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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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闻讯震动,少帝气得亲自下旨砍了都罗次子毕忽努的脑袋、还派人将其送至江北羞辱对方,只是此举除泄愤外实在没有别的意义,江北之战局已由此乱成了一锅粥;幸而方献亭出征前已料到东突厥会背信毁约、新岁时请谢辞南下也是为商议防御布置,朔方几镇节度使尚受皇命,西北一线的战事暂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是如此一来朝廷供给粮草的压力便更大,江南民怨之声亦越发难以控制,坊间许多百姓要求朝廷撤军休战、便是将中原舍给异族也无甚不可,六月时渐次爆发了几场暴丨动、都被千机府派兵有力镇压了下去。
宋疏妍万分辛苦地在朝内稳定局势,方献亭在前方大约也有所耳闻,七月里他在奏报中请增派三万神略军驰援、便是在为将决战提前做最后的准备;宋疏妍自不会不应,不顾洛阳派的阻挠参奏将五万神略军派往商州之南,长安近在咫尺,只要能将西都故地收回她便有余地安抚民心平息争议。
北边那个伪朝廷也知金陵在做什么打算,钟曷是发了疯、一把年纪还要亲自领兵上战场抵挡朝廷军,双方在商州一线你争我夺你进我退、每日都要死上成千上万人,突厥人、汉人,中原人、江南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神略军精锐之师、一越大江便令战场上的形势一变,东西突厥合力截杀也未能阻遏其与大军会师,方氏旌旗越来越多地插上原本就属于大周的中原土地,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再次推开西都长安的城门。
敌军闻风丧胆,天下人皆翘首以盼等待着还都之日的到来,拓那见势不妙、将京畿道以西岐州诸城胁为人质,称神略军凡进一里便屠一城、誓要以江北数十万汉民性命逼金陵就范。
“蛮夷狡诈卑劣!我朝岂能受之胁迫!”
消息送回江南,乾定宫中当即吵得沸反盈天。
“他们是被逼入绝地狗急跳墙!正因如此我军才更当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卫铮钟曷气数已尽,如何又能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胡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便是今朝我军退让保得那几城百姓一时性命、他日也难保不被拓那都罗滥杀泄愤!当务之急是先取长安,岐州上下若死也是为国取义、光宗耀祖必当含笑九泉!”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便是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或许身临绝境之时人人都已杀红了眼,衮衮诸公平素常言的仁义道德也皆被捐弃不顾了。
“一派胡言!”
群臣之中最先站出来的还是许宗尧,少年卿相刚直果决,从不畏惧受千夫所指、成众矢之的。
“那是心向大周的百姓!是盼望王师的遗民!数万之众何其重也,焉可随意弃之不顾!”
“便是不念所谓王道仁义、只论诸般权术心计,今若大周踏着万民尸骨去取长安、西都便成血腥耻辱之地!自此天下人心离散,又有谁人还愿诚心归附!”
几句质问刊心刻骨,直逼得那几位比他父亲还年长几岁的老臣哑口无言,他们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劈手指着许宗尧问:“那舍人以为当如何?”
“北伐一战已逾半载,长安就在眼前,难道便要打道回府?”
“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方才征得粮饷以供军需,那些真金白银便也就这般白费了?”
“江南已有暴丨动乱象!若君侯此去无功而返,朝廷又该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无论谁都有一番绝不会被驳倒的道理可讲,生死存亡之际人人都在拼命挣扎,那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人命与皇朝便是棋盘之上相互厮杀的棋子。
“太后……”
激辩声中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间众人便都安静了下去,甚至一向桀骜的许宗尧都低头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开口之人正是他的座师、当朝太傅陈蒙。
宋氏衰微之后太傅俨然已成满朝文臣之首,甚至在这君侯离朝的当下更成了辅臣之中最得人望的一位,此时乾定宫中静默无声、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子之师给出他的谏言。
“诸位大人所言皆在理,老臣却以为此事非陛下与太后所能决断。”
“前方军情千变万化,其间变数难以捉摸,自西都越江传送军报至于金陵、八百里加急也须耗费两日功夫,来回四日必贻误阵前军机,于我朝有大害。”
“君侯南征北战经多见广,身在阵前当最知进退之法,依老臣之见未若将裁夺之权皆授君侯,此役无论是战是和、群臣皆无二话。”
言语一出四座皆静,沉思过后无论哪派皆深以为有理——是啊,太后一介妇人,少帝半大孩童,能懂得什么领兵打仗之事?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亦不过是纸上谈兵,平白争论毫无意义,最终若结果不如人意必也会沾上一身骂名,何如将一切都丢给君侯做决断?他方献亭不是专断强臣么?当初南境之事都能一人定乾坤,如今对上突厥人又如何不行?
第160章
众人遂皆点头附和; 御座上的少帝一听能将一切交予方侯亦是心头一松喜不自胜,唯独垂帘之后的那个人忧思重重、却知自己万万不可如此去做。
……她不能将他一人推出去。
十年之前娄啸抗命、他为从胡人刀下护住百姓不惜舍身而入上枭谷,如今几乎同样的困境摆在眼前; 她根本不必想便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可江南的形势已经变了。
百姓宁舍江北也不愿再被拖入战火,“还于旧都”是个被过分抬高的虚妄念想; 早已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这样的虚妄会将所有人紧紧束缚; 同时也给了敌寇制约胁迫的筹码,朝廷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此刻无论是进是退都必会引来烧身之祸。
……他又怎能再凭一人之力扛下这两难的千钧重负?
她不一样。
她只是一个与天家无涉的外姓女子,是替少帝铺平来路的工具、是替皇朝抵挡灾殃的傀儡,倘若天下人的怨责谩骂必得有人承担背负; 那么她正是比任何人都更合适恰当的选择。
“……太傅谬矣。”
她开了口; 金殿之上唯有这道女子柔弱的声音顶天立地。
“北伐还都兹事体大; 岂可尽由一介臣子裁决定夺?阵前军机固然多变,然为君治国之道却终如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今若我朝为得一城之利而舍万民性命、他日万民弃我便是理之自然; 我朝不做残暴不仁浅陋短视之事,亦不会授人口实而留骂名于青史。”
说到此处垂帘之后人影微动、下一刻群臣便闻珠玉叮咚之声,竟是左右女官挑起帘幕现出太后真容; 文武百官皆匆忙垂首不敢直视、少帝亦惊讶地起身上前恭敬搀扶;她一步一步踏下御阶行于太傅身前、亲自伸手将对方扶起,陈蒙抬目与她对视; 苍老的眼底隐藏着深重的锐光。
“孤当命方侯以岐州百姓性命为重; 弃长安而还朝……”
宋疏妍亦目不斜视与他对望。
“……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如何?
陈蒙面无表情,心底的思虑却早盘根错节层层堆叠。
——他最想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收复中原驱除胡虏自是上上之选,可谁都知道大周国力衰弱已无力再支撑北伐一战,方献亭能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若非此前两次截获钟曷自陇上运往长安的粮草大军恐早已被活活饿死;只是人力所能创造的奇迹终归有限; 眼下江南人心已乱、大周要收复失地恐要再等上数年甚至数十年,既如此方献亭这等强臣的去路便显得尤为重要。
倘他一帆风顺夺回长安、方氏人望必空前绝后如日中天; 且谁人能保证他绝不会拥兵自重占据西都谋朝篡位?胡人于此刻抛出的制衡之法于朝廷而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方献亭若进,便是亲手屠戮岐州百姓,从此身败名裂一切所据化为乌有;而若他退,江南万民便会将无功败退之怒尽数宣于颍川方氏一身,身在金陵的天子自可高枕无忧,期年之后易帅北伐、国中腹心当更为安泰。
而此刻太后的意思却是要替方氏扛下这败退后的天下之怨。
他二人也实在有趣,回回都愿奋不顾身为对方舍去自己,郎情妾意至死不渝、比坊间戏里演的更精彩上百倍——可他们把先帝当什么?把陛下当什么?大周是卫氏的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区区一对私通苟且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怎配妄言大义而将之当作相互推让以示恩爱缠绵的工具!
多论一句都脏了他的嘴!多看片刻都污了他的眼!
陈蒙心中几番起伏,看向宋疏妍时神情却依旧平静——她不明白,打从她决意背叛先帝与方献亭通奸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可分割,一方的罪责将同时重重落在另一个人肩上,只等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便可一一被清算了结。
“太后所言极是……”
他垂下眼睛对这个污秽不贞的女子行礼,心中计算拿捏着终局降临的分寸时机。
“……老臣皆从圣命。”
光祐二年十一月十六,北伐军在历时近一年的艰难征战后终于还朝。
长安未复,然金州、梁州、商州、蒲州皆已重回大周治下,钟曷之子钟济被杀、伪朝之势已遭重创,此战无论如何都可算是大胜;只是江南人心却已被长达两百余日的重税重徭折磨得疲敝不堪,朝廷军入金陵城时道旁是罕见的静默萧条,却不复过去每每迎候君侯时的熙攘热切了。
人人都有一双麻木的眼,空洞倦怠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征人离去又归来,他们脚下走的每一步都踏着他们用血泪换来的财帛粮食,他们之中死去的每一人都是他们亲手养育的无辜孩童。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结果又是什么呢?
一年又一年战火连天,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长安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昔日旧都?那是中原龙脉!那是王气所在!没有长安还谈什么大胜?还谈什么社稷中兴?
他们的一切都被浪费了!
祸首就是台城中那个宋家的小太后!女子主政终归不成体统,哪比得男子大智大勇多谋善断?只听胡人几句威胁便吓破了胆、匆忙下旨将神略军召回千机府,分明就是在此关键之时拖了大周的后腿!
惜哉!痛哉!
痛苦之后涌起的是愤恨,人人都以为是自己被辜负、却不知造就这一切癫狂的根源只在心底无边的恐惧——倘若他们当真永远无法夺回长安呢?倘若偌大一个中原从此就真的不再属于汉人了呢?倘若有朝一日胡虏果真打过大江一线、连金陵都不复存在了呢?
……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谁……可以再最后保护他们一次?
宫门内外天地迥异,朝廷与百姓不同、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光祐二年那场北伐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惜败,相反更要体体面面张罗起一场庆功大宴,贺江北四州重回大周版图。
入夜之后乾定宫中灯明如昼,群臣百官皆似年前贺岁一般于席间推杯换盏,太后与少帝都到了、唯独远归的君侯迟迟不曾露面,听闻今日他入城后便独自回了侯府闭门谢客,或许亦视今日之事为耻、不会赴宴了罢。
宋疏妍也知道的……他不愿来。
打从她下诏命他弃长安还朝的那日起他便不肯再在奏报之外寄来信笺了,直到几日前才终于有罕见的一封,展阅后却只见很短的一行字——
“归期已定,不必相迎。”
她不知那句“不必”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恼了、不满她为逼他南归而命千机府强行将神略军召回,也或许他只是怯了、不愿她亲眼看见道旁百姓眼中的失望与怨恨——她疼痛又惶恐,几近一载的分别实在太久,她的确感到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白日里只让少帝一人去犒赏三军。他如今年纪渐长、她也有意要将朝政渐都归还,扶清殿与宫门相距甚远,她只能听到三军礼见天子时如洪钟般回荡的高呼,却不能窥见半点那人夜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面容。
此刻她坐在珠围翠绕的金殿里、正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曾与他重逢的人,心底的热意早已冷去了,唯余孤独翻涌得与当初刚嫁去洛阳时一般厉害——她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也不知该如何谋得一个答案,说到底他们之间任何事做决定的都是他,十年前在江上他要分开就分开、在钱塘他要相守便相守,十年后在此处他也同样来去自由,被道道宫墙困住的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罢了。
可最后……他还是来了。
从明灯之外寒凉的夜色里,从月光之下空旷的御庭中,矜贵的紫袍是无上权位的殊荣,那时瞧着却莫名显得寥落起来——他瘦了很多,几乎就像当年在洛阳宫中再见时一样瘦,峻厉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苍冷,仔细想想也实在与十多年前那个“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的晋国公世子相去甚远了。
大殿之上倏然一默,大约群臣那时都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惧,唯独阴平王冷冷勾唇轻蔑一笑、目光又与老神在在坐在隐蔽处的太傅一瞬相交;宋疏妍并没瞧见这些,一颗心在余光瞧见他衣角的那一刻便被揪到最紧,他的消瘦令她心疼,而他眼底分明的黯淡又让她无助得想哭。
……三哥。
她在心底大声地叫他、可其实自己也不知叫他究竟要做什么,人都说什么“欲语泪先流”,她却连眼泪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看着他下跪,看着少帝神情为难地给他封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自先帝在时便许下的“拒不晋爵”的诺言,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可又好像已然渐渐面目全非。
他并没有看向她,她也无力再去探究这种回避背后的缘由——她只想拥抱他,拼命地、用力地、歇斯底里地、罔顾体统地拥抱他,这世上总要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的归来庆贺,无论他是否带回了胜利,也无论他自己是悲是喜。
“孤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她听到自己这样告诉身边的少帝,声音微微颤抖、其实那时多少已算有几分失态,她想坐在下首的那人一定听懂了她的暗示,只是不知会否如她所愿与她相见罢了。
“若孤回来得晚了……陛下便自命他们散去吧。”
第161章
偏殿中是一片静默。
她屏退左右独自隐入门内的阴影; 唯一的光亮便是窗外檐下微微摇曳的宫灯,辜月的寒风十分凄冷,此刻呜呜不停地吹着、像是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啜泣。
她很冷; 未燃炭盆的宫殿在这时节便是凌冽的冰窖,她不怕黑也不怕孤独; 只怕那个等待已久的人不肯再来——甚至她也怕他来; 怕他眼底积蓄的寒霜太厚,而她残存的余温已无法再将它融化。
直到——
吱呀。
她听到门扉几不可察的响动,下一刻微弱的脚步声便渐渐向她靠近,窗外宫灯朦胧的亮光映照出那人深紫的衣袖和目下眼泪般的小痣; 她的手一瞬抖得更加厉害; 笨拙的口舌又像是被逼人的寒气冻住了。
“三哥……”
她只会这样叫他; 可憎的黑暗让她无法看清他的脸,而他也不需要她说话、下一刻便忽然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有力的大手紧箍住她的后腰、让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碾碎了。
……暴烈的吻!
那么沉默又危险; 突如其来的亲密分明正是绝望的癫狂,她的背被重重抵上身后的木门、男子几乎失控的力道让她感到一阵激烈的痛——她莫名又想起了一年多前在梅林水榭那个酩酊混沌的吻,赐婚的圣旨被他丢弃在地、她则像是濒死的困兽被他毫不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