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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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条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绝了我们的命——求君侯开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号之声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乱一片,无数人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衣角,以致禁军不得不拔刀加紧戍卫,宋明真和娄蔚更纷纷大声示警:“退后——都退后——”
这一幕令不远处的阴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满则将溢——他方献亭权倾天下无所不能,对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动辄打杀,可难道便果真没有死穴么?
——不,他有!
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贱民下跪时对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献亭甩不开颍川方氏代代相传的清绝盛名,甩不开他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教诲嘱托,更甩不开他自己心里那点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执拗!他会被它们拖死!他会被它们逼到无路可走!
凶恶嗜血的突厥人杀不了他,诡诈卑劣的卫铮钟曷杀不了他,苦心经营的洛阳一派也杀不了他——可这些手无寸铁的布衣贱民可以!他们轻飘飘的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钉死在两难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输定了!若他不来而放任那宋氏女动刀杀了百姓,则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来了,要么放弃南渡打道回府,要么背弃民意跌落神坛,无论如何都会被狠狠捅上一刀让他洛阳一派坐收渔利!
他斗不过他!
他将一败涂地!
——这一切宋疏妍会不懂么?
世间终无双全法,总有人要为国之南渡背负代价,所谓民心便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晴川历历时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风骤雨里又变成怒涛滚滚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愿见他被它吞噬,更因为她知晓……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它吞噬过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摇曳,汹涌的人潮几乎就要突破禁军的戍卫,卫熹有些恐惧地拉着她的手唤她“母后”,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个男子似远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里过活。
“方献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并非畏惧暴丨乱而只畏惧随时可能降临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贵为一国太后声音也无法在那一片混乱中传进他的耳里——何况她知道即便那时他听到了……也绝不会回心转意。
“方氏立族三百余载,此间尽受天恩荫庇万民供养,今战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颠沛百姓流离,自当受天下诘责无有怨言……”
他却在同样的喧嚷纷扰中开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静,数万臣民一瞬默然抬头,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倒映着那个男子顶天立地的身影,前无古人的虔敬有时也意味着后无来者的危险,在场许多人心知肚明却又同在那一刻三缄其口。
“河山辽阔而无寸土可割,生民万万而无一人可舍,先帝在时每论及南渡之事、未尝不慨然扼腕夙夜忧叹;及至今日太后与陛下亦难舍中原,见万民忧苦更深为痛心,惜终而一渡洛水憾别东都,皆乃我一人无能之过也。”
低沉的声音稳健清晰、乍闻之下还以为仍同平素一般无波无澜,只是隐晦的伤痛与疲惫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当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自称“无能”,便连所谓木人石心都难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过大周之臣,自无颜受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弃万民信重,今也确当还恩于天下……”
说到此处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臣声名实在太过显赫、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还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少年时的晋国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楼簌簌雪风,即便而今时过境迁也依旧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
“……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战,领兵时多着先帝所赐玄甲金冠,那是为将者一生最大的尊荣,唯独战败服降时方才卸甲,如今……
“三哥……”
宋明真与娄蔚对视一眼、彼此神情皆是惶惶,虽不明三哥因何有此一令却依旧本能地想要劝阻;方献亭却面色肃冷眼神平静,一望之下如有雷霆君威,二人遂皆垂首,后各自上前几步为之卸甲。
满场静极,数万臣民皆默然看着那位守护了他们十年之久的方氏主君卸去了身上沉重的铠甲,正月末萧索的寒风吹起他身上轻薄的单衣,恍惚恰似画中神明一般清白肃静,下一刻又见他亲自缓缓将它脱去,终而赤丨裸上身立于天下人前。
“啊……”
众人哗然,非独为此意外之举,更为其身上无数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伤痕——那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强健而坚毅、又如刀削斧凿般俊美,可道道交错的伤口却几乎遍布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或深或浅或轻或重,不需如何深思便可知晓他曾多少次于生死交界处忘身一搏。
始终被妥善护在身后的幼主见状不禁低呼一声,大约也从未想到看似坚不可摧的方侯竟也会落下如此一身可怖的伤痕,与此同时牵着他的母后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细察去更能感到她在微微发着抖;人群中同样有胆小的孩童害怕地大叫,亦有柔弱的妇人掩面而泣,即便是那些刚刚随着闹事者愤恨高呼的男子们也都纷纷沉默了,有些话其实是不必说的,这世上原本便无人可在方氏主君面前开口诘责。
“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个字,而那时始终在他身后望着他的宋疏妍已经知晓将要发生什么,钻心的苦痛几乎要令她失声恸哭,而她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命压抑着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
“方献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恼怒地叱他,“……住手。”
他却根本不曾回头,所谓“太后”不过只是一个虚假的名分,实则只有当他敬她时她才有无上权柄,而当他选择悖逆她则根本无计可施——她眼睁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从禁军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将那锋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锋刺进血肉,终于再次鲜血横流。
“君侯——”
“君侯——”
人群惊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这残忍的一幕,唯独他一个面不改色镇定从容,以刀为笔在自己的心口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复的笔划像是无穷无尽,近半时便已有人察觉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声恳请君侯罢手,彼时他分明已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将那一个“归”字写至最后一笔。
“今日我可代方氏许天下一诺……”
暗夜里的火把还在燃烧,大江南北的冷风亦还在猎猎吹拂,他随手将刀丢在地上、声音已因剧痛而变得有些不稳,唯独身形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仿佛是这荒唐人间最后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复北伐不止,凡我颍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会弃置北归之图。”
“如此……诸君可安否?”
第104章
夜色浓深清风徐徐; 明月不知世间悲喜,依旧自在高悬云间。
卸甲刺字何其怆然,江岸之上群臣万民皆涕泪横流再拜君侯; 此后无论洛阳一派安插之人如何煽动挑唆也再无法口出攻讦妄言,遂终纷纷无言退去;扬州官员见状皆长舒一口气、庆幸太后与陛下总算没在自己治下遭遇什么惊变; 刺史万昇又出言请圣驾在当地留宿一晚; 可惜君侯力主即刻南下免再生事、于是终究还是连夜渡江而去,待到次日便可真正踏上江南地界了。
那于宋疏妍而言是极难熬的一夜。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宫后更将一个忍字视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松懈,那一夜心底却分明烧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一时倒也说不清一切究竟出于愤怒还是悲伤。
——她去找他了。
子时过半; 夜深人静; 一国太后推开了当朝第一权臣的房门——那真荒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为遮掩也依旧如泥船渡河般危险; 无论被谁看到都会立刻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他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疯到如此地步; 听到动静向门口望来的眼神总有几分诧异,而后眉头倏然皱起、登时显得格外严厉——也实在不怪他生气,毕竟片刻前太医署的医官方才离开、甚至陛下也是亲自看着他的伤包扎好才回去歇息; 她却如此大胆后脚便入了他的房门,岂不分寸尽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彼时衣冠尚未穿戴整齐、白色的里衣内尚能看到沾血的细布; 苍白的脸色更未好转,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样还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给你报的信对么?”
“他说什么?说扬州有变我与陛下都应付不来?说此间诸事皆非君侯不可?”
“阴平王与范相也皆以为天下事非洛阳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乱……如今你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又同他们有何分别?”
句句质问字字尖锐,实际已与她之本心相去甚远,他却不像她一样情绪激动只顾发泄,当时只皱眉沉声答:“今日之乱乃有心之人刻意设计,闹事者虽非寻常百姓、但若杀之他日也必分辩不清,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太后垂帘时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则……”
“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懂么!”
苦心之言尚未说完便被她高声打断,船舱之外江潮滚滚,恍惚又与多年前的某些旧景相互重叠。
“洛阳一派非独欲阻南渡大计,更想除我垂帘之权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见我杀人、他日便必宣之于天下,此后笔诛墨伐无有止尽,终有一日会将我拉下凤座——”
“可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先帝嘱我垂帘为的是什么?一手提携宋氏又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离心、洛阳一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与宋氏不过是代幼主受过的靶子!待做完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贪爱权财,亦可随时还政于陛下,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图谋那些长久又做什么?”
“便让他们都冲着我来!若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后便可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脏污无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动到双目泛红,说到那里却还是倏然停住,盖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震动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她惨然一笑,在他面前什么伪装掩饰都撕碎了,或许正因自知一生都没机会说几句真话,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须臾半刻;此时她同样双膝一软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稳地起伏,相视的目光也是业障,于她却像渴极时入口的鸩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红了,拼命压抑整晚的眼泪此刻终于掉出眼眶,含混的视线那么摇摆,可却依旧不能阻遏她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后这些事都留给我做——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
……那实在是句很晦涩的话。
他们似总很爱打哑谜,譬如过去所谓“春山”就在彼此间绕了许多个来回,仔细想想大约也并非专爱故弄玄虚,只是若即若离的无常总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么叫做“无计谋长久”?
是她笃定垂帘之路千难万险刀光剑影,最终她与宋氏都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么又叫做“不想太长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愿继续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帝宫里终日辗转,甚至悄悄期盼着……破灭之日的来临?
他好像都懂了,正如当初轻而易举解开她绘屏之上隐蔽的谜题;又好像似懂非懂,凝视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深沉滞。
她已没有心力去探究他的态度,那时只一味盯着他胸口殷出的血迹,也许在他眼中她已是与他无关的先帝皇后幼主之母,可她却还执拗地偷偷当他是自己失之交臂的爱人——她会舍不得他,而实际在她眼中他原本就比那些所谓的江山社稷大仁大义来得更加宝贵珍稀。
“我……”
“我能不能……”
她支离破碎地问着,却直到最后都没能把那个卑微的问题问出口。
——我能不能拥抱你?
不必像当初在钱塘时那样柔情亲密……只要很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像对寻常故人那般客气的靠近。
我当然明白那很不妥,也知情断之后便不该再心存侥幸……只是我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叫过你三哥,今日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能不能便全我一个念想?
我不是要向你乞怜,也早就放弃在你我之间求一个结果……我只是略微有些累了、又知往后还有许多路要一个人走……我怕我坚持得不够久,最终便还要连累你代为受难……
她在心底说了那么多话,真正出口的却只有含混的啜泣,比金子更珍贵的独处时光便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逝去,她像孩子一样着急又无助地哭,最终却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他失语。
“三哥……”
她又反复无措地叫他、那时已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了,而他半低着头凝视她的模样依稀显得有些悲悯,在她微微颤抖着对他伸出手时也难得没有躲闪回避;她真感激他的善心,指尖先触摸到他的影子,随后又极缓慢地靠近他胸前的伤口,里衣之内错综的旧伤刺痛了她的眼,有些时隔多年依旧能感到当初的凶险狰狞——血肉之躯如何会是铜墙铁壁?或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教天下人都知晓眼前这个男子并非神祇、而只是一个如他们一般的寻常人罢了。
指尖与他只差一寸之时船舱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是二哥匆匆踏入门内;他大约也没想到房中两人会都跪在地上,而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又让人感到几多酸辛,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让他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只说:“陛下今夜受惊辗转难眠,中贵人遣人传话说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