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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拂了一身满-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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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丢下我……”
  女子的哭声悲伤得教人心碎,其实只要她不选择站在那个男子身旁便不必落入今日这般无路无门的狼狈绝境,可偏偏她毫无保留地爱他,一颗脆弱冰冷的心因此坚不可摧又时时滚烫。
  “三哥……你再也不要丢下我。”
  大雪纷飞夜色深邃,天色将明前的黑暗浓稠得教人胆寒,无人看见高耸的城墙上隐约立着几道人影,魑魅魍魉鬼影重重,深渊的杀机早已在至暗处蛰伏。
  “陛下,老臣没有骗你……”
  陈蒙的声音像自深渊地狱传来,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尤其老迈枯朽。
  “太后君侯早已有染……他们背叛了你,也骗尽了天下人。”
  雪下得更大了,少年的双眼倒映着城垣之下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模糊人影,窒息的麻木令他看起来有些呆滞,好像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溃了。
  “陛下……”
  王穆落下了眼泪,确对自己从小看护长大的君主心疼到骨子里。
  “他们不过是一对欺君罔上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既愧对先帝的临终之托、又有负陛下的全心信重!”
  “他们不值得陛下伤心——”
  少帝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风雪夜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干了。
  “是的,他们不值得……”
  陈蒙沉沉叹息,望向少帝的目光亦饱含痛楚。
  “太后与陛下并非血亲,自无法永与陛下一心同体;君侯亦是异姓之人,今日已能染指先帝之妻,他日又是否会夺走更多属于陛下的东西?”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依稀看到少帝的眼睫微微一颤,下一刻又侧身回首,向一片晦暗的阴影中轻轻招了招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能长伴陛下左右之人终究只有血脉相连的亲长……他们永远不会心存歹念,也永远不会无情背叛。”
  意味深长的话语飘散在风雪中,一道在过去深深为少帝怨憎的身影也渐渐从黑影中浮显了——那人有一张枯槁苍白的脸,被冷宫之中漫长的岁月锉磨掉了最后一丝身为女子的娇艳颜色,乍看之下正像一个老妪,伸手走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时连指尖都在卑微地发颤。
  “熹儿……”
  她很动情地叫他、一双眼是前所未见的亮,或许她也知道眼下便是自己最有可能取代那个鸠占鹊巢的宋氏女、重新回到自己皇儿身边的机会,十数年的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她只想听这个孩子真心实意唤她一声“母妃”。
  “她不要你,母妃要你……”
  “母妃永远不会离开你、更永远不会背叛你……”
  “熹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母妃……”
  她不断重复着“母妃”的自称、颠三倒四又略显生硬,少帝的脸色正因此复杂起来,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生母的脸上,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太清三年便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母后”,她是那么鲜妍又美丽,而此刻……却被其他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为什么?
  母后……
  ……为什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你明知我最恨背叛……那个生我的女人被诟病不贞、我便因此恨了她十余年……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当年在洛阳时你明明说过会一生守着我、要我教你如何做一个母亲……你有那么多可以做的选择……为什么,却偏偏选择背叛我?
  他再次远远向宫门处看去,城墙下的一双人影难舍难分、便似浓情的鸳鸯如胶似漆,那个在扶清殿中被他轻轻一抱都要用力挣扎的女子此刻竟就那般柔顺地停留在另一个男子怀里,雪光映衬之下他甚至看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向对方讨要一个离别的吻。
  ……那个男子呢?
  他是传闻中至清至正的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是受父皇所托要一生对他尽忠的五辅之首,是他深深信任依赖甚至悄悄孺慕的方侯……可他却紧紧抱着他的母后,好像她是他的、好像……
  他死死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起青筋迸发、指甲深深刺进血肉留下新鲜的伤口,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又仿佛是狂热地爱着被凌丨虐的感觉,惨白的脸色宛如死灰,那一夜的大雪实在寒冷得教人不堪忍受。
  “陛下……”
  “熹儿……”
  身边几人都围拢着他,好像他最金贵、好像都将他视作世上最紧要的人,他的眼里却只有远处那两个模糊的人影,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直到他亲封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护送着他的母后一同消失在鹅毛般飘飞的大雪里。
  他这才缓缓收回自丨虐般的目光,生母在身后卑怯地注视着他、仿佛仍在期待他能心软唤她一声“母妃”,王穆的担忧亦做不得假、好像唯恐他此刻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他只觉得麻木,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坠落、融在城垣之上薄薄的积雪里,恰似一朵朵在雪中盛开的梅花,原本该是他眼中世上最素丽清白的颜色,此刻却也沾上泥、变得脏污不堪了。
  陈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帝,看着他的心被人毫不顾惜地碾成齑粉扬在风里,看着他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筋脉被一根根挑断,看着他原本希冀尚存的眼睛彻底黯寂下去、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然后……
  ……升腾起无边的仇恨与血腥。


第165章 
  那场大雪后来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元月。
  人都说瑞雪兆丰年; 可在江南似这般的异象却不多见,河湖结冻久不能消、田间道旁皆积厚雪,一些州县闹出了灾情、朝廷自当赈济抚恤; 原本便极度空虚的国库终于被掏得彻底见了底,今岁宫中甚至连一场除夕夜宴都张罗不起了。
  宋疏妍因此焦头烂额; 而年关过后各方节度请拨粮饷的奏疏又一股脑儿递到了尚书台; 朝廷的狼狈无法可解,便连一向心志坚强的中书舍人都难免在凤阳殿随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太后……”
  许宗尧的语气透着惶恐与试探。
  “事已至此……未若还是准允各方自筹粮饷吧。”
  这“自筹粮饷”的主张当初施鸿杜泽勋在南方闹事时便提过,方献亭坚决不许、便是为防带兵之将权力过大脱离朝廷掌控,可如今若不许他们手握财权、几方军队即刻便要无粟可食无衣可穿; 届时边境谁来守卫?难道要放任胡虏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她答不出; 当时便就保持了沉默; 那样的安静是妥协也是溃败,许宗尧知道; 他们的女君本不愿饮鸩止渴剜肉医疮。
  “只是一时的……”他违心地说着自己也知是绝无可能的话; “待今岁之困一解,明年便将财权收回——”
  ——收回?
  放权容易收权难,已经尝到肉味的虎狼如何还能甘心再作围栏之内的羔羊?抱薪救火的结果只能是引火烧身; 这个国家会在她的手上支离破碎。
  “速着户部再论增税之法,”她微微垂下眼睛; 声音亦较平日更轻弱些; “过几日朝会众卿复议,若无什么不妥,便早些施行下去吧。”
  增税……
  这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只是眼下江南民怨已起、罕见的天灾又让一切雪上加霜; 若此时再增收赋税让百姓背负更沉重的负担,那……
  “各方节度要征粮饷; 无非也是搜刮民脂欺凌百姓,”犹疑之际女君的解释已经到了,她大约的确将他视作腹心之臣,情愿多费口舌答他所惑,“与其在民怨之外再惹兵戈,未若还是由孤来做这个恶人罢。”
  ……她是对的。
  若放任各方节度自行征税,其中虚瞒之数恐难以计量,百姓很可能被夺走更多东西、最终却只有地方大员中饱私囊;倘若他们羽翼渐丰、此后试图作乱分裂国家,那么朝廷便要再次派兵镇压,兵连祸结只会让百姓遭受更多苦难,朝廷增税是无计可施下最沉痛无奈的办法。
  “太后……”
  许宗尧又替这个女子难受起来,宋疏妍却知晓自己的私心、有时也愧对这位臣子纯澈的忠信——她已动了要和方献亭一同离开金陵的心思,那一夜荒唐过后总不免时时留意自己的身子,人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最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发现在那些忐忑不安背后心底最大的盼望仍然是能和他有一个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大约是真的有些痴心吧。
  而她想自己既然要走、便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给熹儿收拾,她要替他扛下尽可能多的罪责、替他铺平尽可能长的前路,说到底她本心里早将那个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凡能替他做的事……她都愿竭尽全力。
  元月未出十五,增收赋税的政令便在江南广为流传,百姓怨声盈路悲声载道、申斥朝廷无能之至无耻之尤,对外无法平定中原、向内只知鱼肉黎民,今岁的雪灾便是上天震怒降罚于世,若再不除去那祸国殃民的垂帘太后、大周便当真要被一个丧尽天良的女流之辈拖垮了!
  诸般谩骂充斥市井,仿佛人人都亲眼瞧见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太后是如何恶贯满盈,无人会去探求事实背后的曲折原委,或许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顾得保全自己已是世上万幸。
  台城中的风渐渐也转了方向吹,宫人们想着太后如今声名狼藉、母族宋氏又被她自己开罪得不像样子,如此注定不得长久、往后也难在这帝宫中立稳;后来又听说一向与她亲近的少帝近来也不常去扶清殿走动、反倒常在洗粹宫与自己的生母太妃董氏共膳同食,遂越发认定宋太后撤帘之日已近,不愿再去近前卖乖伺候。
  宋疏妍也听闻了少帝近来常与太妃走动的消息,心下其实欣喜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又想此前默许董娴为少帝放灯祈福的决定是做对了,待以后她走了、那个孩子也不至于太孤单。
  她不愿打搅人家的天伦之乐,但因近来政务繁杂、又恐自己走后熹儿手忙脚乱接不住事,遂仍打发宫娥去洗粹宫将少帝寻来一叙,却未察觉当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朝华夕秀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微妙。
  少帝直到很晚才匆匆来到扶清殿。
  宋疏妍等了他大半日、想这孩子便是同生母聊得投机也不至要花上三四个时辰,于是便自然多问了一句他因何来得这般迟。
  少帝的反应却出乎预料——十六岁的少年瞧上去已同及冠的男子毫无分别,身型颀长高大、面容愈见棱角,其实已与她过去熟悉的那个半大娃娃没有一点像;听了她的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既像是讥讽又像是怨恨,她这才瞧见他眼底青黑一片、脸颊竟都消瘦得深深凹陷下去了。
  “迟?”
  他反问的语气尖锐得像刀。
  “你不是不喜朕入扶清殿么?往日又何曾盼过朕来?”
  “母妃与太后不同,她愿朕长伴在她身边——怎么,太后连这也不许么?”
  一番火气来得十分突兀,话里的意思更是奇怪得很,宋疏妍听得莫名其妙,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她眼中的熹儿一向十分乖巧温和,从不会这般凶恶顶撞于她,且她察觉他唤她作“太后”、更径直以一个“你”字相称,这是与自己的生母冰释前嫌、便不肯再叫她这个养母一声“母后”了?
  “陛下何出此言?”
  她皱起眉头,心说亲生母子血浓于水、确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比得起的,只是她虽不求这孩子能念自己什么恩情、却到底希望彼此和和气气其乐融融,是以语气还是柔和、小心仔细地在哄人。
  “孤不过是问一句,你与太妃本就是母子,自然该多在她身边陪伴……”
  未料这样的让步也不能让少帝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她巧言令色哄骗自己,好像有多关切体贴他、其实却在背地里将背叛的恶业一一犯尽——她还在他面前端出一副母亲的架势,那她在那个男子面前呢?又是如何的小鸟依人楚楚可怜?
  他眼前又忽而闪过那夜她在宫门夜雪中闭上双眼等待人亲吻的模样,只觉得气血上涌万分羞恼、恨不得此刻便狠狠用力将她撕碎;身为君王的尊严和身为男子的欲望几乎要把他逼疯,他死命克制着心底想要将一切都毁灭的冲动,当时只别开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冷冷问:“你唤朕来究竟所为何事?”
  宋疏妍也知少帝仍未平息那来由不明的怒火,却也无心力同他细细拆解彻夜长谈,无奈只徐徐叹道:“事关撤帘之事,孤想着、还是应当再同陛下嘱咐几句……”
  “撤帘?”
  卫熹闻言抬眉,眼中难掩惊诧意外之色——自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垂帘主政已逾两载,光祐新政皆出自她手、乃至几次战事也都由她裁夺,如今却说要“撤帘”……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过问政事了么?
  “是的,”她已经点了头,神情还是该死的平静淡泊,“陛下已经长大,北伐之后形势暂稳、一时也难再起战事,想来正是孤撤帘还政的好时机。”
  她也抬头看向他,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依稀也像有些欣慰似的。
  “先帝曾以大事相托、只恐陛下年幼而为势所迫为人所欺,今我主政两载,定南都、兴新政,虽仍不免多有疏漏、却尚保得社稷一时之安,当也不算对他全无交代。”
  “我无吕武之才、更无吕武之心,只盼陛下早日亲政,中兴大业早日告成……往后的路还很长,陛下该要一步一步自己去走了。”
  她说得十分从容,滔天的权柄当初可以艰辛拿起、如今到了时候也能泰然自若轻轻放下,先帝当初将一切托付给她、大约也没指望她能做得如此好吧。
  ……可在卫熹看来一切却不是这样。
  ——撤帘?还政?
  你是当真要将一切归还于我、还是一心要同别人苟且而将我弃之不顾?
  抑或你是心虚、以为作出这样清清白白无欲无求的姿态便能得到我的宽宥?
  他一瞬暴怒、就连黯淡的双眼也很快泛起猩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他的压迫就像凶戾的豺狼一样阴刻。
  “那你呢?”
  他狠声逼问她,拼命压抑着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
  “你……不要我了么?”
  她很了解他,在那张牙舞爪的威吓下仍能看破他的脆弱,在她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缺乏陪伴与关爱的孩子,过去她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却该是他真正的母亲陪他继续向前走了。
  “我……”
  她的自称也变回了“我”,那时是当真在以母亲的身份同一个孩子说话,可他却忽而用力狠狠甩开了她、仿佛不愿再从她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她脚下一晃跌坐在地,他像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她、一愣之后又忽而转身快步向扶清殿外奔去,步伐那么匆忙又凌乱,好像……有些恐惧似的。
  宋疏妍无力地看着他离开,眼前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


第166章 
  ……她怀孕了。
  其实宋疏妍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 自知那一夜他们都放纵得太过,近两月间断的月事亦已是对她的一种提醒,更重要的是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上天不会一直对他们狠心、也会心软可怜他们一次。
  她不敢请太医署的医官来看; 只能次日托二哥从宫外帮她寻大夫诊脉; 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她所料一致……那一摔并未伤着孩子、只是有些动了胎气,她需用些安胎的药,往后一段日子都需戒劳戒忧安心静养。
  她有些惶恐,一直盼望的事情忽然成真、欢欣之余又难免感到一些恍惚; 情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了; 在那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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