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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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看着叔父那双已染上恼意的老眼。
“孤已决意全权交由太傅处置,陈公状元出身年高德劭; 想来也无人比他更适合接这个差事了。”
——这番安排确是宋疏妍早就做好的。
陈蒙其人刚正不阿、素来对洛阳金陵二派都不偏帮; 如今贵为天子之师位列五辅,怎么看都是主持此次光祐初考的最佳人选;何况他出身庶族并无依凭,能在官场走到如今全靠先帝提携器重,如今一心效忠幼主以报仁宗知遇之恩; 若用得好日后便可成她制衡朝堂的有力臂助。
可惜话落在宋家人耳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交由太傅处置”?“状元出身年高德劭”?他们金陵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祖上更有配享太庙之荣!不比他陈蒙区区一介寒门书生来得底蕴深厚?——她宋疏妍分明就是数典忘祖孤恩负德!死抓着过去那点与家族的恩怨不放,也不想想若无宋氏荫蔽这些年她又如何能在后宫之中安然无恙活到如今!
席间众人个个义愤填膺; 表面虽一语不发、脸色却分明纷纷沉了下去,大约在他们心底无论宋疏妍走得多高多远都永远只是家族之附庸,若不一生为“宋”之一字鞠躬尽瘁便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
“怎么,宋卿有异议?”
宋疏妍却不再会看着宋家人的脸色办事,反问自家叔父的语气更是凉得连幼主都能听出几分端倪——他们凭何在她面前托大拿乔?莫非不记得过去是如何在危急存亡之秋将她推入宫中顶祸的?何况即便不计这些私怨她也不会将取士大计交于娘家之手,否则岂不更要落天下人以“外戚专权”的口实?
宋泊被问得一噎,尴尬之余又在满席儿孙的注视下感到几多羞愤——她宋疏妍到底想做什么!家宴之上竟对长辈开口诘责咄咄逼人,难道不记得此前先帝驾崩时他是如何拼了老命在宫中保她护她!——她这分明就是迁怒!把对她父亲的怨气撒到整个宋氏身上!抑或就是不满他此前背着她传信方献亭催他南下!
“臣,臣……”
宋泊脸色难看地斟酌着措辞,心想必要在礼数之外增添几许威严好令侄女明白娘家的紧要、莫自以为翅膀硬了便可对同族亲长出言不逊,可惜只开了一个头便被对方漠漠打断了。
“今日家宴本不应谈及朝堂之事,但话已至此,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纤纤玉手徐徐搁下玉箸,宋疏妍神情平静又分外疏离。
“孤受先帝嘱托垂帘听政匡扶幼主,自当事事以公为先不宜怀私,家族之内若有惊才强干之辈必得栽培重用、而若庸庸碌碌一无所长便也不必妄想借谁之东风——真要说不同,孤之亲族也只会比旁人更多受几分苛责辛苦,若心怀不满大可封金挂印寄情山水,不必再花什么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到骨到肉、真将自家人那点心思揭得彻彻底底,便如一个巴掌不轻不重甩在脸上,疼虽说不上多疼、却也终归响声清脆教人难堪——众人可瞧得仔细,宋疏妍说“庸庸碌碌一无所长”时目光分明从宋明卓、宋明识几位兄长身上扫过,这不仅是明目张胆的轻蔑羞辱,更是几无转圜地断了他们往后通天的念想!
这……真是岂有此理!
宋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掩在桌案下的手都打起了哆嗦,万氏一房上下的反应就更精彩,宋明卓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没一会儿又成了青紫,他母亲则是泫然欲泣频频看向丈夫,大抵还在巴望他给她的亲儿主持公道吧。
宋疏妍好整以暇看向父亲,倒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向她开口,宋澹却只抬目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彼时神情平静又复杂、与左右族人恼羞成怒的模样大为不同。
“太后所言极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也同样貌一般显得老迈了,“今日是臣等失言僭越,还望太后与陛下恕罪。”
这话分明是示弱、简直没有半点做父亲的威风,席间宋家众人皆大为不满、不知主君何故要对自己的女儿迁就至此;一旁的幼主早就在这意料之外的紧张气氛中如坐针毡,此刻一听宋公让步连忙就生硬地打起了圆场,道:“是,是……今日乃是家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说着又匆匆回头示意王穆去给母后布菜,后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太后和宋家人身上转了个来回、随后才恭恭敬敬地到宋疏妍身边伺候;宋疏妍也知卫熹惶恐,可怜他一片孝心特意为她植梅林、办席面,眼下却被宋家人三言两语搅得一团乱。
“都动筷吧……”
她更疲惫了一些,却仍侧首对幼主微微一笑。
“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
申酉之际日头西沉,一顿宾主尽不欢的家宴总算吃得七七八八,宋家人沉着脸随着自家主君拱手告退,梅林水榭内终于再次恢复了清静。
宫人们已纷纷低眉敛目将杯盘撤下,宋疏妍却还倚在临水一侧的美人靠上不曾起身,卫熹小心翼翼走过去扯住她的袖口,低声唤:“母后……”
他并不知晓她过去与母族的纠葛,今日见了这番情景也着实措手不及,此刻见母后看向自己便又大着胆子问:“儿臣今日是不是做错了?母后与宋氏……”
宋疏妍并无意与他提及过往,何况其中许多事原本也是说不得的,当时只幽幽一叹,答:“熹儿并无过错,只是有些话总是不得不说在前面。”
顿一顿,又道:“外戚之患总会在无意间埋下祸根,母后既受你父皇嘱托在此替你守江山、自然还是要防着他们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何况南渡之后朝中形势复杂,金陵一派原本得利、若再主考制科必会引来天下非议……”
这话说得实在超然,更令卫熹动容到有些眼热——父皇崩去后他本该孤立无援大祸临头、多少人都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偏偏母后没有背叛离去反而待他如此温柔慷慨,让他……
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心底难辨的情感一时翻腾得越发厉害,宋疏妍的神情则照旧是淡淡的,目光又看向水榭外大片的梅林,笑道:“你让人种的都是花梅?合该也植几株果梅的,待到夏日便可摘了亲自做蜜饯吃了。”
她的语气轻松了些,他便立刻也跟着感到开怀,过一会儿又笑道:“母后方才晚膳用得太少、这会儿该是饿了,儿臣再叫人传膳吧。”
的确用得少,与宋氏那一大家子周旋也实在难令她有什么胃口,此刻正斟酌要不要应了便见朝华躬身从水榭外走了进来,回禀说宋将军来了、正在外请见为她贺寿。
二哥?
宋疏妍闻言挑眉,心道今日对方果然是特意避着父亲他们来的,摇头轻笑的工夫又听朝华补道:“颍川侯也来了,称有幽州军情要奏明太后。”
……方献亭?
宋疏妍笑意消退,一听“军情”二字便不禁心头一紧,随后当即正了脸色坐直身子,沉声道:“宣。”
朝华应声而去,卫熹则惶惶不安地靠她坐得更近了些,不多时水榭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月色清浅夜风徐徐,二月仲春正是江南最温柔多情的时节。
他便那样与二哥一同走进来,流泻的月光缀在深紫的衣袖间,繁盛的梅树静默地铺陈在身后,寻常的相视其实并无新意,那一幕早就在钱塘和洛阳都出现过。
“幽州出了何事?”
她免了两人的礼匆匆相询,心里已做好迎接大败噩耗的准备,他的眉目却很舒展、看向她时神情间又有种隐晦难辨的……
她说不清,下一刻又听他答:“两镇节度使谢辞来报,范阳小胜、都罗汗王次子毕忽努被俘,东突厥或有意遣使至金陵求和,眼下是否休战还望太后与陛下示下。”
这是……
……捷报?
宋疏妍心头一松、手心已然出了一层热汗,须知南渡首胜至关重要、于朝局民心都是不可或缺,下一刻总算喜上眉梢露出连月来第一抹真心的笑,说:“好,好——传令谢卿战事不停、河东绝不可失,另且将那都罗次子严加看管,和谈一事孤还要再想想……”
第109章
的确该好好想想。
范阳既是“小”胜、想来伤亡必也惨痛; 突厥人即便“求和”也会想方设法从大周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她不能给他们机会漫天要价趁火打劫,否则空虚的国库根本无力支撑。
她眉头微锁陷入沉思; 一旁的幼主却是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此时一边大赞谢辞与方氏功勋一边对宋疏妍拱手; 欢喜道:“今日母后寿辰又得捷报; 正是喜上加喜好事成双!母后福泽深厚庇佑大周,我朝光复中原必也指日可待!”
这都是好听的吉祥话,水榭之内侍奉的宫人当即也跪了一地随陛下恭贺双喜,一旁的宋明真见状笑而拜曰:“看来臣今日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便就托大请太后与陛下开恩赦臣迟来之罪了。”
他说时眉眼俱笑、兄妹间独有的亲昵之感当即显露几分; 卫熹情绪高涨一时也起了与臣子玩笑的心思; 遂调侃道:“宫中赏罚一向分明,中郎将一误寿宴吉时二无悔过之心; 却要朕与母后如何开恩啊?”
宋明真闻言笑意愈浓; 又拱手对幼主一拜,口中先呼一声“冤枉”、继而侧身露出手中一个三层的食盒,道:“臣岂敢不知悔过?自已备下薄礼向太后请罪。”
说着又将盖子揭开、露出内里藏的佳肴美酒; 其中一道菜品颇为眼熟,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 隐约是……
宋疏妍的心思本还绕在战事上、此刻却忽被分了神; 认出那是钱塘的名吃玲珑牡丹鮓,过去她还养在外祖母身边时便最喜欢吃——乔氏商门虽不显赫却也富庶,家中庖厨手艺都很出挑,这道菜做得最好的却是外祖母身边的孙妈妈; 刀下鱼片嫩薄不带一丝腥气,伴清粥而食总是开胃。
“她如今懒怠; 也就是为哄你这小祖宗吃饭才肯亲自下厨,”外祖母兴致好时偶尔也会调侃上几句,“可要记得多用些,以免被她寻着借口往后再不肯动瓢碗了。”
如今想来那正是她一生中最欢乐自在的时光,远离长安与金陵,最大的苦恼也就只是舅舅舅母偶尔的挤兑,可叹现下这些待她好的故人都已一一离去,甚至八年前伴她入宫的崔妈妈也因年迈而离宫还乡,她身边已再无半点与钱塘相干的痕迹了。
——但勉强地……那人也算与钱塘有关。
他曾陪她一同游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更曾在宁静温柔的石函湖畔同她一起吃过这道玲珑牡丹鮓,她还记得当时他被腌鱼的腥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便连那颇负盛名的余杭酒都未见得合他心意——她却永远记得那一晚的微风与月色,湖心岛上潋滟的琼英于一夜间开满,他低眉在花树下看她,让她以为此后便可在他怀中躲藏一生。
“中郎将这礼送得巧,朕方才还预备叫人传膳,”幼主尚不知他母后心头千回百转,只仍兴致颇高地继续与宋明真闲话,“这是何处的菜色?在宫中可没见过。”
“回陛下,江南小菜不比宫中御膳,粗陋得很,”宋明真欠身答,“只是有些余杭风味,或也能算是个新鲜。”
“余杭?”卫熹一听眼登时亮了,“听闻母后过去曾久居钱塘,如此说来也算是故乡味道了。”
一顿,又回头对宋疏妍笑道:“不过究竟是否地道还须母后亲自品鉴,若是不好可不能免了中郎将的罚。”
水榭之内欢声笑语,却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几分“家宴”味道,只是身在此间的颖川侯却忽而成了一个“外人”,幼主看了对方一眼、心想总不该让这位功勋卓著的权臣太过尴尬,思来想去还是上前主动搭了一句话,说:“方侯……”
张口之后却又语塞,大约心底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君侯终归是有几分畏惧的——他是那样不苟言笑威严冷峻、甚至比已故的父皇更令人生畏,他对他的态度亦难免复杂,在敬重顾忌之外更有几分难言的依赖……
一旁的王穆已看出幼主有挽留之意,身为宫中第一的解语花又怎能让陛下烦忧?自要立刻体贴地从旁开口、恭请君侯一并落座入席为太后祝寿;那时方献亭神情不变,语气亦显得很淡泊,推辞道:“臣今日入宫是为禀奏幽州军情,若坏家宴天伦恐是不妥……”
而实际这话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旁的宋明真都有些无奈了,暗道三哥明明为妹妹专程遣人去钱塘请了庖厨到金陵、要把东西送入宫却偏偏须借他的手,为寻由头一并面圣还得把白日就到的捷报压到入夜时分再奏,好容易见着妹妹了却不肯下王穆送到眼前的台阶,可真是……
“陛下金口玉言,君侯又岂可辜负圣恩,”他连忙又将那台阶筑得更坚实些,真怕三哥果真就此转身走了,“莫非还需太后亲自来请么?”
说着便半笑半真地看向妹妹,其实心底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鼓动妹妹与三哥重燃旧情?让一国太后与五辅之首暗通款曲?他们早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这个旁观之人总感到些无用的酸辛遗憾罢了。
宋疏妍那时同样感到犹疑,又在下一刻察觉了方献亭似有若无的注视——她知道东西是谁送的、也知他是有意挑在今夜入宫,唯一不懂的只有他的心——扬州之后她已不再有什么指望,那条大江终究只能渡一个人,他与她无论十年前后都不曾有缘同乘一舟。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是终于有些可怜她了……所以要来安抚她么?
她已感到有些无趣、在与宋家人周旋过后也着实有几分疲惫,当时却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他的脸面,遂也只好接了二哥的话说:“若方侯今夜无事,便也同坐吧。”
语气不甚热络、谁都听出只是客气的官腔,他却偏偏没有推却这最易拒绝的邀约,对她躬身道:“……臣却之不恭。”
卫熹闻言十分欣喜、连忙唤人为方侯赐座,宋疏妍却已不愿一本正经地坐到席面上去,仍半懒地倚在美人靠上不起身;众人自都是牵就她的,幼主很快便在她右手一侧坐定,宋明真看了他三哥一眼、自发将妹妹左手侧的位子让了出来,方献亭领了,这位次以亲疏论自是不妥、可按官阶尊卑论却也还说得过去。
王穆灵巧地指挥宫人搬来小案置于廊椅前、又将中郎将带来的佳肴一一从食盒中取出摆好,江南酒酿淡淡的香气再次荡开,那一夜的月色的确温吞又明亮;宋疏妍本不想动筷、心底同那个坐在自己身侧的男子有些微妙的龃龉,可属于故乡的旧迹终归惑人,大约那时她也感到了一些孤单吧。
举箸夹了一片薄薄的鲊脯入口,鲜香甘美的味道立刻在舌尖悄悄漫开,其实与孙妈妈的手艺仍相去甚远、可在那一刻却竟圆满得教人无话可说——她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外祖母亦慈眉善目地坐在她身边,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轻慨叹:“我们莺莺,怎么许久不回家了呢……”
她忽而就想落泪,不知怎么竟感到百倍的委屈和悲伤——她真的很想回去,整整八年没有一刻不想从四面高耸的宫墙中逃离,可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便无法回头,她的一生亦没有哪怕一刻由得自己做主;南渡途中也曾默默望向钱塘的方向,明明不过几日车程却像与她相隔千山万水,何况她知道即便回去了一切也是物是人非,所谓故乡从不是指一个地方、而只是有故人作伴的一场美梦罢了。
“母后可要饮酒?”幼主亦尝了一块鲊脯、却大约并不很喜欢那种盐渍的味道,钱塘梨花春清淡的香气倒颇得他心,此刻便着人斟了半杯递到母后手上,“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