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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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何以为神?又如何能时时刻刻都做众口传扬的英雄?”
“……你已为旁人做得够多了。”
“三哥……你一直是干净的。”
第146章
这些话她憋得太久了; 从十数年前初遇相识憋到如今,此刻总算酣畅淋漓说了个痛快,其实也分不清自己那时究竟在感到愤怒还是悲哀。
古楼外的寒风萧萧簌簌; 他胸口的伤疤却仿佛在发烫,她唇间一热、被他低头吻住了; 彼此的爱丨欲就像他的苦痛; 一生一世无人知晓。
他将她推倒在榻间,柔软的锦被终于取代发霉的枯草出现在她身下,亲密比那夜更放纵,她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他逼到极限;他是极致的强权和极致的谦卑; 好像最顾惜她又好像最爱看她无路可走; 他们在清白的月光中紧紧纠缠; 相信对方干净无瑕又笃定自己脏污不堪。
“莺莺……”
“莺莺……”
他又这样叫她了,似乎只有在最情动时才会将这个不为人知的称呼说出口; 她感到自己的心已软到无以复加、化成一池春水醉在他怀里; 月光被男子的身影遮蔽,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而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他惊人的力量教人害怕,她毫不怀疑他能轻而易举将她折断; 而他对她的爱意又在与那种前所未有又出处不明的暴虐本能激烈对峙;她是他的战利品,也只有她才能让他在片刻的欢愉里找到他自己; 他可以为她活着也可以为她死去; 倘若爱她果真只是私欲他便只有不可收拾地从此自私到底。
最后那一刻他就要失控了——他似乎,想要……要……
她已失了神、感受到男子猛然抽身而去,火热的汗水滴落在她心口,过了好半晌几近虚脱的身子才再次被他揽回怀里;他的发丝与她相缠; 鱼水朝暮向来难解难分,他的声音是压抑也是挫败; 依然在叫她:“……莺莺。”
……月光如水。
绘屏之上春山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云雨方才散去,望山楼内一片静谧,夜已经深了。
宋疏妍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将入睡时都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迷蒙间却又被人小心抱起,片刻后只感觉温暖的水流将她包裹;她低低叫了一声、有些怕,下一刻他的手便重新揽住她,她轻哼着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亲自仔细为她沐浴。
“我困……”
她对他抱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幸而他是武将耳力极好,当时还能哄着她说:“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下。”
她本来还要闹的,他的手却在水下轻轻为她揉起后腰,有些粗粝的指极会拿捏力道、几下便舒缓了原本难耐的酸痛之感,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实在舍不得挣开,于是总算肯老老实实由他照顾了。
室内不能点灯,许多事做起来便都成了麻烦,她迷迷糊糊听到他数次撞到附近的东西,寻一条擦身的巾帕也要来回摸索好久;等到终于为她穿好衣裳再将人抱回榻上、她的睡意已消散了个七七八,听着他极快地收拾好自己,躺回她身边时人已完全清醒了。
“冷……”
她嘟哝着窝到他怀里去,好像真是怕冷一样,其实窗子早都关起来了、室内也摆了好几个炭盆跟扶清殿一样暖;他不明女子撒娇的心思、以为她是真的冷,当时就有些担忧,皱眉道:“冷么?——我送你回去?”
她偷笑了一下,把微凉的手伸进他未拢紧的衣襟,男子的体温很暖,她又觉得舒服了:“……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他一默,而后像是失笑,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将人圈得更紧、一边叹息道:“刚才不是说困了?……我禁不住你闹。”
后半句话意味颇丰,倒确不是危言耸听——他毕竟是个武将,这些年又一直未近女色,如今身上的伤好全了,若非顾念她身子娇弱,必然……
她听懂了,脸红着轻轻打了他一下,男子的需索她招架不住,此刻想来还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他知她羞涩、也知今夜不能再欺负她,当时便浅吸口气压下旖思,合上眼睛说:“睡吧。”
她应了一声,眼前却还不断闪过沐浴前的许多画面,他情动到难以自持,最后那一刻、似乎……
“……你想要个孩子么?”
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忽然开口问道。
他一瞬展目,搂在她肩上的手亦微微一紧,只是很久没有答话,两人之间一时静极。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开口了,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低沉,她能分辨这种不同,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子一言一行的区别意义;她又在他怀里偎得更深些,应答的语气却浅,只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
顿一顿,声音更轻:“……你也应该要有子嗣了。”
……是的。
征战频仍的武将岂可膝下空虚?他已过而立,寻常王侯在此年纪早都妻妾子嗣成群,偏他始终孑然一身,她又……
他对她的了解正同她对他一样多,即便已然努力掩饰却依旧暴露了失落——她想给他一个孩子、想他们之间能有最寻常的圆满,可深宫之中连一次相见都需百般遮掩才能遂愿,又岂有裕余容她十月怀胎?
……她会陷入致命的险境。
“没有‘应该’,”他的语气很严肃,像是立刻要她摒弃这些傻气的念头,“疏妍,你不必想这些。”
“莺莺”变成“疏妍”,她知道他是已经认真了,遗憾的感觉却更重,她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是不完满的。
“怎么能不想?”她有些委屈了,“寻常夫妻……都是要有孩子的。”
她是想做母亲的。
或许正因少时在家中不得宠爱,她对天伦之乐的向往反而比旁人更多——过去在钱塘与他情定时她便幻想过未来与他携手相伴的日子,她会成为很好的妻子,也会成为很好的母亲,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她会和她爱的人们永远彼此搀扶相互陪伴。
他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只是“寻常”二字实在与他们相隔太远——她已身在太后之位,前朝后宫的眼光都紧紧围绕在她左右,他的婚事亦担着天大的干系,稍有动作便会即刻引来轩然大波,所谓“寻常”……又该去何处求呢?
“何况你还是颍川方氏一族主君,”她的声音越发沉闷,“……总要有个孩子承袭爵位吧?”
有些事情无法回避,他们的难处便在要于死路上求生,这点她知他也知,所以那时他的回答来得特别慢,大抵也正是在无解中为彼此求一个出口。
“我父亲并非家中嫡长,此事你应也知晓吧?”
他忽而问她,话却岔得远了。
“他乃祖父次子,因伯父不喜习武身无军功方才袭爵,因此一向觉得自己对长房一脉颇有亏欠、常嘱我对孜行他们多加照料……我无子嗣,倒正可将爵位还与兄长,如此既了父亲生前之愧,也不算对家族毫无交代。”
他说得平静,字字句句都是坦然。
“你说的‘寻常’自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其他于我不过锦上添花、唯独你是雪中送炭,寻常也好不寻常也罢、终归我是舍不下你,也从不觉得旁的人事比你更紧要。”
“你说我从不曾亏欠他人,可自己却又总觉得亏欠于我……没有子嗣并非是我一人之憾,于你分明是更大的不圆满,为何你却要对我怀愧?难道不该怨我不能放下一切带你走?”
她被他问得愣住,当时确是哑口无言,或许也不单单是不知如何作答、更是为他那时所展露的坦然与温柔折服。
“不是的……”她于是只好无力地反驳,“我……”
他也知道她的无措,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世界静得可以清楚听见彼此的心跳。
“我亦很想带你走……”
他的私心得见天日,终于还是将这句自先帝在时便埋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如果有机会,也许再晚一些……疏妍,我……”
这都是难以为继的话,她更知于他而言是何等禁忌,不单因颍川方氏至高之节、也不单因“献”、“贻”二字入他之名,更因他自己……舍不下很多曾重重拖累牵绊于他的东西。
“我知道。”
她打断他了、不愿他将那些为难的话说出口,自己心里其实渐渐也能想得开,那时露出的笑意并不全是违心的伪饰。
“是我太贪心了……当初在长安时觉得能见你一面就很好,后来到了江南却又想着同你在一处……在洛阳时觉得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你的消息就很好,如今却竟又想同你有一个孩子……”
她低低一笑,像也在笑自己不知餍足。
“你不必理我,我其实已觉得很满足了——‘寻常’……如今这样大乱的世道,又有谁过的是寻常的日子?不过都是辛辛苦苦恍恍惚惚,日夜忧虑生死不定罢了。”
“何况还有熹儿——”
说到这里她的兴致又高起来了,声音里带着笑、好像确对那个与她毫无血缘的养子满怀希冀。
“我们可以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我养育他、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成为贤明仁德的君主……又有什么不圆满呢?”
她不是在说虚话、他听得出她心底确有这般温情的怀想,他们的来路各自艰难,所幸去路无论吉凶尚能一起走过。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月光映照下春山如许,他于黑暗中望向它的目光审慎又深邃。
第147章
这厢望山楼内花晨月夕春宵苦短; 那厢宋氏上下却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宋明卓虽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却到底是主君宋澹的嫡长子,在其父百年之后当承继其位主持一族,如今就这么轻飘飘被亲妹妹下了大狱、还说若不能在七日内缴足六万八千余贯赎款便要依律革职流放; 岂不是在天下人前打烂了他们金陵宋氏的脸?
“六万八千余贯!她这是在要我等的命!”
宋氏之内各位族亲全坐不住了,甚至远在其他州县的旁支都不惜纷纷远赴金陵要主君宋澹给个说法; 彬蔚堂上闹闹哄哄挤满了人; 宋家是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我族从未奢求太后眷顾偏袒娘家,当初她将制科主考之位交与陈蒙大家也都认了!”
“可如今呢?”
“我等的忍让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步步紧逼!换来了她的六亲不认!”
“她要查土地收民心,难道我族没有配合?江南大族何其多也,上缴赎款最多的便是我宋氏!我们已给足了她脸面; 她还要如何!”
“主君!难道你当真要放任自己的女儿将我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么!”
七嘴八舌的吵嚷如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兜头罩住; 宋澹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脸色几乎已与满头华发一般苍白。
“伯汲——”
他的妻子万氏此时也来凑热闹,“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涕泗横流。
“子涧是我们的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人逼死?”
“四丫头她不是为国为民; 她是想报复我们!”
“她以为是我强占了她生母的正室之位!更恨我们当初让她嫁入宫中!”
“子涧何辜!族亲何辜!若她非要泄愤便让她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让她杀了我!让我代子涧和全族受过!”
说着便忽而发疯似的从地上爬将起来、身子一转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亲挤得满满当当、哪能让出条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将人拦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愤。
“嫂夫人何必如此!这天下便没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对四丫头虽无生恩,却到底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她岂能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天下人不会容下一个不遵孝道的女儿,也不会容下一个罔顾伦常不仁不义的太后!”
一通谩骂真情实感、仿佛个个都对万氏的“含辛茹苦”是亲眼所见; 说着喊着怨意更重; 转过头又冲着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将话明白说与我等!”
“子涧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机府逼缴赎款之事又当如何应对!”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难道你便不能为了一族生死荣辱去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求一求情么!”
满耳聒噪无休无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数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继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尽管那并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违心之事、却偏偏在此刻浮显得如此顽固清晰。
……他确是个怯懦自私之人。
无力为爱妻对抗宗族; 又怯于面对岳家和自己的女儿,对待朝政也无非如是; 漫漫几十年都在逃避闪躲中度过。
——可回避真的有用么?
他垂目看着自己的“妻子”,为逼他保下长子而不惜做戏挑唆众人攻讦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个个目眦欲裂不顾体面,也尽在借“同族”之名将他推入两难之地;至于朝事……自他执掌家族后宋氏声望便一落千丈,或许就因每临大事皆只念回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庙的清名荣光。
而最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
他对她的记忆很少、爱也很少,只是当初她离家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父亲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她说方公看错了人,她说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说往后再见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她说得都对,唯独一句错了——他对她从不是“相看两厌”,而是连“相看”的勇气……都不曾有。
此刻他缓缓闭了闭眼,片刻静心后又再次展目,年迈的躯体已远不如过去强健,堂上若干年轻的后生子侄皆对他虎视眈眈,而他的长子此刻身在牢狱、次子又因怨憎于他而多年不愿归家,此刻身边终于渐渐无人了。
他淡淡一笑,还是独自扶着桌角艰难起身,满堂上下一瞬静默,众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在他身上。
“子涧乃我亲子,我自不忍见他遭难……”
宋澹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眼中却又分明空无一物。
“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
“赎款六万八千贯,宋氏当认!”
宋澹目不斜视,陡然拔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在场每一人耳中,也许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犯众怒,并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转身离去的女儿一样“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而仅仅只是……不愿再对自己失望罢了。
“诸位族亲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筹金银;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罢!”
没人见过这位主君当时的样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脸越涨越红、衰弱的身体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势待发,那时他的语气本该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