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无憾-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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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晏的脑子里全是陆琢的模样。
他在人群里总是那么显眼,他十四岁遇见陆琢,那时陆琢十七,是他父王特意请来给他们兄弟三人讲文章的小先生,见惯了满脸沟壑的老夫子的温晏,一下子就被一袭白衣的陆琢晃了眼。因为他身子弱却爱读诗书,陆琢对他偏心些,总是嘉奖他的功课,温晏的两个哥哥都淘气,下了课就飞快地溜出去玩了,只留下温晏一个人,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孤零零的,陆琢可怜他,还会推着他到王府的院落里,陪他赏赏景,有风就聊聊风的诗,有花就作首花的词。
从摔成残废那天起,温晏的人生就变成了黯淡孤寂的黑夜,陆琢是他唯一的光。
他从未奢想过能和陆琢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嫁人,只是他当他听到陆琢的友人们笑着谈论娶妻生子之事时,只觉物是人非,难免有些难过。
他远远地听见一句:“陆琢,大理寺少卿的千金对你一见倾心,你想不想娶?”
他没听见陆琢说什么,那行人就已经走远了。
想不想娶,都与温晏没有任何关系,陆琢不曾喜欢过他,他连流一滴泪都是自作多情,可偏偏就有一滴泪从眼眶里逃出来,划到耳边,溜进发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夜深人静,连蝉鸣都小了些,温晏抹了抹脸,吸了两下鼻子,收拾完情绪渐渐睡着了。
翌日,当儿进来服侍温晏洗漱,捎带着提了一嘴:“小王爷,您那封信怎么还不寄出去?昨个恐怕被四少爷瞧见了。”
温晏愣住,“瞧见了?”
“怕是如此,”当儿给温晏穿好衣服,忍不住道:“您若是想寄出去,我今个就给您送到国子监,若不想寄,最好还是别留在身边,以免以后惹出误会来。”
温晏听出了当儿的画外音,蹙眉问道:“什么误会?你觉得我这是在与陆公子私通?”
当儿连忙说不敢,温晏把信从枕下拿出来,扔到当儿怀里,“你自可以读给众人听,读给四少爷听,我只是告诉陆公子我在霍家一切都好,让他放心,祝他今后学业仕途顺心顺意,这些都不可以吗?”
当儿知道温晏生气了,忙跪下来,“小王爷,您误会了,当儿哪里敢?当儿只是盼着您能每日高高兴兴,小王爷,过去的都过去了,可您一想起陆公子就愁容满面,当儿看着心疼,还有……还有四少爷,他对您那么好,要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伤心?”
“是啊,四少爷对您的好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本想着霍家权势那么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儿刚进府的时候走路都腿软,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可是这半个月下来才发现霍家并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霍夫人温柔和善,其他几位少奶奶也很好,四少爷更不用说——”
“更不用说什么?”温晏忽然提高了音量,用他从未用过的满是愤恨的尖锐语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从大婚那晚到今天,他碰都没有碰过我!”
温晏指着房间的另一边,“他每晚都睡在那张藤椅上,他宁愿睡藤椅睡厢房都不愿意碰我,还说什么皇命难违,说对不住我,我还真傻傻地信了。是,我的心里确实放不下阿琢哥哥,可是在嫁进霍府之前,我就已经断了念想,我也曾偷偷想象过我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模样,想象过能和他琴瑟和鸣,可是大婚那晚我坐在椅子上忍着剧痛等他,他连盖头都没有掀!他看到我这双废腿就躲得远远的,连我的床都不愿意碰。我知道、我本就应该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阿琢哥哥,没有人不嫌弃我是个残废,根本不会有人爱我……”
当儿怎会知道这些,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温晏连早膳都没有吃,抹着眼泪重新躺回去,躲在被子里哭,哭久了没力气,很快就又睡着了。霍时修中午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在睡着,有些讶异,但也不敢打扰,只帮他掖了掖被角,便去前厅霍夫人那里用膳了。
再回来时,温晏终于倦倦地醒了,倚在床边等下人把他扶上轮椅,见霍时修回来忽地往床里躲,吓得霍时修刚迈进门的腿赶忙又收回去。
“怕你刚醒吃不进荤腻的,从母亲那里带了碗银耳莲子汤,去暑又爽口,要不要尝一尝?”霍时修站在门口问。
温晏点点头,当儿从后面进来,将温晏扶到了轮椅上,推到桌边。
霍时修见温晏脸色精神都很不济,心想大概还是因为昨晚的事,他想着自己就别在温晏面前晃悠了,免得惹他心烦,所以刚把银耳莲子汤从食盒里端出来,放到温晏面前,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温晏握着勺子,故意不去看霍时修离开的背影,只闷闷地把银耳汤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霍时修让他捉摸不透,明明昨天说了那么真切动情的话,可为什么总是避他如瘟疫呢?他只是瘸了,又不脏不臭,温晏实在搞不懂。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那封信温晏终究还是让当儿送出去了,很快,陆琢就来了回信,信里说看了他的来信,终于放心许多,还嘱咐他霍家情势复杂,让他千万要小心。
温晏拿着信纸,却不如想象中的欣喜,只读了一遍,便收进柜子里。
会试的筹备已经基本完成,霍时修便去向他二哥霍蕲交差了,霍蕲正忙着过几日的祈福大典,皇上十分看重,礼部自不可怠慢。
“这次的时间安排倒很巧妙,待祈福大典结束之后,便是会试,你到时候上个折子只需说,圣上至圣至明,能揽天下英才而用之,正是祈福的结果,圣上龙颜大悦,定会嘉赏你。”
霍时修还是一副懒散模样,“二哥,这五品小官我当得正舒服,不想升。”
霍蕲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霍时修问:“你成日不思进取,到底是想干什么?你真要惹爹生气了,真把你发配到西北战场上去,看看你能撑几天?你啊就是好日子过惯了,没吃过苦头,那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你怕是看都不敢看。”
霍时修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茶盏轻声说:“你怎知我不愿意?”
## 第6章
当儿这两天的日子很不好过。
首先是温晏的话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他这两天的晚上都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瞧,果然看到霍时修拎着枕头路过桌子,往房间的另一边走。
其次是他又感到疑惑,霍时修明明对温晏那么上心,为什么行动上却一点都不显露出来呢?难道真的像下人们说的,他在外面有个红颜知己?
这两位主子日子照旧,倒把当儿急得不清。
温晏到底年纪小,十七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些害怕,只当霍时修是唯一的依靠,可霍时修对他忽冷忽热,他觉着委屈,一时情绪失控,收都收不住,但哭完了发泄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就是不怎么搭理霍时修了。
霍时修比他更委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吃晚膳的时候,温晏被当儿推到桌前,霍时修正好从前院回来,本来脚步轻松,可刚踏上屋前的台阶就开始犹豫了,正踌躇不定时,当儿眼尖瞧见了,小声告诉温晏:“四少爷在外面呢。”
温晏飞快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筷子,说:“关我什么事?”
皇帝不急太监急,眼看着霍时修就要转身走了,当儿也不管不顾了,跑到门口喊了一声:“四少爷,小王爷等您一起吃呢!”
温晏气得要砸他,可偏偏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只能涨红了脸,眼睁睁地看着霍时修走进来,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对上又同时分开,温晏又不吭声了,坐在桌边装哑巴。
还好霍时修不是哑巴,他一坐下尚未动碗筷,就先主动破了局,“小王爷,我上次说的都作数。”
“什么意思?”
“上次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告诉我,”霍时修微微侧过身子,面对着温晏,语气像在哄孩子:“我看小王爷最近好像总是不高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温晏被霍时修的软话一下子弄得不知所措,抬眸看了一眼霍时修,霍时修像是鼓励一样,朝他点了下头。
温晏开始怪自己口齿太笨,若换个伶俐大胆的,就可以替他理直气壮地质问霍时修: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嫌弃我?
但他说不出口,只是用筷子戳一戳盘子里的菜,顾左右而言他,嘟囔着:“讨厌吃冬瓜。”
霍时修怔住,但很快笑道:“那我吩咐膳房,以后不准做有冬瓜的菜了。”
“还讨厌山药。”
“山药补脾养胃,是好——”
霍时修还不算色令智昏,想提一下意见,可温晏一撅嘴,他就瞬时没了立场,“那以后也不吃山药了,还有什么讨厌的?”
“讨厌一个人吃饭。”
霍时修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一向精于话术的他都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倾身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以后每天都回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晏终于肯抬头了。
“真的,外面酒楼厨子的手艺远不如家里的,吃几天就腻了。前厅的规矩多,不如在自己房里吃得轻松。”
“我饮食清淡。”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上火了?”霍时修凑近,故作惊讶道。
温晏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了他来霍府之后的第一抹明媚笑容,霍时修看着他笑,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之后霍时修让丫鬟将有冬瓜和山药的菜替换成温晏爱吃的,温晏乖得很,比平时多喝了半碗粥。
饭后霍时修想推温晏出去走走,温晏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在街上看见陆琢那天,他只顾着自己魂不守舍了,全然忘记一旁的霍时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他竟然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也忘了照顾霍时修的心情。
心头涌上一阵后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说不想上街了,就想在庭院里歇一歇,院子里的紫藤开完了花,只剩下浓绿的叶子形成天然的荫蔽,霍时修把他推到下面,指道:“你来的有些迟,紫藤总在四月开花五月谢。”
温晏仰着头,忽然想起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他看向霍时修,笑着说:“今年错过了,明年再看不就好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月,竟然就想到明年的事了,温晏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话里藏着的含义,忽地红了脸,又开始偷偷抠轮椅把手了。
霍时修随着温晏诗里的意境,将金丝雀的笼子挂在了藤间的木架上,他没注意到温晏的动作,也说:“是啊,明年再看。”
温晏饭饱了就犯困,在院子里就开始打瞌睡了。
回房间之后,当儿和两个丫鬟帮温晏洗漱更衣,霍时修也在人走之后,拿了瓷枕往躺椅上走,刚刚要躺下,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温晏陡然清醒了。
他望向霍时修,霍时修比他镇定许多,先将瓷枕放回到温晏枕边,刚准备去开门,就听到当儿说:“老夫人,少爷和小王爷已经睡下了。”
温晏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却只松了半截,下一刻连命都吊了起来。
“把门推开小半扇,我看看他俩。”
霍时修和温晏对视了一眼,温晏先伸出手。
霍时修说:“小王爷,失礼了。”
温晏被霍时修的气息包裹住了,霍时修躺到他身边,掀起薄被盖住了自己,温晏的手背碰到了霍时修的衣袖。
鬼使神差地,温晏动了动还能动的上半身,往霍时修的方向靠了靠。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霍时修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了温晏,怀里人的身子在小小地发颤,霍时修说:“抱歉。”
吱呀声又响了一声。
霍时修连忙收回手,往旁边移了移。
“小王爷?”
“霍时修,”温晏喊他的名字,闭着眼睛,声音还有些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霍时修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小王爷,你的心上人是国子监里的谁?”
## 第7章
温晏原本觉得他的床很大,大到他平日里睡觉总觉得孤零零的,可霍时修一躺上来,还侧着身,这个床好像都变得拥挤了。还有他原本觉得窗外池塘里的蛙叫吵闹,可现在却一点都听不见了,只剩下他紊乱的呼吸声,声声敲在心上。
霍时修可能也觉得自己僭越了,所以即使温晏看上去像是还没听懂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说:“抱歉,小王爷,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他是我父王请来教我写文章的先生,也是国子监里的监生。”温晏并不想逃避,他问心又无愧,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霍时修的问题。
是放在心上过,但现在也放下了,最多如藕断丝连般带点留念。
可回答不是心上人,又显得殷切。
霍时修有那么多传闻,鸣凤坊里的花魁,听雨阁里的琴师,这些天来温晏总偷偷听丫鬟们的墙角,听来了不少故事,心里气得冒火,霍时修的红颜知己加起来比温晏见过的人还多,如此种种,霍时修也没对他解释过半分。
凭什么要他先回答?
况且他心里最难过的就是,霍时修在外面是人尽皆知的登徒子,却在他房里当柳下惠,还不是嫌他残废,嫌他不如外面的那些能歌善舞的美人能婉转承欢。
温晏也是堂堂郡王,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甘受此辱?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说罢还朝霍时修扬了扬下巴,心想他都说了是教书先生,霍时修也应该能听懂。
只见霍时修眯了一下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问:“那人是不是叫陆琢?左司员外郎之子?”
温晏讶然:“是。”
霍时修忽觉讽刺,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叔父,也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很欣赏他,说他今后大有作为,我那日去国子监,叔父正着人誊抄他写的文章准备发给院里的众人传阅。”
温晏点点头:“他的文章写得确实很好,针砭时弊,切中肯綮,又不失文采。”可他夸得不入心,他不明白这个关键时刻,霍时修为什么要提这样不相干的事情。
霍时修听来只觉刺耳,连笑意都散了。
温晏总是不敢看他,抑或是不肯看他,说话时要么垂着眸,要么望向别处,霍时修也趁此机会多看看他。
温晏才十七,又因为长年养在府里,体弱多病不常外出,所以少了些血色,像个易碎的白玉瓷瓶,霍时修感到困扰:老天安排温晏嫁进来,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害自己。
他觉得后者多一些,所以强压下那些不该有的绮念,坐起身来,回头把他忍了一月的话说了出口:“小王爷,本朝有规矩,皇室宗亲的婚姻需满一年才能和离,所以还要难为小王爷一段时间,等明年这时候,咱们签了和离书,你就能离开这里,和陆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再过一年,他大概也要离开京城了。
温晏是懵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霍时修,眼睛里全是震惊,许久发不出声音来,霍时修话已出口便生出无穷无尽的后悔来,他担心地俯下身,又不敢做什么逾越之举,只是轻声地唤:“小王爷?”
“和离?”不知过了多久,温晏才缓过来,“原来你都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