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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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疏妍也听出他情绪不对,一时却也猜不透缘故——她毕竟不曾当真生育过一个孩子,此刻也只以为卫熹是年岁渐长对长辈起了逆反的心思,仔细想想当年在家中时二哥也对父亲颇有微词,说起话来也不禁有些小心了。
“待陛下亲政后这些臣子便会是你的臂膀,你如今不多与他们相处又如何能赢得他们的忠心?”她苦口婆心匪面命之,“你已经长大了,总不兴……”
“长大了?”
话刚到一半却被打断,卫熹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宋疏妍的神情有些奇怪。
“……你当真觉得我长大了?”
这话说得实在怪,尤其他不自称“儿臣”也不敬称她为“母后”、于是听上去更像一句质问;宋疏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幼主是对自己生了什么不满,或许是嫌她将权力抓得太紧、这便对她生疑要催她还政了?
“自然是长大了……”她斟酌着答,倒没有要敷衍应付他的意思,“陛下龙章凤姿百龙之智,自有承先帝遗志顿纲振纪之能,母后只是……”
“我不是说这个,”卫熹又再次打断她,这回神情却益发落寞起来,“我……”
两人竟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了。
“倘若我说,我犯了错……”
一片十分微妙的寂静中卫熹当先开了口,或许是小孩子压不住性子,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
“……很大的错,不可说也不可恕……”
“你……能原谅我么?”
宋疏妍听言又一愣,心说如今朝事尽在她掌握、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有谁越过她胡乱做事,既如此单凭幼主一人又能惹出多大事?于是微微松了眉头,语气也是循循善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人人都会犯错的——熹儿且同母后说说,近来究竟生了何事?”
她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打从七八年前初见时起便令他心怀孺慕,只不料如今却有些失了控、他对她的心……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宫娥们看得都有些脸红,又暗叹天妒红颜竟这般早便让美人成了寡妇,唏嘘之际却见太后的手徐徐从水中抬起、继而轻轻一挥,道:“今日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朝华夕秀对视一眼、心说此前可没遇过这等稀罕事,然而个中缘由无法过问,只好在退出门前体贴拜道:“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太后若有驱遣便唤咱们进来。”
宋疏妍合着眼浅应了一声,直等到门扉轻轻一响方才慢慢睁开眼,氤氲的水雾在浴殿中飘散,一片乳白中她的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今天……
……她碰到他了。
不是飘渺的影子、而是他的手,就在他扶她上马的时候,不疾不徐的一触;她当时出了汗,他的手也有些烫,她看到了他的侧脸,嘴角处有一瞬的紧绷。
他……
她在汤池中沉得更深些,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头脑中似乎也有一片同样混沌的水汽、教她想不通他今日为何会肯为她牵马——她感觉到他们正在走近,那些呼之欲出的感情也正在她心底横冲直撞,他真不该给她这些微妙的回应,须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要他轻轻一招手便会……
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许多感觉都被放大了,水流丝丝寸寸抚过她赤丨裸的身体,温柔得就像那人若即若离的手——她很熟悉他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细细端详抚摸,闲谈时还曾把自己的手团起来藏进他的掌心,很容易就被他稳妥地围裹牵引。
——下一次呢?
下一次再触碰他……会是什么时候?
乖谬的妄想反复翻腾,她对他的思恋便在那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明明深知是禁忌却还一千一万次地想,想他再次紧紧牵住她、每一根手指都与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从此日日夜夜藕断丝连、抑或索性……
她整个沉入水底,呼吸被夺走的瞬间痛苦与愉悦一同降临,她想大口喘气却又不愿给自己一个痛快,于是久久在封闭中被密不透风地监丨禁——那人的面容也在荡漾的水波间出现了,滚烫的呼吸席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把她带进情丨欲的逸境又将她扯入罪孽的深渊。
濒临窒息的一刻她终于肯放自己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获救了、一颗心却怅然若失,疲惫的身体依旧持续地发着热,倘若此刻他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揽进怀里。
——他会吻她的,会牢牢扣着她的肩居高临下地吻她,抛去令她又爱又恨的那些含蓄得体,就算被千万人看着也……
……三哥。
她一声不响地叫他,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心满意足。
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空虚。
第117章
四月初一殿选开试; 乾定宫前又是一番热闹气象。
制科录选乃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又因此次开科乃光祐年来的头遭、中选者日后必得太后与幼主重用; 是以“榜下捉婿”之风吹得尤其大,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前候着、家有待嫁之女的更将脖子抻得三尺长。
方献亭今日也来了; 却只为给宋疏妍撑腰镇场; 一身紫袍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微阖闲人勿近;最不懂眼色的还要属阴平王卫弼,在旁观望片刻便上前扰了他的清净,拱拱手笑称一声“君侯”; 当即便令百官同僚的耳朵全竖了起来。
“听闻前两日姜潮将军武科获选擢升都督、今已赴北为国效力; 本王该同君侯道一声恭喜啊。”
这话本意是在示好; 可听来却像在讥讽君侯因私废公、一心只为母族兄弟谋前程,方献亭闻之神情冷淡; 没有接话。
卫弼自己也是迟一拍才想到话有歧义; 又暗自抱怨这巴结人的差事真不好办,下一刻老脸上又堆起一个笑,再道:“国有栋梁是好事; 多少也可替君侯分去些重担……不知君侯近来可得闲,能否赏光至寒舍一叙?”
这……
一旁偷听的官员各自惊讶; 心道这阴平王何时转了性、竟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了; 只是当初扬州江岸之事明眼人都能瞧出背后曲折,君侯为平民乱不得已在胸口刻了个血淋淋的字、以致如今都未能折返幽州战场,恐怕也不会轻易就接下阴平王的讨好吧?
果然方献亭神情依旧疏冷、并未给卫弼的热络多少回应,后者暗骂一声“后生猖狂”; 表面却更殷勤地半弯下腰,说:“本王新得了几坛上好的长安新丰、可比他们江南那些软绵绵的劣酒来得畅快甘美; 今夜你我不见不散,定要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这是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了,方献亭眉头微锁、大约也在斟酌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卫弼是否有些不妥,恰巧此时王穆自正殿中走出宣群臣进殿,遂敛目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阴平王且正冠进殿吧。”
乾定宫雕梁画栋威严肃穆,确有不输东西两都宫殿的华美雄阔,几日不见的幼主似已病愈、长高了不少的少年如今端坐在龙椅上也越发像模像样;只是群臣下拜嵩呼时仍旧先称太后,他也没什么不快、回头看向垂帘后时还依稀有些不惹眼的笑容。
太傅陈蒙作为此次制科主考当众亲引众举子上殿,待擢选者共计一十二位,皆着白袖青衿士子服,上殿礼毕后依次垂首站定,其中大约只有前三位可被当场授官。
“朕闻令和年间政通人和,每逢会试长安皆有士子数万,便是寻常酒垆亦有鸿儒谈笑;今南都金陵亦有此济济彬彬之相,天下英才尽入宫城,想我大周盛世复来之日亦不远矣!”
幼主稳稳当当说了一段开场白,随即又体恤了一番太傅连月来的辛劳,陈蒙拱手自谦的工夫朝堂间已另有一番刀光剑影,金陵、洛阳二派的眼风早相互狠狠厮杀过几个回合了。
且看这一十二位士子:经宋泊保举的有三位,得卫弼遴荐的也有三位,另外当年宋二小姐宋疏清的夫婿贾昕也以官身应考,剩下五个名不见经传的皆是异军突起的寒门新秀、正同他们的座师陈蒙一般出身不显。
殿试前三可当场授官,这位次如何分配才能让众人满意?站在兄长宋澹身后的宋泊默默看着满场形势,心中的算盘可是打得叮当响——他最属意的乃是同族子弟宋焕,此番若能高中自是最好不过;其次便是侄女婿贾昕,虽说这些年同宋家稍有些龃龉、可岳父的话却终归不能不听,若能中选自也不会对金陵派不利。
逐个盘摸之际陈蒙已命礼部官员将殿试考题发下,大殿正中更点起立香以示时限,据说题目乃是太后亲自拟定,正是问时下急需的富国殷民之策;诸位士子答得仔细,其中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答得最快,香刚燃到一半便交了卷纸,远看似洋洋洒洒写了整张,怕不真是文思泉涌彩笔生花。
答卷由王穆接了亲自送到垂帘之后,待太后读过方才呈到幼主手上,等后者看完其余士子也停了笔,大殿之上一时静默,只余垂帘前后纸张翻动发出的浅浅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紧张,唯独那个最先交卷的颇为镇定从容,俄尔垂帘之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是太后发问:“蓬州许宗尧何在?”
他便跨出一步,依礼对垂帘之后下拜叩首,身型瘦削文弱、观之约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气韵却有卓然之色,应道:“臣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笔下锦绣其势雄浑,倒是难得的好文章,”太后淡淡开口,虽是赞誉却也无波无澜,“却不知所谓‘检田点户二吏’是何意义,施之于政又当如何订定明细?”
那许宗尧听后复躬身一拜,面上毫无被当众问询的惊惶局促之色,泰然答:“臣闻朝菌者不知晦朔之变化,蟪蛄者罔闻春秋之更替,盖因斗筲之辈单见浅闻、未明天下之大而晓社稷之艰,今以白身姑妄言之,谬达天聪兢惶圣问。”
“太清以来四方久战,天下疲敝民无盖藏,南渡之后诸事愈杂,百姓迁徙衡门圭窦、土地林宅皆无定数,恐长此以往人心离散内乱将生。”
“欲克复中原者必先兴人丁,欲兴增人丁者必先安土地,大江以南水草丰美,然数目几何却未可知,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便可清查土地人口,将无主之地分予无田之人,亦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大行兼并、虚报户籍侵吞赋税,正乃我朝清治安民之良策。”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在这威严朝堂之上竟连一个磕都不打,衮衮诸公不禁赞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又暗暗为他所答之策心惊——
专设官吏清查土地人口?这可是桩难办的大差事!各州各县都有多少耕田山林?每家每户各有多少人口牲畜?其中男丁多少妇孺多少老弱多少?一个个清查下来岂是易事!
还有他说什么?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侵吞赋税?这不就是指着金陵派的鼻子骂么!南渡前后江南各州官员往上报的土地人口皆有虚瞒,为的不就是压制洛阳一派权贵、多为自己留些利益?这么一查他们还能留下什么?还不都被中原来人吃干抹净!
朝堂上金陵一派的脸都沉了,一旁洛阳派的官员却都乐见其成:这小后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句话便开罪了朝堂半壁!可他所言正是他们想听的,只要朝廷摸清了江南财脉金陵一派便不能恣意妄为,即便他们洛阳派也捞不到多少油水、但资财尽入国库总也比被政敌拿去要好得多,他们自此亦可与宋家人平起平坐了!
暗潮汹涌间垂帘之后传来一声轻笑,太后的语气温和中又透着几许幽深,问:“迁都之事千头万绪,岂独在半月水陆舟车?江北万万官民一朝安于江南,其中是非纷扰自难厘定,若一朝快刀之下乱麻尽断而失维系之力,卿又有何策可安?”
这话问得已有些深,迂回间将如今两党相争之势一并搬上了台面,那后生临此困境却仍丝毫不乱,不卑不亢道:“臣斗胆,昔闻太后曾于扬州江岸许万民‘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诺,亦闻君侯卸甲刺字而立‘中原不复北伐不止’之誓——今若我朝独求偏安、将江北河山尽数拱手让与胡虏,则自可大而化之告朔饩羊;而若果有定疆雪耻克成一统之心……则此快刀,不得不用。”
掷地之言恰似金石,字字句句皆有其声,其中意义甚至已有几分冒犯,惹得众人皆是哗然,就连立于群臣之首的方献亭都侧首多看了那后生一眼;中贵人在幼主身侧大声申斥一句“放肆”,垂帘之后的太后却轻轻抬手示意无妨,随后柔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问:“设吏清查良策在前,何人督办却亦为难——党同伐异固为顽疾,自上至下政令不通,若层层阻滞致大计不成,又为之奈何?”
许宗尧闻言再躬身叩首,继而肃声答:“臣乃令和年间生人,幸于太平盛世读经史典籍蒙圣贤教化,今见社稷动荡民生凋敝、虽为匹夫之身亦怀兼济之心——若今朝入等而为天子门生,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
“不死,不休。”
白衣卿相字字出尘,一个“死”字更有千钧之重,自古逆势而动者皆为孤臣,他大约也深知今日一席话必将自己推入绝境,眼下满朝文武侧目而视、他日明枪暗箭必亦难防——然壮怀之心未泯、仍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蝇营狗苟本非所愿,飞蛾扑火亦有大节。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那时有多少自诩高明之辈暗暗看着那年轻气盛的后生发笑?或许他们都笃定他无法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得长远,即便侥幸跃过龙门不日也将被狠狠扯下泥潭;垂帘之后却渐渐安静下去了,许宗尧低眉敛目跪在雄阔华美的大殿正中,依稀感到有一道柔和的目光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