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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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么?还是你已经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陡然严厉起来的逼问震耳欲聋,上枭谷内弥漫的烽火黄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走过满地尸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最终被一人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狠狠攥住,听到对方状若疯癫地嘶喊:“方贻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只是一场婚约罢了……”
父亲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场景。
“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军枉死……难道你不明白孰轻孰重?”
“何况即便你拒绝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你姐姐已经辜负了先帝一次……难道你,也要罔顾纲常背叛于他么?”
回环的质询令人哑然,原来一个字也可以有千钧重、眼看就要生生坠断他的喉咙,下一刻有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无声看去,只见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身边。
“贻之……我做错了……”
她绝望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可是我……错不起……”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金雕玉饰的锁扣原是这般严丝合缝,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阵冰冷、像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泪,好像也无计可施而为他一哭。
“我说过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父亲的叹息也变得有些悲凉了,依稀也与十年前于潇潇夜雪中与他诀别时一般隐忍。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
“你只要记得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
他忽而有些茫然,却不知所谓“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许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十年一梦倏然成空,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我……”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隐藏着微不可察的嘶哑,可开头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接续,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连这个“我”字都是错的——他不该有“我”的,打从“献”、“贻”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有,无论如何卓著的功业在此二字面前都会显得寻常平庸,相反只要一点点私心污迹便能让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仿佛是为了惩戒他、双亲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从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可当看到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石凳、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一个无底的大洞。
“主君……”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虚妄的梦寐随之消散得越发彻底,他迟了几拍才回头看去,眼底却仍残存几分未曾平复的波澜;侯府内的侍从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对他执礼,说:“启禀主君,永安县主求见。”
第127章
那夜卫兰是独自来的。
闺阁贵女理当守矩; 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绛云楼寻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论深更半夜独自来登外男的门;她自知荒唐,在马车上等候门房回话时一颗心始终悬着; 直到对方请她进门方才略松一口气,深知未来许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头戴兜帽随婢女行向后园; 当朝第一权臣的府宅简朴得令人有些诧异; 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见皆是梅树,如今时令未至并不开花,显得格外单调沉闷。
……可他在这里。
独自一人坐在宽绰的石亭内,玉楼雪风孤高清冷; 仅仅一个背影便令人心旌摇曳;她热着一颗心走到近处向他行礼; 他的答复来得有些慢; 说:“县主请起。”
她依言起了身,又想迈入石亭与他同坐; 他却先她一步从亭内走出; 月色之下神情有种微妙的出离,倒与平素的威严冷峻颇为不同;她在惶恐之余又感到几分新奇,快行几步追上他的背影; 此刻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君侯可是喜梅?”
她斗胆开口,尝试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无花的梅树、却并不答她的话; 她斟酌一下; 又径自说下去:“梅花高洁凌霜傲雪,确正与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毕竟花期不长只开一季,倒不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来得热闹。”
她说这话原本无心; 可在当时那情势下听来却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语气格外深地说:“然我独喜梅,可以岁岁待一季。”
她一愣,莫名觉得那时的他有些凶,居高临下的男子令人无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顺着他说:“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镜、一庭之内便可窥见一斑……”
这是奉承的话,对他这种听惯了恭维的人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移开了对她审视的目光,令她当即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县主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她听到他漠漠地问。
“星夜”二字颇为伤人,显然并未顾惜她身为贵女的体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们之间求一个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宫宴之后半月已过,我心中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尽,今夜逾矩不请自来,还望君侯不要怪罪……”
她有些羞愧地半低下头,手心汗意愈重。
“世之婚姻千由万端,固非情爱媒妁可以厘定,君侯与我只有区区几面之缘,若谈婚娶自也有所为难;只是我虽身在闺阁、却也自认并不蠢笨,深知有幸高攀君侯皆因时下形势之变,可叹父王今夜又做了错事,君侯对我王府该更是不喜了……”
说到此她又抬头看了看他,清白的月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依然没有半寸落在她身上。
“南境二使欲求庇护,所图是与朝廷相抗,父王今日设宴其实并非是愿与他们同流,而不过是做给君侯看的……他为人刚强,总不愿低头承认心中弱势,实则也唯恐为当今太后所忌、更怕成为君侯的敌人。”
“或许在君侯眼中父王专横自利百无一是,可其实在我看来他同样也有自己的难处……朝廷南迁是非纷杂,中原大族皆遭重创,如今朝廷虽立意推行新政,可江南士族却百般阻挠……父王并非贪得无厌,只是,也想在这局势激变之间险中求生罢了……”
她字字恳切,确对他似剖心般坦诚,及笄之年的少女清莹稚嫩、可说的话却条理分明;方献亭终于又看向她,有一瞬眼前又出现了十年前的骊山夜雪,那时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年纪,与他谈及形势更是相似的透彻清晰。
“君侯是英雄,英雄皆不喜受人所迫……今夜父王之举并不磊落,可若君侯肯再给我王府一次机会,父王必也将放下既往以诚相待,南境可平、新政可施,国家终会步步踏上正轨。”
“而我……”
她微微顿住,言语不再似方才一般流畅,少女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在柔婉的月光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知大家之女当恪守礼节,不该这般冒失唐突抛头露面……但,但我确想让君侯知道,嫁入侯府乃我心之所愿而非家族之迫,我……”
她羞怯得说不下去了。
这样的娇态他也见过,就在湖州驿馆一门之内,也在钱塘湖心花树之下,只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子总是更加含蓄内敛,从不会将自己的真心宣之于口——她会在屏风之后透过缝隙悄悄地看他,会在平芜之间悄悄埋下春山的秘密,会在深夜的舱底背身隐去一声无谓的称呼,每一点心事都要人细细留意才能发现端倪。
可就是这样的她会在绝渡之处邀他同舟,会在离别之际以半数染红的繁花相赠,他曾亲眼见过她真心的笑与泪,即便如今被金殿之上垂坠的珠帘遮挡也还是年年月月长长久久地留在他心底。
“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是不明白的……”
卫兰听到他开了口,语气终于不再像此前般只有高高在上的威严疏离,而总算有了她用坦诚换来的几分真意。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万全之外皆有遗恨——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若你果真聪明便该劝他为你另觅良缘,嫁入侯府只会害了你。”
他的话直白得有些残忍,卫兰听后脸色也有一瞬的苍白——她知道这个男子离她很远,并非单只因他位高权重盛极显赫,更因她从不曾参与他过去的人生——她不曾见过少年之时意气风发的晋国公世子,也不曾见过丧父之后孤身远出长安的颍川侯,她不曾陪他经历过大战之败生死之祸,而只看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可……
“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未来如何却还可尽力一争。”
她的语气很坚决,或许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总会比旁人更多出几分底气,她勇敢且果断,从来不必小心隐忍遮掩真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此刻君侯只视我为陌路——但我的确心悦于君,更笃信自己可以做好你的妻子,你要我学的我都会去学、你要我做的我也都会去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也会……”
她说不出更多了,大约当时男子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寡淡、令她也难将那句“钟情于我”说出口——他的心中一道牢不可破的藩篱,除了被他圈在里面的人、其他凭谁也进不去。
“抑或,君侯便当你我都是为了社稷……”
她低头苦笑一下,确没想到过去心高气傲的自己也会在情爱之事上露出此等狼狈卑怯之态。
“父王所求是一个承诺,姻亲之外血脉尤重,君侯不会不懂……”
这是在回应他方才那句“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一约一盟岂能比一个流淌着两姓血脉的孩子更加可信?因利而聚总不长久,同宗同族自当稳固。
她豁出脸面说出这样一句话,身边的男子却迟迟不肯给出答复,她只看到他回首看向身后的石亭,明明空无一人却还是让他看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收回目光,身边的梅树枝叶低垂、早就没有哪怕半点花色,他却还当它在盛开一般怜惜,轻轻抚摸时目光有种她未能理解的孤独与悲凉。
“我即入宫求见太后……”
他放开了它,像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
“……便一并送县主归府吧。”
第128章
那实在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亥时前后中郎将宋明真换值入宫; 方至扶清殿便听闻太后屏退左右独自留在梅林水榭,匆匆转道入御园一观,只见清白的月色毫无偏私地流泻于粼粼波光之间; 妹妹散了发髻倚在熟悉的美人靠上,飘渺一如即将奔向月宫的仙子。
“……二哥哥?”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 一向清透的目光今夜也显得有些朦胧; 细看去才见她手中捏着一只金杯,石案上也搁着两只半空的酒壶。
这光景瞧着实在有些眼熟,大约两月前便在青溪之畔的绛云楼上见过,只是当时独酌的人是三哥; 如今又换成了自己的妹妹——她过去是不饮酒的、沾上一点也要咳嗽; 如今却似察觉了这杜康的妙处; 一朝放纵……可以解忧。
他放轻脚步向她走去、小心得像怕惊破一场梦,凑得近了看到她因薄醉而泛红的脸颊; 叹问:“……怎么喝得这么多?”
整片梅林没一个人; 他们兄妹也是难得这样独处,她大概正因此放肆起来了,对着哥哥轻轻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你别说出去; 人家便不晓得了。”
——像个孩子似的。
他一愣,发怔的工夫又被她偷去一杯酒; 要阻拦她已仰头饮尽;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水榭,月光也在其中变得飘忽了。
“疏妍……”
他忍不住唤她,心知近来的一切已经快要将她压垮,阴平王宴请二使的动静闹得那样大; 她自不会不知道的;她却像彻底忘了这些烦心事,还在摇摇晃晃地扶着水榭的栏杆笑; 又伸手来扯他的袖口,说:“你不要拦我……”
顿一顿,又喃喃:“我只有它了……你不要拦我……”
这话说得人心里一酸,宋明真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牵起嘴角叱了妹妹一句“胡说”,又道:“什么叫只有它了?二哥不是还在陪着你么?”
她听后弯起眼睛笑、许多年都不曾露出这样稚气快活的情态,可其实眼睛依旧是很悲伤的,迂回,隐晦,不可告人。
“不一样的……”
她摇摇头。
“二哥有嫂嫂和孩子们了……不会同我最亲了。”
……啊。
宋明真哑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想要一个同我最亲的人……”
她像并没察觉哥哥的无措,又继续含混地说下去。
“就是……可以经常见到……或者即便见不到,心里也会经常想起我的人……”
她又去给自己倒酒了,得了又不喝,只捏着金杯伏在栏杆上看着水面破碎的月光。
“我没见过我母亲,如果她还在,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做母亲,是不是跟万氏一样,那般溺爱自己的孩子……”
“哎,说到万氏……其实她也就只在我们眼中不好,在她自己的子女眼中该是很好的吧?……那样偏宠他们,什么都为他们争,即便做了错事也不责难,转头便替他们料理收拾……”
她开始颠三倒四了。
“二哥哥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不公平?”
她又突然发问,可却似乎并不期待旁人的回答。
“本来就什么都有的人,还会继续得到更多……而那些本来就两手空空的人,反而却要被抢走最后一点可贵的东西……”
金杯微微摇晃,她又将酒饮尽了。
“就好比那位永安县主……”
“她都已经有那么多东西了……健在的母亲,疼爱她的父王,与生俱来的尊贵,年轻美丽的容貌……”
“……做什么还要同我抢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只有……”
滴答。
她的眼泪坠落在自己的手背。
“疏妍……”
宋明真的心忽被狠狠攥住、接着又在沉闷的窒息里被一刻不停地又掐又拧,他不会不知道妹妹那句“只有”之后要接的是什么,而那个不可说的人如今也要彻底与她无关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贪心的,一定要他怎么样……”
泪水继续静默地从眼眶中跌落,她的绝望从不吵闹。
“就只是,就只是希望他能记得我……如果得闲,可以来看看我。”
“你们之前一同来陪我过生辰,那样就很好……他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是,在这里就很好……”
“他会在的,”宋明真有些扛不住那样的疼痛,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也会在的——我们还是会一样经常来看你,心里也都会一直想着你,他……”
“不是的……”
她又摇起头了,相比他的急切,她显得坦然又通透。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要走了。”
滴答。
“他也应该走了……”
她的肩膀微微缩了缩,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我只是一直不敢面对,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可现在是时候了。”
她的语气忽而坚决了一些,也不知是在同他说、还是在同自己说。
“我不能把一切都丢给他的……他很累了。”
“……他也需要休息。”
杂乱无章的话语毫无条理,可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懂了——他的妹妹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即便一生都在不断被辜负、也始终留有那样一个明净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