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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拂了一身满-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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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藩镇职在戍守、当恭听圣命拱卫京畿,然边境之地大多远僻、朝廷本难处处顾及,若在军权之外再释财权,又如何保证诸方节度效忠天子令行禁止?”
  “我朝……绝不可再出第二个钟曷。”
  言辞简短却振聋发聩,尤其“钟曷”二字更令人心惊——如今天下混战的祸根埋在哪里?还不是当初陇右钟氏倚仗睿宗宠信割据一方?西北三镇只知钟姓不闻皇命,日积月累终成大患,眼下若因图一时之便而放任几方节度使坐大,恐自此以后……亡国之日近矣。
  而实际这话方献亭只说了一半,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隐忧在暗处蛰伏——岭南、剑南二镇相距甚远,那施鸿与杜泽勋的私交也并不密切,何以两人请求自筹粮饷的奏表会一同送到金陵?他们已相互通了气?江北五镇呢?是否不日也将与他们相和?
  凤阳殿内一片死寂,人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最易浮动,这些领兵在外的节度将领也终归是不安分了;宋疏妍像已倦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处处都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她已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去填,可预料之外的麻烦却还是一桩连一桩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都退下吧……”
  她合上眼睛摆了摆手,忽而剧烈起来的头痛令她连唇色都一并苍白下去了。
  “容孤……再好好想想。”


第123章 
  打从凤阳殿出来、被骤雨过后终于投下的日光那么一照; 阴平王的灵台倏然一片清明,却是终于明白方献亭此前因何会对同他家的联姻抱那般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他早就知道!
  知道施鸿杜泽勋上书要求朝廷下释财权,知道他们必已暗中勾结形成势力——颍川方氏岂会袖手旁观?自会代软弱无力的天家料理这些悖逆的臣子; 只是眼下幽州战事未平、方氏将领亦大多在江北戍守重镇,他手下可用之兵不足; 倘若最终真要与那几方节度使兵戎相见胜算恐怕……
  方献亭需要他的支持——他要借他的兵。
  想通这一点后阴平王的腰杆便硬了; 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一条有求于人的可怜虫,而是大可与他颍川侯平起平坐谈买卖的体面人——他该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仅要在新政之事上为他力压金陵派,还要八抬大轿把他的掌上明珠娶进门!
  他志得了、意满了; 抬头挺胸快行几步追上了独行于前的方献亭; 一张老脸上浮显意蕴丰富的笑; 拱手道:“君侯且慢行,你我之间想还有话没有说尽吧?”
  对方神情还同过去一般无雨无晴; 只是刚刚被当众罚跪衣摆处难免还留有几分脏污褶皱; 卫弼一一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是越发浓了。
  “我知你心中有顾忌,昨日在宫宴上阻止请婚也是不愿当众拂了太后和宋氏的脸面……”
  他自以为通透地侃侃而谈。
  “可我阴平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若君侯不肯怜悯我那幺女的一片痴心、那方才凤阳殿内所提之事……”
  点到为止半句不多,却已将胁迫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 方献亭双目微微垂下; 负手而立的模样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疏冷了。
  阴平王为目睹颍川侯难得的弱势之态而大感畅意,又暗想这施鸿杜泽勋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下一刻径直托大拍了拍方献亭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贻之若恐向太后请婚会开罪宋氏; 本王也可替你另想办法——你也知道,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并不多么重要……”
  华美的前梁帝宫精巧幽深,身后的凤阳殿隐在一片尚未消散的乌云下重影斑驳——谁都知道江南阴霾的雨季就要来了,而此时此刻……只是将将起风罢了。
  次日太后下旨,召岭南、剑南两镇节度至金陵新都朝见新君,另复议二使自筹粮饷之奏表;消息一出满朝议论,皆叹太后垂帘之路着实坎坷,明明前脚才好不容易办妥了制科选官之事、后脚各藩镇就又开始招风惹雨兴妖作怪,也难为她一介女流苦苦支撑、还要同那几个手握兵权五大三粗的节度使来回周旋。
  只是……
  “那小太后莫不是发了梦?”
  距金陵千里之遥的岭南广府亦是风雨如晦,施鸿与自益州远道而来的老友杜泽勋同坐治所之内,一道深重的刀疤穿眉而过,垂目看向那道自新都发来的太后懿旨时神情危险中又带几许轻蔑。
  “召我二人入金陵?去赴她的鸿门宴?”
  节度之使纵横一方,又岂是暴虎冯河愚钝无知之辈?那宋氏太后打的无非是将他二人扣在金陵缴兵收权的主意,届时人在屋檐下叫天天不应、便是被活活押上断头台也毫无办法,傻子才会乖乖听诏北上。
  “但你我亦不可抗旨不遵,”一旁的杜泽勋接了口,相比前者身型更瘦、颇有些儒士文雅之气,此刻眉头紧锁愁容不去、倒不见什么凶相,“她毕竟代行天子之权,身边又还有颍川侯在……”
  是的,颍川侯。
  ……他是唯一的麻烦。
  如今天家式微江河日下,一双孤儿寡母又有什么可惧?唯独颍川方氏令人不得不忌惮——听闻那方献亭已明言不许下释财权,若他们果真抗旨不入金陵、岂不正好给了他对他们动武用兵的机会?
  “他们方氏之人吃尽了天下的肉,却连一点肉汤都不许我等去分!”
  施鸿十分恼怒,一挥手便将明黄的御旨狠狠扔在了脚下。
  “满朝公卿紫绯几何?他方氏一族便占据半壁!我们不过就是要点财权贴补军需,如何就碍了他五辅之首尊贵的眼!”
  一通谩骂颇为激动,杜泽勋见状不免为之添茶败火,斟酌片刻后又道:“为今之计还是只有从命先至金陵,你我奏表之中所言之事……姑且也容后再议吧……”
  施鸿一听这话瞪圆了眼、心中更骂了老友一句“怂包软蛋”,随即大声道:“容后再议?凭什么容后再议!”
  “他颍川方氏虽掌天下兵马,可如今大半都在江北戍守重镇!幽州的仗又还没打完,他方献亭难道还真能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你我数万兵马?”
  岭南五府统兵二万有余,剑南一镇更有三万八千兵,京畿之地虽有守军十万、可其中却有近半数归阴平王卫弼统领,对方眼下可并不曾与他们为敌、过去还曾对杜泽勋有保举知遇之恩,未必便会与颍川侯一个鼻孔出气。
  何况……
  “你我之倚仗又岂独在此两镇之兵?”
  施鸿轻轻一眯眼,眉间狰狞的刀疤越发显出几分阴森。
  “朝廷既靠我们屏藩、便该明白有朝一日失去障蔽的下场……”
  ——什么叫“屏藩”?什么叫“障蔽”?
  方氏主君用兵如神似武曲降世,即便仅凭五万台城禁军或也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可在这之后呢?杀尽剑南岭南两镇之兵,吐蕃和绥靖境内那些蛮夷部族又由谁人去防去挡?他方献亭终归不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大江南北那么多战事焉能尽在指掌?何况就算他打得起、这个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破败朝廷也打不起了。
  “你的意思是……”
  杜泽勋已然会意,与施鸿对视的眼微微一凝。
  “你我便去金陵走上一遭,明面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施鸿冷冷一笑,眼底精光乱窜,“但兵符就留在二府、兵马亦皆布于边境一线,一旦那小太后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便……”
  他手微微一扬、边境之关似也当即随之而开,杜泽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令之下异族之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烧杀抢掠的光景,而他们刀下的每一条人命都是他与施鸿与朝廷对抗谈判的有力筹码。
  “一不做二不休,你我确已无路可退,”他重重一点头,语气坚决再不犹疑,“户部拖欠粮饷已非一日两日,与其这么生生被耗死……不如放手一搏!”
  施鸿闻言朗声大笑、满意地抬手拍拍老友的肩,俄而神情又微妙起来,低声道:“季茂不必这般视死如归,依我看此番你我胜算尚大。”
  杜泽勋微一挑眉,又见对方邪邪一笑,继续道:“五辅之间早有不睦,阴平王同颍川侯间嫌隙更深,只要此次他不从中作梗,那方献亭自然便要忌惮南境形势……”
  “你同卫弼曾有交情、大可提早探探他的口风,亦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若两镇自筹粮饷之事获准,五府益州便成无君之地,我等自此唯他马首是瞻,他也不必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当庭杖责之辱了……”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历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八方风雨之中人心鬼蜮,此起彼伏间总有一把算盘打得精妙绝伦;无尽的因果回环嵌套,是是非非便在其中扯成一团乱麻,行至终局之时总能知晓一切何来,可若折身再走一次……却才明白一切原本无法可解。


第124章 
  大江之南阴雨不断; 重山之外的西都故地却是一夜无云。
  太清三年仁宗东迁洛阳,金城千里的帝王之州就此沦于胡虏之手,西突厥汗王拓那领八万铁骑撞破长安城门、一把大火在帝宫烧了三天三夜; 金碧辉煌的王城沦为一片断壁残垣,始作俑者则带着大周朝廷向东奔逃时未及收拾的异宝奇珍扬长而去。
  尺椽片瓦固然惨淡; 可“长安”二字所象征的威势却仍深入人心; 突厥人退去后将此地“赏赐”给了一路为他们通关引路的卫铮钟曷,后者遂就此住进了被烧毁大半的宫阙宝殿;修修补补两三年,终于将内宫重建了个七七八,卫铮于是在此自立为帝、称自己才是大周正统; 那个逃到大江之南的小朝廷不过就是裂国判党、终有一日要谢罪于宗庙社稷。
  睿宗的甘露殿是最早被修葺好的; 即便在突厥人手下讨生活那般不易、卫铮也还是责令臣僚将之修得同过去一模一样; 金玉为地琉璃为瓦、观之仿若盛世再临。
  殿阁之内常有箫鼓笙歌,在大乱之中侥幸活下来的上了年纪的宫人都知道那是当年睿宗宠妃钟氏常听的曲子; 当今“陛下”听得勤、几乎日日醉生梦死; 什么朝事军事都是不理会的。
  “你弹得不对——”
  一片乐声中忽然响起一句叱责,下一刻内殿之中便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赤足散发衣冠不整、不知多久没打理过的胡须已然结成了绺; 摇摇晃晃走到怀抱琵琶的乐人跟前,弯腰的样子显出几分病态的佝偻。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稀里糊涂地说、乐人们嘻嘻笑笑地听,大约她们都是不怕他的,更知道弹错几个音并不会招致什么责罚、相反还能博得“陛下”青眼一顾;果然下一刻他便丢了酒杯亲自跪到那琵琶乐人身前、伸手要去接她的琴,嘴里不停念叨着:“无妨、无妨……朕、朕亲自教你……”
  这番荒唐景象实乃旷古烁今; 宫人们都在笑、气氛欢乐难以言表;可叹总有不速之客要将这一切都打破,一个小内侍顶着歪歪斜斜的帽子匆忙奔进殿内; 在一片嘈杂笑闹声中张皇失措地高喊:“陛下——摄政王回来了——摄政王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尚且眼含春色的乐人宫娥立即大惊失色、纷纷丢下器乐颤颤巍巍跪了满地,唯独卫铮一人仍疯疯癫癫地径自拨弄琵琶,下一刻夜风惶惶吹开甘露殿的雕窗,已离长安两月之久的摄政王钟曷不经通传便大步迈入宫门。
  殿内一时静极、唯有刺耳的拨弦声不时响起,众人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片刻后却依然听到摄政王冰冷无情地开口道:“来人。”
  “拖下去,斩。”
  殿阁之外早有钟氏亲兵,一听摄政王发话便入内毫不怜惜地拉起一屋子姝娥花媛,女子惊恐尖利的哭声不绝于耳、个个高呼“陛下救命”,可卫铮却像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麻木的眼中只有怀中那一把琵琶。
  大殿渐渐恢复了清净,钟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颓唐如一滩烂泥的外甥、越看越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最后终于忍不住狠狠一脚将他怀中的琵琶踢出三丈远,琴弦崩断的铮鸣声刺耳得让人有些心慌。
  “卫铮!”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年逾六十的摄政王确比当初做节度使时更加盛气凌人了。
  “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
  “河东战事数月未定,拓那汗王屡次邀你至王庭议事——可你呢?充耳不闻!”
  “终日沉迷酒色像个废物,你还如何配做这大周之主!又如何配踏足你父皇的甘露殿!”
  疾言厉色不留情面,可不像当初睿宗在时那般客气守礼了,卫铮听了却丝毫不恼,侧耳听着琵琶断弦悠长的余音,直等到它彻底喑哑方才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舅父;凌乱的散发之下目光也是一片混沌,只有迷狂的笑是真切确凿的,又优哉游哉地反问:“我自是不配的……可难道如舅父一般对突厥王庭奴颜婢膝,便可令我父皇含笑九泉了么?”
  这一句讥诮实在辛辣,直将坊间对摄政王的嘲弄谩骂端起来泼了钟曷一脸,他勃然变色怒发冲冠、劈手便狠狠扇了卫铮一个耳光,怒喝:“无知小儿!若非有我在你早十年便会被卫钦剁成肉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与我说话!”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打得卫铮侧身重重翻倒在地,他却仿佛极痛快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又现出几点泪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比道边乞儿更加狼狈潦倒,倘若睿宗果真泉下有知……恐也不忍再看了。
  “笑!你便继续这般装疯卖傻、不知所谓地笑——”
  钟曷怒气不减,声声呵斥在与十年前毫厘无差的甘露殿内盘旋回荡。
  “你可知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都罗恐不敌谢辞姜潮而要与金陵议和!届时拓那汗王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对待你我?”
  “你以为躲在你父皇这座宫殿便能高枕无忧了?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输的人就要去死!”
  这些话卫铮早都听得两耳生茧,十年间只要前方一有风吹草动舅父便会似这般穷凶极恶声嘶力竭,他过去尚会耐心一听、如今则只趴在地上伸手去够那把被摔烂的琵琶,钟曷见状又狠狠一脚踹在他腹间,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而倒,嘴角流出的鲜血染污了白玉为地的先帝寝宫。
  “若非你还姓卫,本王此刻便一刀杀了你——”
  钟曷阴毒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偶然提及的一个“卫”字却越发令人感到可笑——天下分崩大势已定,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又有什么值得尊敬?何况一个软弱昏聩的皇姓……更是一文不名。
  “趁你还对国家有些用处,本王劝你早日振作迷途知返——南境形势将变,届时有些人还需天子亲自去见。”
  ……南境?
  血污之中卫铮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凝,却不知他舅父的消息竟已灵通到了如此地步——施鸿杜泽勋的请奏才送到金陵多少日子?他这便知晓了二人图谋甚至推演到了后续之事——有什么人是必须卫家天子亲自见的?事关节度,莫非……
  常年浸淫酒色的心神已不似少年时机敏,可久居乱局的直觉却依然告诉他事出有异,果然下一刻又听钟曷低声冷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金陵能抓住几个?中原丧后地利已失,如今人和也要离他们远去了……他方献亭不会永远那般好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
  自语般的喃喃着实意义难辨,可其中的偏执癫狂却又未必比卫铮少上半分——没有人会明说的,颍川方氏永远是摄政王心底无解的结,先国公和如今的颍川侯受到多少赞誉颂扬、他陇右钟氏满门上下便受到多少谩骂诅咒——他钟曷永远都是方氏至清之名下一条阴暗龌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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