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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拂了一身满-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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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甚至想过很多次带她走。
  尤其是最初的那几年,几乎每天都会想,纵然白日一切如常、入夜独处时也依旧会感到有荒谬乖戾的念头在心底不停翻腾——她原本便该是他的妻子,只要彼此再多出一点运气今日便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何况他知道她同样过得不好,入宫为后亦从不是她的本心。
  他在灯下一坐一整夜,直至灯芯燃尽房中一片漆黑仍然无法安眠,在她之后眼前又不断划过父亲和姐姐的脸,想起前者临去前曾对他说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以及后者在深宫中对他反复哭陈的那一声又一声“我错不起”,原来过去的一切都是命运提前做好的铺垫,一环一扣皆是对他不留情面的威逼告诫。
  后来他又见了先帝。
  他们自幼相识一路偕行,在君臣之外总有一份友人的情分在,那时战事初定对方泄了心力大病一场、直到越过年关方才渐渐缓过劲,召他入宫后还与他同游玉妃园,甚至……与他谈起她。
  “贻之,朕过去总怨天命不公时运不齐,得了如此一副残破的身躯,又遇上那样一位糊涂的父皇……如今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不会一直亏欠同一个人。”
  卫钦当时的神情很柔和,一贯苍白的面容似也被终于盛开满园的梅树映得更红润了些。
  “你未归时朕实已心灰意冷,以为大周气数将尽……后来却正因此遇见皇后,想也算是峰回路转。”
  “她视太子若亲生,与朕亦是相敬如宾,宋氏兄弟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未料却能教出如此高情远志的女儿……”
  他抬头看看满枝繁花,又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花蕊,那一幕令当时在一旁的他心头一紧,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痛苦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相谈杀死了他心底此起彼伏的诸多妄念。
  他眷恋寒枝之上缠绵的花色、一心要将其藏进自己的庭院,可她确已嫁作天子之妻,从此便与他异轨殊途——他能如何带她走?四面宫墙高不可攀,即便侥幸逾越此后一生亦同样困于牢狱之中,她会失去名姓失去尊严永远不能为人所见,好像还活着,却又同死去毫无分别。
  同样……他也不能那么做。
  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先父临终之托言犹在耳,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而独与她长厢厮守?颍川方氏一族之责不可无人担负,万万生民跪伏在前拼命伸出的手亦令人无法视而不见,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一万神略英烈之血,在上枭谷兵败后那不为世人所知的半载隐秘里,更……
  许多事是讲不清的,或许他与她的因缘就只够走到这里,世人不必知他每每屈膝唤她“太后”都如受万箭穿心之刑,甚至她也不必知道他曾多少次在相见时强压下心底日益放肆的妄念奢心。
  而现在他只恐……一切就要压不住了。
  她不明白从她口中叫出的那声“三哥”于他而言分量几何,更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会令他感到怎样的挫败和伤痛——他清楚地知道在她说出那句“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时自己的心防被以怎样猛烈的力道击溃,甚至只差一步便要将她狠狠拥进怀里、卑劣堂皇地请她再为他造钱塘一梦。
  ……他只想要她长久。
  在父母至亲纷纷离去后……他唯独只想要她长久。
  夜色低垂酒香氤氲,江南酒酿或不醉人却可醉心,诸般执妄前仆后继更迭往复、终于渐渐也在他闭目后缓缓退去了,再抬眼时只见窗外青溪依旧,灯火阑珊处更有画舫小舟无数。
  “比起我还是多进宫陪陪她吧……”
  他搁下酒盏起了身,身形稳得不像业已独饮千杯,宋明真却笃定三哥那时一定是醉了,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温柔深郁的语气提起妹妹。
  “她素不喜金陵……如今一人在台城,会很孤单的。”


第107章 
  他说得对; 宋疏妍的确不喜金陵厌倦台城,只是时至今日早对孤单习以为常、倒没那么需要人陪了,何况迁都之后诸事冗杂; 也实在没什么工夫细细品尝所谓“孤单”的滋味。
  最要紧的还是而今天下的形势。
  北面幽州战事未了,幸而军报中言五万颍川军驰援后形势已逐渐向好; 或许两三月内便可将东突厥击退至云州以北;西面逆王与钟氏也尚未从此前一败中缓过劲; 据说眼下也同突厥人闹了些不睦——胡人岂甘为他马前卒?借兵起事也不过为了从中牟利,而今一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十年、自己也恐引火烧身,于是内斗在所难免,想来一时也难大举进逼逾越长江天堑。
  如此算来只需将西南几个叛部清理干净便可迎来一段久违的安稳; 于大周而言正是休养生息富国强兵的千载良机; 当今要务一在稳定朝局、谨防洛阳派作乱; 二在推行新政、早日解决国库空虚粮饷短缺之积弊,真正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她已斟酌良久; 新政所指该在富民固本、论及根底还在人口土地; 如今中原之民正大量迁往江南,一一核准数额赈济抚恤再分配良田才是长久之策,亦才不负她在扬州江畔对万民许下的一诺;只是户部之中洛阳派的官员不少; 尚书卢行俭更与范玉成私交甚密,恐怕到时也难是个听话的; 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宋氏作为她的母族照理该可为她办事; 只是他们作为金陵一派党首身份毕竟敏感,有些事旁人做得他们做不得,用起来也是禁忌颇多不甚衬手;何况宋家人……
  她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在这台城故宫中是越发不得安眠了。
  幼主的心思倒没他母后这么重。
  至金陵的首夜的确怅然若失辗转反侧; 念及故土与先帝更不禁悄悄落下几滴眼泪,但转过几日便愁绪渐消; 更在左右宫人的哄慰下起了在新宫中四处赏玩的兴致,江南二月春色如许草长莺飞,也实在不容人整日闷在房里不展愁眉。
  那御园便是极宽绰可爱的。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步步都是过去东西两都没有的精巧婀娜,时令一到花团锦簇、连花的种类都比中原多上不少,只是此次南迁毕竟忙乱、工部也未能把差事办得处处妥帖,兜了半晌也没在园中瞧见如东都玉妃园一般繁茂潋滟的梅林,当即令幼主心生不满。
  “陛下莫动怒,奴婢再叫他们派人来补上就是了,”王穆一贯嘴巧贴心,面对幼主总像有用不尽的耐心,“恰逢太后寿辰将至,陛下正可将新园当寿礼献上以表孝心。”
  此一言正点醒了卫熹。
  是啊,二月初八便是母后华诞,距今也就不过四五日了,若能在新宫重建一座旧都的玉妃园想必定能哄得母后展颜;他十分欢喜,亲自在御园中跑来跑去相看选址,终而挑中了湖畔水榭周遭的一片杏林,着人把杏树伐了改植梅树,最好要正开花的、一片姹紫嫣红才最热闹祥瑞。
  他将心思全花在了此处,平日随太傅读书时便没有过去那么尽心了,一来二去难免要遭几顿责难,更被陈蒙把状告到了母后那里;宋疏妍一闻讯便亲自来了一趟归安殿,沉着脸的模样让卫熹瞧了后颈一凉,不自觉便起身低头站在了母后跟前,一边抿嘴一边不时偷偷抬眼看人。
  最体贴的还是王穆,前后一路替幼主开脱、只差要将对方的贤孝之心吹上天去,宋疏妍却不为所动,只语气颇为严厉地训斥卫熹道:“国库空虚日久,迁都更耗资费无数,陛下在扬州应已亲见万民疾苦,今又怎可为此区区小事挥霍无度?”
  先帝在太清年间便大兴节俭之风,宫中用度皆有其数,她主政后更不应糜费僭越——前几日礼部还上过奏疏说要为太后大办寿宴、更有不少朝中官员借机附和向她示好,她一一驳了、只说战事了结前一切从简,却不料幼主又在自己身后这般劳师动众。
  卫熹挨了训斥十分惶恐,告罪之后心中又生几点委屈,扯着他母后的衣袖嗫嚅:“今岁母后初垂御帘,迁都之事也是将将落定,儿臣只是想讨个好彩头,不愿让母后的寿宴就这般马马虎虎的过了……”
  他的心意宋疏妍倒也明了,只是“寿宴”二字听来总让人心生尘垢——她才不过二十五岁,怎值得动用“寿”这样重的字?只是太后的辈分到了便不得不将轻飘的“生辰”摘去,听着就像在催她变老似的。
  她淡淡一笑,又伸手拍了拍幼主的肩膀,说:“吾儿孝心母后知晓,只是眼下确不当大操大办——梅林你既已着人修了便就这么着吧,往后记得尽心读书,不可再懒怠松懈了。”
  工部的手脚倒也麻利,果真赶在初八前将新园修葺了个七七八八,江南的琼英还能再开上几日,如今正是最后的花期;卫熹十分欢喜,当日便着人在湖畔水榭摆起琼筵,亲自去请母后时一张小嘴更甜得抹蜜,一边贺寿一边又替自己开脱,说:“只是一席寻常家宴,母后且宽心,儿臣是晓事的……”
  到了才知确是“家宴”无疑——宋氏一大家子都来了,她的父亲和两位叔父、他们各自的妻子儿女,继母那一房除了仍陪同姐夫万昇在扬州任职的长姐宋疏影外全来了个遍,甚至多年前便随丈夫贾昕赴利州做通判的二姐姐宋疏清也到了,满满当当几十号人,直将不大的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宋疏妍一瞬有几分出神,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时她孤身自钱塘远赴长安,每入宋府都会看到此等人丁兴旺的膏粱锦绣之象,如今天下残破八方风雨、宋氏倒还和过去一般赫赫扬扬,真是半分福气都没有少享。
  幼主可察觉不出他母后眼底的厌倦与讽意,还当自己邀宋家人入宫赴宴是多么体贴高明的举动,此刻一边请母后入席一边笑着张罗起场面,对小心翼翼在下首行跪拜之礼的一干宋家人道:“今日此处不称君臣只话家常,诸位不必拘谨,平身落座吧。”
  宋氏三兄弟都依天子之言起了身,他们的家眷却都还跪着等太后发话,尤其万氏那一房头垂得格外低——曾亲自北上颖川将幺妹扭送回金陵的宋明卓自是冷汗涔涔,随着哥哥一同逞凶甚至还往当今太后脸上甩过巴掌的宋疏浅则更抖如筛糠,他们的母亲最是不安、缩在丈夫宋澹身后额头一直紧贴着地面,像是巴不得即刻挖个洞钻进去保命似的。
  宋疏妍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依旧没有憎恨也没有快慰,大约的确早看淡了过去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坠儿的死,八年前人人都说她是意外而亡,好像一个奴婢的命便活该轻飘如同草芥。
  “起来吧。”
  她的眼神更凉了些,语气也更淡漠了。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落座,席间静得即便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宋疏妍的目光在水榭内徐徐扫过一周,问:“中郎将何在?”
  幼主也才发现一向同母后最亲厚的中郎将宋明真不在,问过王穆才知对方今日当值不能赴宴,宋疏妍听后更觉好笑,心说这所谓“家宴”将她不喜之人邀了个遍、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却偏偏不在,想来二哥也是不愿与宋家人虚与委蛇方才借故推托不来的。
  “那便开席吧。”
  她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
  宫人都是看着她的脸色办事,此刻闻言连忙纷纷手捧珍馐鱼贯而入,二月仲春暮色四合,徐徐而过的微风也是冷暖得宜,只是无人开口的席面实在太过冷落,令这难得开了满枝的梅花都显得不那么热闹了。
  卫熹看得心焦、只恐母后这寿过得不顺意,当下连忙暗暗对坐在下首的宋澹使起眼色,盼对方能对自家女儿说些什么一解僵局;年近耳顺的宋公当时未从天子之命、只转头向坐在末席的次女递去一眼,后者很快会意捧起一杯酒,遥遥便向太后欠身祝寿。
  当初在闺中也就数宋二小姐同幺妹最亲、这么多年亦不曾相互生过龃龉,宋疏妍虽心知对方是被父亲推出来挡事的、当时却也含笑接了这一杯酒,又看着对方道:“多年不见,二姐姐倒是风姿更胜以往——听闻膝下已有一双儿女了?今日可曾一并带进宫来?”
  宋疏清一见妹妹肯给自己这般大的体面心中也是受宠若惊,当即目露喜色又是一拜,答:“幸得太后惦念,犬子小女如今尚都留在浔州,不曾随臣妇归金陵。”
  说来她夫君贾昕的仕途也是颇为坎坷。
  当初金榜题名又迎新妇、却不幸碰上岳家正为时局所困不得圣宠,于是只好灰溜溜地出了西都远赴利州,在那巴蜀之地当了好些年的苦差;好容易等到宋家又得了势,奈何这二舅兄又同家族闹起了不睦,岳父为敲打自己的次子不惜迁怒女儿女婿,于是一纸调令又把他支到了浔州,南方湿热穷山恶水、简直要将人折腾掉一层皮。
  宋疏妍也知晓二姐姐一家近些年的处境,当时神情亦略有几分微妙,一默后又如闲话般开口道:“浔州气候苦恶,恐要伤了娇儿体肤,往后二姐姐要再归金陵,还是把孩子都带上吧。”
  这话说得含蓄而玄妙,一句“往后”尤其意味深长——什么叫作“再归金陵”?莫非是有意提拔她的郎婿回新都任职了?
  那贾昕为官多年人也不是傻的,心知二舅兄与岳家矛盾恐难调和、自己一生的前途性命如今皆系于太后一身,遂当即起身对宋疏妍下跪叩首,声音有些发颤地回话道:“臣叩谢太后恩典——”
  宋疏清亦是眼含热泪、对妹妹感恩戴德拜了又拜,此等光景落在宋氏兄弟眼中则又另有一番效果,宋泊轻咳一声看向兄长,摆明是示意他再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开口。
  宋澹却仍不接,看得宋泊是又急又恼,过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终于顺着此前的话茬拱手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太后为国取士实乃开明之举——恰逢近日制科将开、正宜广开才路采光剖璞,于此百废待兴之际不拘一格拔犀擢象,重振我大周国威。”


第108章 
  这话说得可真是弯巧极了。
  新帝登基特开制科; 在正科之外另许取士,届时天下举子云集赴考,他日也将为国之栋梁;大周时下正值用人之际; 宋疏妍对此次开科也是格外重视,立意亲自在殿试之上选出几位才德俱佳的新科进士; 他日便可为她所用推行新政、与洛阳金陵二派相抗。
  宋泊此刻那句“举贤不避亲; 举亲不避嫌”意味颇深,想来一是指望她能拔擢宋氏子弟,二更奢想她能将主考之位一并赐下,如此往后宋氏在官场之上必将出谷迁乔; 亦更不必再受洛阳派桎梏威胁。
  “破立之际确当有为; 不该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宋疏妍淡淡一笑; 目光从一众跟随长辈来赴“家宴”的同族子弟身上扫过。
  “科举取士历来公正,绝不会令有识之人名落孙山、无能之辈虚占其位; 我朝既要再谋光复还于旧都; 便没那许多余裕去养闲人。”
  她的语气不重,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刚硬,一句“公正”分明绝了自家叔父的念想、可不会卖母族的面子任人唯亲。
  “至于制科么……”
  她又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看着叔父那双已染上恼意的老眼。
  “孤已决意全权交由太傅处置,陈公状元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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