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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拂了一身满-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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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代朕去做很多事……”
  他在病重弥留之际才将陈蒙秘召至病榻之侧,并将方献亭与皇后不可言说的阴私尽数揭破。
  “朕要你护住太子……护住……大周……”
  那时的陈蒙惶恐至极,大约从未料到帝后之间竟还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秘辛,而方氏的权位更令他忌惮恐惧,即便有心为陛下豁出性命保护太子,也……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贻之自有他的死穴……”
  久病的天子形容枯槁,隐于龙帷后的双眼清醒又混沌。
  “你记住,颍川方氏之所以可怕,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
  “……可怕的是人心。”
  “是天下人……对‘方’之一姓的崇信。”
  他的声音低沉幽邃。
  “要杀他……必须毁了这些人心。”
  有些话是不必说尽的,只到这里陈蒙便能懂得陛下的真意——自古得其民者得天下,太清以来连年战乱、百姓已将方献亭视作越过天子的救世之主,人心一动云集景从,如此可怕的人望可一念翻天覆地动摇山海,只要方献亭想反、世间根本无人可以阻遏。
  而要毁去这些人心……却非朝夕之功。
  他强权、他跋扈、他专断不臣……重重罪名虽则沉重,却未必会令已轻视皇族的天下万民为之动摇——男女之事固非大节、却最令市井小民津津乐道,方献亭与皇后之事是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亦是能令方氏一身无暇羽翼被染污的利器,他只需挑选一个最佳的时机将之公之于众,方氏此前罪责便会被翻然想起,重要的是让他与天下人心相对,只有这样才能令这座不可撼动的高山被夷为平地。
  “但……也不要太急……”
  天子的声音低下去了,枯瘦的手自充满陈腐气息的龙帷中伸出,好像想要紧紧抓住些什么。
  “朝廷终究需要有人抵御外侮……”
  “若他可安心助熹儿中兴,便……留下他……”
  时至今日陈蒙也不能辨清先帝当时的语气究竟是冷漠还是怅惘——他说要“留下他”,仅仅是念着方侯对社稷的助益?还是……也有那么些许对偕行数十载少年情谊的怀念顾惜?
  幸而这些并不重要,所谓“天家无情”并非是因帝王生来心如铁石,而只是他们身上担的干系太重、动辄便要涉及生死殃及天下;他不得不无情,而身为他的臣子、他的使命也无非就是尽心竭力为君尽忠罢了。
  “……王爷不必惊慌,此事先帝确是早有托付。”
  集贤殿内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唯有微微摇曳的火光方能带来些许活气,或许世上的深宫殿宇全是一个样,前梁遗留的旧迹也与当年先帝托孤的观风殿一般寂寥空洞。
  卫弼闻言愈惊,偏偏此刻又闻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回身之际正对上王穆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昧的脸,当即骇得低叫一声寒毛倒竖。
  “你……你……”
  他伸手指向对方口讷无言,后者却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缓步越过他行至陈蒙身侧,两人连周身投落的阴影都是如出一辙。
  “先帝临崩忧心难释,只恐今上为奸人所害社稷不保……”
  王穆脸上笑意尽退,再不是平素那般八面玲珑的和善模样。
  “老奴奉命长伴陛下身侧,亦时时留心扶清殿中变动未敢怠慢……王爷既已察觉此中隐秘,往后老奴也不必再有所遮掩了。”
  卫弼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不敢相信陈蒙王穆这平素最静默无声的两人竟才担着这朝野上下最惊心动魄的干系,震惊之余又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过去是否曾在无意间犯过什么忌讳;转念时又回过神,愕然问:“扶清殿内也有中贵人的耳目?那太后……”
  朝华夕秀当初都是先帝亲自选派至中宫侍奉,如今自然也都听命于王穆,她们会将太后每日所言所行事无巨细一一上报,而太后或已有所察觉,尤其夜半之时常会屏退左右独至梅林水榭,因有禁军把守而不能轻易靠近窥探。
  “太后与君侯或已有逾矩之举……老奴言尽于此,其余不便多言。”
  王穆点到为止,话中的含义却令卫弼色变——他心底的忧虑越发高涨,唯恐方献亭和那宋氏女沆瀣一气夺去他卫家的江山,此刻便急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必要早日设法将他们除掉!——陛下很危险!他们会害了他!”
  重重回响在集贤殿内荡开,便似道道惊雷被强压在层云之后,陈蒙悠悠一叹,手中的台烛眼看便要燃尽了;书架之下隐约的浮尘在他面前晃动,他可以选择挥手将它们拂去、亦可以选择估且视而不见,微末的去留由他裁决,就像一些人的生死……也都在他看似老迈无力的指掌之间。
  “再等一等罢……”
  他低声说着,神情苍冷又若有所思。
  “天时地利人和……欲定大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何况眼下北伐在即,陛下尚需有人代为收复失地……他还有用,朝内新政也需太后一力去推。”
  “待此间事皆了却……再杀之不迟。”


第155章 
  五日之后至于除夕; 因光祐以来两战皆胜、且又是南渡之后首逢新岁,宫中便难得张罗起一次大宴,取万象更新继往开来之瑞意。
  文武百官应邀携家眷入宫赴礼; 依次落座后方才感叹这一年来朝中风云之变幻:去岁此时因太后垂帘而意气扬扬的金陵宋氏已然转衰,尚书令去后辅臣之势不再、阖族又因被迫缴足六万八千贯赎款而元气大伤; 眼下在朝中的位置正是不尴不尬; 与太后的关系也是微妙到了极点;方氏也不遑多让,虽则半壁紫绯并无变动,可在百官同僚眼中却终归是有了不同,君侯强权令人生畏; 即便是一心为国也终究难免招致非议; 或许如先国公那般忠义两全敬奉皇室之人已不会再有; 方氏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对天家百依百顺奉命唯谨的方氏了。
  反观此前与太后闹到剑拔弩张的洛阳派如今倒是平和起来了,他们享受着新政带来的均势福音、每日只要高高挂起旁观江南士族惨淡经营; 真是优哉游哉志得意满。
  宫殿之内一人千面其情百态; 谁也分不清什么是真而什么又是假,宋疏妍与少帝一同赴宴落座时心中只有一片静,既不见什么愁绪、也没有什么欢喜。
  “元正启祚; 万物惟新,山河永固; 庆寿无疆——”
  群臣叩首山呼; 口中所言都是顶体面吉利的话,少帝闻之大悦、又念新岁过后北伐将始而情绪格外激昂,大声将“山河永固”四字重复了两遍、又不顾众人阻拦闷头饮了三大杯酒,大宴未至一半便是满面红光了。
  群臣自然也都要近前来敬酒的。
  往年最先来的都是宋家人; 今年宋澹已故、宋泊只始终面色冷淡地坐在下首,从头到尾都不曾朝殿上的侄女看上一眼; 宴至一半更称身体不适要提前告退,场面一度难看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方氏自然也不便同太后走得太近,即便方献亭实际就坐在离宋疏妍很近的位置,敬酒时却偏偏要绕过她、只单单与少帝同饮,群臣百官都在看着,他们连像去岁那般彼此偷偷远望一眼也难办到了。
  只有几个年轻的臣子是真心来向她恭贺新岁的。
  许宗尧过去总对太后心存戒备,大约本意里对女子主政总有质疑、更恐她为母族所胁阻滞朝事,可在新政过后这些疑虑便全都消散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女君,在柔弱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她可以不畏艰险做该做之事行该行之路,绝非虚占其位徒有其表的附庸傀儡。
  他心悦诚服地对她行礼,她则平静温和地以茶代酒应他之奉,还道:“去岁多艰,许卿劳苦功高,合该是孤敬你的。”
  劳苦功高?
  他不过只是奔波几地做了些腿脚功夫、最大的不易仅在于同人对峙争辩,可她却面对着与母族的决裂、如今在朝中几乎已是众叛亲离,与她相比他做得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太后言重了……”
  他再一次词穷,原本口若悬河的本事一应丢了个干净,她却好像明白他的心意、明明没比他年长几岁却好像比他成熟得多似的,对他淡淡一笑,依稀也有几分真挚的感激。
  “你我都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于心无愧,来路不问,”她既像是他的君主又像是他的友人,“……也就够了。”
  如此清浅寻常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在那新旧交替的一刻心生震动,或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感到那个女子内心的澄明,其居垂帘之位匪因权欲作祟或形势之迫、而是亦有自己牢牢坚守不肯丢弃的东西,足可令每个亲眼得见之人肃然起敬。
  “是。”
  他恭谨地对她一拜,终于彻彻底底一心一意成为她的臣子。
  “……臣受教。”
  而当时大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客却是久未在朝中露面的两镇节度使谢辞。
  幽州谢氏乃当世名门,谢辞本人亦是颇具传奇的一员骁将,太清之后西北溃败、若非有他一力在范阳抵御胡虏筑牢防线、恐东都早已沦丧等不到方献亭回兵来救,而若非颍川方氏声名太盛珠玉在前,他幽州谢氏的威势自也当更上一层楼。
  今岁他又再退突厥,即便其中少不了方氏与姜潮的襄助、也终究是摘去了第一等显赫的功勋,群臣百官其实并未料到他会亲自赴金陵贺岁,毕竟南境之事过后朝廷与各方节度使的关系已有几分微妙,台城于他亦多少是有几分凶险的。
  然而他确是来了,殿宇之内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他依礼参拜过太后与少帝、又进了自江北带来的贺岁之礼,此后便整晚都坐在方献亭身边不时相互交谈,与旁人却都不甚热络——百官的心思都活泛、不久便品出了味,心知君侯即将越江北伐、朔方几镇的节度使能否全然服从调遣乃是他心中一忧,这谢辞乃是当今势力最强的两镇节度,将之召来金陵贺岁是为向天下人宣告他对朝廷的忠诚,亦可对朔方几使形成威慑;那谢辞在今岁的战事中屡受君侯之恩,想来也是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如今两人走得这般近倒是让朝中的形势又微微偏向方氏了。
  几番计较之下时辰渐晚,傩舞之后酒过几巡,群臣又随太后与少帝一同至殿外看过礼部精心备下的火树银花,一场心思各异的宫宴便算是到了头;宋疏妍已是薄醉,与少帝一同离席时还是回头无声看向方献亭,他似有所感,亦抬头与她目光相对。
  她忽然很想他抱抱她,即便他们之间早已离别过许多次、即便她知道今夜他很难留下,至少除夕她还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度过,否则叔父提前离去是投向她的冷漠憎恨的目光将很难被她忽视遗忘;她回过了头,想一想还是侧首低声对朝华说:“去同中郎将说,孤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嫂嫂和晗儿,今夜便晚些离宫、在梅林水榭简短一叙罢。”
  ……她总还是需要家人的。
  梅林的琼英终于又开满了,潋滟的花色绵延不绝、风一吹便像是江南鲜少会落的雪,红白交杂错落翻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早一步在水榭中等候,不多时二哥二嫂便带着孩子来了,那时的时辰其实已经很晚,可晗儿大约刚见过火树银花、此刻一张小脸还亢奋地红着,精神倒还足得很。
  “小姑姑——小姑姑——”
  宋晗如今已经五岁,正是虎头虎脑活泼爱闹的年纪,见了宋疏妍便一路小跑奔过来结结实实撞进她怀里、明明也没见过她几回却竟也半点不怕人。
  宋疏妍笑着伸手把他抱住,随即二嫂嫂娄桐的训斥便到了,说孩子:“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见了小姑姑要行礼问安说‘太后千岁’、不许这样冒冒失失没规没矩!”
  她走得慢些,二哥宋明真便也一路陪在她身边,两人堂堂正正相携而来,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宋疏妍看得有些感慨,一面隐隐觉得艳羡,一面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坠儿,过去的事总是说不清的,或许这世上许多人事的确就是有缘无份罢。
  “无妨,今日除夕守岁,只有小姑姑没有太后。”
  她笑着接过了话,抱着晗儿的手犹未松开。
  “嫂嫂也快坐吧,不必拘礼。”
  晗儿一听小姑姑这般说了、便对母亲做起神气的鬼脸,娄桐无奈摇头,谢过宋疏妍后方才依言在水榭中坐下;宋明真始终在旁护着,小心的模样看得宋疏妍有些讶异,不禁问:“嫂嫂这是……”
  娄桐当初在闺中性情便是爽利,此刻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美丽的脸颊略微染上绯色,答:“不过是又有了身子……子邱贯爱这样大惊小怪。”
  中郎将挨了妻子的埋怨、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好脾气地在旁殷勤照顾、像是生怕人磕了碰了有半点不安宁,即便不开口言语也能教人清楚知晓他对她的情意。
  宋疏妍看着他们,忽而感到自己过去对所谓“天伦”的幻想已变成了现实,虽则并未应在自己身上、却到底是令人欢喜的。
  “竟还有这样的喜事?”
  她笑着接了口,目光又在看向嫂嫂尚未显怀的小腹时浮现隐约的向往和怅然。
  “那我合该给上一份礼,今夜也不该再让嫂嫂乏累了。”
  她二哥自来同她亲近、却也一向都是心粗,当时并未察觉妹妹不露痕迹的失落,只笑言:“她这几日也是在家中憋得狠了、总说要出来透口气,今日走动一番也好,省得回去又要跟我闹……”
  娄桐闻言扭头瞪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满丈夫在人前说自己的坏话,夫妻间的亲密总是旁人插不进的,即便是亲妹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罢了;宋疏妍在一旁看着,渐渐也就只能沉默下去,还是娄桐先察觉了她的游离、于是连忙悄悄在衣袖下拉了丈夫一把,又主动同小姑道:“宫中风景独好,能来见见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哪里就算乏累了?”
  宋明真迟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妹妹、一时心中也是十分愧疚,转头又附和:“正是了——我们一同守岁、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
  这又是不聪明的话,难免要让宋疏妍思及一些不甚顺遂的往事,年年新岁都是离开外祖母的日子、偌大的宋府更难寻一个安稳的角落,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的。


第156章 
  “家中长辈怕都还在等着; 我又岂敢一直霸着你们?”
  她却只摇头笑笑,将心中的哀伤藏得很好——父亲去后宋家已是天翻地覆,二哥便将他的生母吴氏接到了自己身边生活; 想来他们早已约定要一同守岁、如今这时辰归家都已算是很晚了。
  “只是想见一见罢了,如今也见过了; ”她的笑容淡淡的; 如同满园盛开的琼英一般美丽,“哥哥嫂嫂快带晗儿回去吧,腊月风寒,仔细孩子着了凉。”
  宋明真和娄桐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些为难; 宋疏妍看出他们对她的记挂; 嘴角笑意更浓了些; 说:“回去罢,待嫂嫂平安生产; 我可要做头一个抱那孩子的人。”
  一场匆匆的会面就这样结束; 宋疏妍又独自在水榭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离开,抬头时又见远处的望山楼、不自觉还是看得出了神,但其实悲伤并没有几分; 她毕竟一直算得上是坚强,非要一个人独处其实也不是不行的。
  收回目光向梅林外而去; 那个夜晚万事俱备却偏偏少了一场雪; 泥土之间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它们是花的尸骨、不幸都葬在这新岁将至的前夜了;她不知自己何时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转过最高大的一株花树时却在它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男子,他一定已经等了她很久; 深紫的官服上缀满零落的花瓣,听到她来便侧首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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