他人总比三省吾身来得轻飘容易,她那四妹妹便活该成个活靶子,要被她做成个破布娃娃在无人处狠狠扎上几针的。
与宋疏浅那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婚嫁之事相比,宋疏妍这边的动静便小得多了。
她与当今陛下互不相识、彼此之间更无一丝情分,如今这场大婚便只似一场千里迢迢的朝拜,她只管安坐家中静待北上入宫、从此化作一条丝线紧紧将天家与宋氏绑在一起,其余什么红红白白都不再与她相干。
坠儿和崔妈妈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如今也都该伴她一同入宫,两人皆知晓自家小姐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颍川侯、在对方去后早已心如死灰再无波澜,于是便都体贴地不拿那些大婚琐务去惹她烦心,只代为与宫中内官一一核对。
六月初时终要乘官船北去,坠儿却还需在金陵多留些时日打点若干尚未来得及装箱的旧物,初三辰时刚行过祭拜大礼将她家小姐送上旌旗翻飞的行船,折返宋府不久便又听门房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她那时心中烦闷得厉害、便只摇头推说不见,对方神色却十分为难,嗫嚅道:“可、可那人自称来自颍川,过去也曾在四小姐身边往来……大约、大约是叫丁岳的……”
这话一出坠儿当即睁大了眼,不知何故一颗心竟忽而狂乱地跳动起来;她立刻转身向府外飞奔而去,果然在大门之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丁岳,对方同样气喘吁吁涨红了脸,右手紧紧攥住一封微有破损的信函颤抖着向她递来,口中言:“你……你家小姐……”
坠儿哑口无言,静默中却有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谬念头猛地蹿入脑海,缓缓接信的手比丁岳抖得更厉害,又答:“我家小姐……她、她已经……”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尖刻的呼喝忽于此时打断两人交谈,坠儿心中一跳,回头果然见是万氏母女在一众仆役拥簇下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出现在眼前。
——谁又能执意否认呢?
那便是……所谓命中注定。
第89章
彬蔚堂上森严冷寂; 宋澹眉头紧锁安坐主位,用力攥住信函的手青筋迸起,彼时或也心潮翻涌未能平静。
方侯……方侯他……
“伯汲; 你看这……”坐在一旁的万氏小心看着丈夫的脸色,语气也是小心试探; “要不要……打发人去同四丫头知会一声……”
坠儿就跪在堂下、一听这话赶忙拼命点头; 又流着泪高呼:“请主君行行好吧——我家小姐与方侯本有婚约,如今正该——”
哪料话音未落坐在宋澹身侧的宋泊便拍案而起,一开口便是:“大哥——不可——”
宋三小姐这个嫁出去的女儿静悄悄坐在下首,几乎要将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洞; 怎么都不敢相信去岁十月便传来死讯的贻之哥哥怎么时隔半年又忽而活了过来; 且还……
“宋大人——”
与此同时站在堂下的丁岳也对宋澹躬身拱手; 神情恳切语气激动,却再不复两年前初至宋氏的泰然平静。
“我家主君九死一生或将还朝; 近几日东都宫中当也会收到消息; 还望大人……”
还望大人……
……如何呢?
——难道去将宋四小姐追回来?
天子早已下旨昭告天下将迎娶宋氏女为新后,如今人都凤袍加身上了官船、一入帝宫便与天子礼成,如何还能有反悔背约的道理?
……那是抗旨。
丁岳自己也不敢再将话说下去; 宋澹则更面冷如霜一语不发,坠儿在堂下见形势不妙却是急得心乱如麻口不择言; 大声道:“可小姐终归会知道的——她会知道方侯还活着——”
“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至今也就不过只有与方侯相守这一桩心愿——”
“便请主君成全了她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有了……”
她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可在这满堂人耳中却又分明毫无意义——委屈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又如何?那是她的命!是她与颍川侯有缘无分!难道他们宋氏还要用满门性命去为幺女换一桩令她欢喜的婚事不成?
荒谬至极!
宋澹狠狠一闭眼,再展目时神情已无一丝彷徨犹疑; 右手缓缓将书信反扣于桌案,他冷冷注视丁岳道:“方侯若归当为天下之喜; 但小女既已北上洛阳入宫为后,前尘往事便当一一了断干净——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若你亦有护主之念,更不当再为方侯平添祸患。”
这一句意味极深,却令丁岳哑口无言无余地再辩,一片默然中宋泊又与兄长对视一眼,随即挥手示意仆役将人带下堂去;宋澹威严的目光在堂上漠漠扫视过一周,又沉声道:“新后名节不容有损,一朝有失株连满门,今日风声若有半点走漏,宋氏——定杀不饶。”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自令堂上众人噤若寒蝉,其余仆妇小厮皆不敢出一言以复,唯独坠儿忧愤交加不平而鸣,此刻一边擦去眼泪一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向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告诉小姐!
方侯还活着!他没有死!
他会回来找她!她不能嫁给别人!
“快把她给我拦住——”
暴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宋澹还是宋泊的声音,满堂仆役原本都因不慎听了主人家的秘辛而深感惶恐,如今一瞧见立功的机会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他们一股脑儿朝她扑过去,上了年纪的婆子手劲尤其的大、狠狠反扭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不多时便被重新押回堂上跪在主人家面前,他们虎视眈眈凶相毕露,让她越发感到那个为了国与家捐弃一切独自北上的小姐究竟有多么可悲可怜。
“你们怎能如此对她——”
坠儿的脸被死命按在地上,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她愤恨地质问。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没有人回答,一介奴婢发出的呼喊甚至都不值得这些高贵的名门之后侧耳听上一听,宋澹只冷漠地皱眉让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一旁万氏母女脸上更都挂着刻薄得意的笑;她拼命地反抗,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愤怒在刹那间赋予她一阵短暂而惊人的力量,不知怎么她就挣脱了身后两个婆子粗重有力的手、向外奔去的当口却又在一片混乱中被人狠狠绊倒——
她不可避免地倾身向前倒去,余光只看到脸侧尖锐分明的桌角——
一阵钝痛——
“啊——”
众人一阵惶恐地惊呼。
行船拨水一路北去,宋疏妍却不知身后的金陵城此刻是如何众生百相万事无常。
……她只做了一个梦。
梦里见到一片极繁盛的梅林,最大的一株花树虬枝蜿蜒花冠如云,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簌簌而落其状若雪,却比两年前在石函湖心岛上见过的更为葱郁素丽。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听到她来便回身而望,玄衣玉冠眉目如画,遥遥唤她:“疏妍。”
那时她耳畔一瞬无声,天地也像在刹那间变得空阔了,上一刻还在那人千里之外,下一刻又匆匆傍其影而立,果然如梦似幻飘渺得很。
“……三哥。”
她亦唤他。
他低眉对她一笑,神情栩栩视之若生,负手而立的模样也同过去一般俊朗,又与她说:“再过几月便是琼英花期,原想带你回西都去看两年前新植的梅树,如今看来却是不能遂愿了。”
他语气浅淡、像只在与她随口闲谈,她却又感鼻酸眼热、原来时至今日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能淌得出血。
“我要到洛阳去了……”她告诉他,愁肠百结伤心无数,“……我要入宫了。”
那话让他默了很久,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果然最像一滴眼泪,下一刻伸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虚环在她后腰的手亦还同过去一般温暖。
“是我回来得太晚……”
他答,声音低得如同叹息。
“……是我辜负了你。”
虚幻的声音像落雪,她抬头时只见飞花一并落在他的鬓间,天地皆是沉沉丧白,偏只有她凤冠霞帔红得像火;她知自己罪大恶极,却又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感到委屈,压抑了那么那么久的痛与怨忽而都化成眼泪落在他襟上,从没有哪一刻她那么渴望能够死在这个男子怀里。
“我很想你……”
她绝望地告诉他,紧攥着他的衣角哭到几乎抽噎。
“我,我想去找你……”
她不确定那时他是否也曾落泪,大约还是没有的,坚毅内敛的男子总不会在爱人跟前示弱,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七情俱在的寻常人罢了;可他为她拂去了鬓间飘零的花瓣,与此前在钱塘时的旧景互成惹人心碎的对照,或许他的确不想欠她,所以连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账也要在此临别之际清算干净。
“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最后这样向她许诺,同时面容又像春江花月一般模糊消散了,她跌跌撞撞一路拼命追逐,到头来留在手心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永远守着你。”
睁开双眼时所见只有华贵封闭的船舱,左右宫人纷纷围拢在身侧,想来都被她那时满面泪痕的模样吓着了;他们个个小心伺候,为哄新后展颜还不断说着好听的话,称天子对她如何如何尽心、为表恩宠还特意在洛阳帝宫中修筑了一座气派的玉妃园,命花匠寻来诸多不同梅树花种精心养护,实是用心良苦羡煞旁人。
她都听不到,眼前只一遍遍出现那人梦中的样子,冥冥之中或也知晓那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只要永不忘却便也可算长厢厮守;只可惜幻梦都在水波荡漾的深夜里,一旦行船靠岸便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她终于还是头戴凤冠被旌旗仪仗簇拥着踏进了东都威严高大的城门,一切镜花水月的浅薄因缘都就此断得彻彻底底。
长街漫漫人头攒动,是无数洛阳百姓立于道旁引颈一窥新后容颜,而在她眼中每一张脸孔却都晦暗麻木,与颍川城中那些披麻戴孝的妇孺相去无几;恢弘雅正的礼乐响彻云霄,十里红妆的尽头正是金碧辉煌的上阳宫门,天子卫钦着衮冕服亲率百官相迎,远远向她伸出的手恰似命运铁幕般不容拒斥。
那一道宫门是楚河汉界,向前一步便画地为牢终身孤苦,向后一步却同样颠沛流离无处归依,她的一生从来没有选择,也许也只有这一点堪与那人相比;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踏出一步便有无数过往在她心底轰然倒塌化作尘土,锋利的尖刀把她的足心扎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只面无表情地一意向前走,恍惚间又与那人纵马远去的身影相互重叠。
最后终于——
……素手落在天子的掌心。
他向她投来沉沉的一瞥,其中几分深重几分欢喜,随即又亲自牵着她并肩向那座珠围翠绕的帝宫走去,帝后一同祭拜天地宗庙,终而礼成受群臣万民朝拜。
那一刻莺莺便死了,烧成灰被葬在梦中那株最高大的梅树下,此后日月升落晨昏交替,终将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了无痕迹;可偏偏在那一时霜染的雪风再度吹起,残酷的余音告诉她宿命的玩笑便是这般冷情,御阶之下忽有一人急步向明堂奔来,踉跄狼狈又目露狂喜。
“陛下——”
群臣之声如山呼海啸般在帝宫中回荡,分明字字清晰震耳欲聋却又令她如闻天书分辨不清。
“捷报——捷报——”
“天佑大周方侯复归——今率三军于晋州大败突厥——”
“东都——无忧——”
第90章
——世间事何谓幻又何谓真?
昔者庄周梦蝶坐忘其身、不知天地物我何分之有; 如今大梦一场须臾方醒、同样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夜雪潇潇琼英满树、分明与刹那前浮于脑海的大婚之景两相迥异,六月炎夏变成腊月寒冬; 告诉她此前种种皆不过是虚妄回忆——她的确很擅长回忆,那些残酷的物象也从来不由得她抛却往昔; 譬如这场夜雪就同十年前在骊山见过的如出一辙、那梅树又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子。
……他正望向她。
透过西都城中纸上的春山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