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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拂了一身满-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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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乱无章的话语毫无条理,可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懂了——他的妹妹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即便一生都在不断被辜负、也始终留有那样一个明净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
  “我其实也想通了……从上次宫宴到今日,一直在想……”
  “他并不是我的,我还没有好到值得上天把他赐给我,所以大约也说不上什么失去……也许过去曾有那么短暂的几天属于我……可后来,后来……”
  她又沉默下去了,宁静的水榭一瞬无声,只有夏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无花的梅树发出簌簌的声响,没人知道那一片摇曳的树影间从何时起便立着一个人影,深紫的广袖始终低垂,右目之下漂亮的小痣如同眼泪将落未落。
  “后来,我后悔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泪,经年的苦涩早已变成麻木和茫然。
  “我不该嫁到宫中来的,当初就该留在颍川……要么一直等、等到他回来……要么索性,同夫人一起走了……”
  “可是……”
  她又停住了,这回“可是”之后的话宋明真猜不到,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又强忍鼻酸地问妹妹:“……可是什么?”
  “可是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后悔……”
  她这回很乖,顺着他的话答下去了。
  “父亲不能逼我进宫,先帝也不能……即便他们锁着我,即便他们央求我……世上的生路那样难走,可死路却总很易寻……我不怕什么,那时死了才最干净。”
  “可我总想……我爱他。”
  “不是怯懦软弱地爱他,也不是偏狭自利地爱他……我可以替他去做很多事,很多,他那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咔嚓。
  是谁失控的手折断了花枝。
  “疏妍……”
  宋明真的眼眶红了,七尺男儿也终于在这一刻落下眼泪,他看着妹妹的侧影却不敢伸手碰她,也许那时他也知道她就快要破碎了。
  “你为何从没同我说起……你是为了三哥……”
  她又一笑,此刻的豁达才最凄美,柔弱的肩膀那么瘦削,可其实已经扛着千钧重担独自走了许多年。
  “说什么呢?”
  她反问。
  “原本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罢了……我想做个稍好些的人,那时我想,这样在我死后就有脸去见他了。”
  说到这里她被自己逗笑了,大抵也觉得这念头颇有些傻气,手中的金杯被随手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这片静谧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现在也一样,我还是应当做些好事……”
  她说。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走不了,可他跟我不一样……我既与他有缘无份,便该放他走……”
  “阴平王的女儿未必不好,也许他们才是佳偶天成,而我只是他犯过的一个错……这几天我想,我该盼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才算与他般配,他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遂——你也知道的,他以前,一直过得很辛苦……”
  “疏妍——”
  宋明真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那一刻他才感到她有多么瘦,像是一朵不合时令的花,还未好好盛开过便被冷雨摧折到枯萎了。
  “二哥哥……”
  她在叹息,可是语气又像透着一些满足,也许真的太久没有人拥抱过她了,她的肢体感到一阵陌生的局促和僵硬——谁会知道呢?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寂寂深宫无边无际,每一个渴望陪伴的夜晚她都只能独自蜷缩在珠翠锦绣的帷帐深处,冰冷的枕衾与她为伴,没人记得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刻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抱住哥哥,在他久违的怀抱里汲取短暂的温暖,目光却在他身后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梅林之外前梁帝宫遗留的古楼——她记得她曾亲自为它取过名字,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依稀叫作……“望山楼”。
  “望山……”
  谜语般的自嘲是带笑的,可惜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般轻而易举解开她的密语,她也再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喜爱埋藏婉转的心事,皆因自知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在意捡拾。
  ——可她的确见过春山的。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繁花满枝郁郁青青,她在那样的幻景中终日流连、为了再靠近一步而不惜经年累月跋山涉水,最终又偏偏因此与之背道而驰——越拼尽全力,越遥不可及。
  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可我知道……我该送你走了。


第129章 
  ……可他又偏在那夜来了。
  二哥比她更贪杯、将她为自己备的酒都饮尽了; 她想今夜横竖已荒唐至此、也不在乎更不像样几分,于是召来宫人奉上佳酿数坛、兼而又传了笔墨,酒香与墨香一同在水榭间飘散; 乍一瞧好像是个很美妙的夜晚。
  “传笔墨做甚……”
  二哥喝得满面通红,人趴在石案上烂醉如泥。
  “你要想法子逃……”
  “别……别被他们缠住了……”
  他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借酒消愁愁更愁、比她这个正主还扛不住事;她嘴上笑着应、又令宫人将他扶回宿卫休息; 朝华凑到近前看着同样神思恍惚的她,劝:“太后……咱们回吧。”
  她摇摇头,摆手让众人都退下,寂寥的梅林合该只剩她一个人; 她忙得很; 还有一旨诏书要亲自写呢。
  “惟尔阴平王卫弼之女; 庆成礼训,柔嘉淑顺; 雍和粹纯; 克娴内则,着即……”
  她的笔摇摇晃晃,其实当时已醉得不太能站稳; 文书一类的杂务本不必她亲自做,此刻也大可挥手召来女官近臣记录誊抄——可这是给他赐婚的御诏; 无论如何简陋也算她与他之间的一个结果; 她不可假手于人,总要自己好好同他道别。
  说来她自幼读书不少、入宫以后更随先帝学了许多治世道理,如今的品性正像一个君子、万事求诸己而不求诸人——她用了那么多美好的语辞去赞誉一个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虽则心底也难免有几分酸涩怨怼; 可终归……亦是发乎于心的祝愿。
  ——他定要过得好一些。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身为武将本该早些娶妻生子……他要有温柔贤明的妻子; 要有乖巧聪明的孩子……他们可以如她过去所愿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将他过去独自经历的冷霜寒雪一一拂去。
  不要像她……总是孤家寡人。
  她写得专注极了,平稳的笔下没有一丝讹误,所有战栗和悲伤都隐蔽在繁复的笔划里,横竖撇捺皆一丝不苟;可惜行文未半水榭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的身影遮住朗润的月色,她的眼有些看不清了。
  “你……”
  她抬头朦朦胧胧地去看,只见到一双经年累月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眼睛,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看似多情的眼尾痣是绝妙的点缀,其实只是那人不可落于人前的一滴泪罢了。
  “……你来了?”
  她歪头看着他笑,其实也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是假,挑眉的情态带着醉意,她也不在乎他如何看了。
  “你是来同我讨它的么……?”
  她冲他晃一晃手里明黄的御旨,神情有种难以描摹的天真。
  “我就快写好了……你,你再等一等……”
  说着便又低头匆匆去写,看似醉得一塌糊涂可其实心底亮如明镜——她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朝野上下的阴谋诡斗,知道那个女子今夜曾登过他的府门,知道方氏一族里外的思量,也知道最终……他心底的取舍。
  她写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后悔、又好像只是怕他催促,微乱的笔法透着怯懦、下一刻手腕却终是被他紧紧扣住了。
  刷——
  手中的笔猛地一歪,长长的墨迹将整块绢布损毁得不堪入目。
  “宋疏妍……”
  他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陌生的称呼有种较往日不同的深重严厉,好像压着滔天的怒火、又好像只是纯粹感到苦痛;她分辨不清,只感到他的手很烫,那么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令她在酩酊中也感到一阵撕心的疼。
  “……你喜欢么?”
  他不是没章法的人,当时那一问却突兀得教人未明所以,难为她竟还是听懂了,十年一梦并非无痕,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牵引勾连。
  ——那是一些琐碎的往事。
  长安西市匆匆一面,他在二哥囊中羞涩时代为解围,绘屏之上春山如许,他第一次看穿她的隐忍窘迫,说:“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选个喜欢的。”
  后来就是在钱塘,二月初一晴川历历,长街喧闹行人如织,他亲手为她选出那对寓意颇深的白玉梳,低眉凝视她的眼神似有含蓄的钟情,问:“这个……你喜欢么?”
  最后一次便带几分玩笑,是同二哥一起陪她在街上游逛,数十金的歙砚只因她多看一眼便要买下,她摇头推拒,他却反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很喜欢么?”
  她回回都哑然,大约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也会被人在意,好像她很重要,好像她也可以直言不讳袒露真心。
  现在他又问了——
  宋疏妍……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
  喜欢这纸赐婚的御旨?还是……喜欢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她答不出,因醉意摧折而混沌的视线也看不清他的脸,下一刻只感到腕间痛意更甚、忽然欺身逼近的男子气息热得惊人。
  “我在问你。”
  “——你喜欢么?”
  他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那么冷又那么凶,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分高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充满危险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一个武将,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捏碎。
  可……
  “就这样吧……”
  她对他淡淡一笑,声音很轻又很柔,好像在她眼中他是很脆弱的,所以那些泥泞的路她要替他去走,那些残酷的决定她也要替他去做。
  “三哥……”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滴答。
  ——这次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了。
  他的手便在那一刻松开了,好像是被她的眼泪烫出了可怖的疮口,又好像仅仅觉得她无药可救;她为他的离开庆幸,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又泛起一阵卑劣的绝望,下一刻暴虐的气息骤然降临、是他一把将她狠狠拽进怀里,千般幻景刹那颠倒,一切禁忌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零落成泥。
  ……他在吻她。
  像殊死的困兽一样撕咬,像离水的孤鱼一样挣扎,没有哪怕一丝情浓时的温存缠绵,只剩末日来临前孤注一掷的宣泄——她感到更剧烈的痛,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汹汹激荡的醉意令她难分虚实真伪,他却偏偏逼她睁开眼睛看清他那时陌生的模样。
  他紧紧扣着她的腰、甚至毫不怜惜地扼住她的脖颈,艰难的喘息令她正似涸辙之鲋,每一丝生机都需仰赖他的垂怜才能窃取;他好像当真想掐死她,一双向来平静的冷眼却在那时红得像血,某一刻她忽然懂了,那时他想拉她一起下地狱。
  暴烈的爱意在无路处降临,猛然放开的桎梏却令她重获新生,他给她以苦痛的烙印,一个落在颈间的吻便令她深深战栗。
  “三哥——”
  “……三哥——”
  她不停唤他,其实也不知是在挽留还是拒斥,他的失控便在那一刻到达顶点,“碰”的一声巨响炸开在她耳边,随即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僵冷的静默;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水榭的木柱已然深深凹陷,她的余光看到他青筋迸发的手背和血肉模糊的指节,剜心般的疼痛令她几乎遗漏了落在自己胸口的一点湿润的热意。
  “疏妍……”
  他的声音像戴着枷锁,即便每走一步都要削去一块他的血肉也还是拼命向她靠近,她所熟悉的柔情也在那一刻重现,小心翼翼的亲吻落在她的唇角,抚摸她脸颊的手颤抖到难以自抑。
  “就这样吧……”
  他轻轻为她拢起凌乱残破的衣襟,终究一错再错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堂皇的重复像是梦中的呓语,状似与她相同可实际却又迥然相异。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第130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三; 金陵雷霆忽至,暴雨数日不止。
  昨夜阴平王府笙歌不歇通宵达旦,前去赴宴的文武官员个个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施、杜二人最是尽兴,与阴平王推心置腹把酒言欢; 最后双双醉得爬不起来、索性便在王府客舍留宿过夜。
  天将明时大雨倾盆; 声声惊雷隐于黑云之后,施鸿头疼欲裂被吵得不得安眠、以衾覆耳又觉声响愈大,心道怪哉起身一看,只见窗扉之外鬼影重重; 那阵阵扰人的闷响哪里是什么天边惊雷、分明……分明是寸寸逼近的刀剑甲胄!
  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下一刻房门却被重重一脚踹开; 几个一身重甲的士兵持刀而入、看形制正是出自南衙卫府的禁军;宿醉的头脑混沌一片,来不及思考当前形势便直觉与人打斗起来;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被狠狠击倒反扭了双臂。
  “我乃岭南节度使——朝廷三品大员——”
  “尔等受何人指派——还不速速将本将放开——”
  嘶吼叫嚣十分卖力; 可惜被慑人的雷声一遮也是喑哑不清;踉跄着被一路推进屋檐之外的暴雨,好友杜泽勋已同样被反捆双手跪在庭下,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男子十分面善; 赫然正是几日前方才见过的娄氏兄弟。
  “……娄风!娄蔚!”
  施鸿勃然大怒,满面雨水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
  “你们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如此辱没上官!”
  “我定要去御前参奏——要你娄氏满门谢罪——”
  他似极爱提及娄氏一族、言语间的鄙薄轻慢更令人无法忽视; 娄蔚闻言眉头微锁; 兄长娄风却是面无表情;他同样立在雨里,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沉天幕,注视施鸿的目光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御前参奏?”
  他冷冷一笑,神情戏谑又暗藏快意。
  “那就要看上官能将这条命留到几时了。”
  话音刚落一道飞火穿云而过; 雷声隆隆接踵而至,施鸿心猛地一跳; 不敢置信道:“你……你敢杀我?”
  娄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居高临下的模样却更令二使不安羞恼,便连一向内敛持重的杜泽勋都忍不住开始高呼嘶喊,嚷道:“我要见太后!我要见陛下!——我等身有战功并无罪责,朝廷岂可残害忠良草菅人命!”
  施鸿一听立刻附和,娄风充耳不闻、只漠漠挥手令麾下将士将两人扭送出王府;撕扯吵闹间阴平王终于是到了,宿醉之后衣衫不整、一张老脸更是黑如锅底,此刻见娄氏兄弟竟在自己府内拔刀亮剑,当即气得唇色发紫,怒喝:“反了!反了!”
  “本王乃卫氏宗亲!便是天子亲临也当称我一声皇叔!你们竟敢带兵闯我王府,是当真要造反叛乱不成!”
  这番情境颇为讽刺,好巧不巧正与小半年前先帝驾崩后的光景互为对照,娄风皮笑肉不笑地向对方拱了拱手,道:“王爷息怒,施鸿杜泽勋拥兵自重有谋逆叛国之嫌,末将也是奉命缉拿,还请王爷不要为难。”
  谋逆叛国?
  如此罪名可非儿戏,轻则杀头斩首、重则株连九族,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敢轻下论断,那位宫里的小太后便就如此胆大妄为么?
  “荒谬!”
  阴平王怒火更盛,只觉得是那狂悖的宋氏女在打自己的脸,否则何以偏要命人到他府上拿人?朝野内外都在看着,今日他若退、日后便要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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