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心尚尔-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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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玲一听他说话,就想起妈妈扬起的眉毛,也就不好意思再接着点鞭炮,岔开了问:“哪个良叔?”
“就我们家前头广场里卖摩托车的赵可良。他如今过得可好了。他大女儿去了美国,嫁了个美国佬,生了三个孩子,他现在是家里住半年,美国住半年,日子过得好逍遥的,这次回来我一见他,晒得跟个非洲黑人一样。”
姜美凤不乐意他说别人家的好,凑过来往话筒里讲:“你管他哪个良叔叔!那个小郑啊,答应了,等我们一过来,他就请我们吃饭。”
“我不见。”郁玲斩钉截铁三个字,电话已被姜美凤再抢了回去:“你说不见就不见?你好意思啊。郁玲,我问你,你都快三十岁了,你有过个男人么?你长得很丑吗?你残废吗?你心里有问题吗?别人家差你一头的女孩子都有人追。你呢,有男的追过你吗?你有过女性的魅力吗?只会跟我们讲工作工作,我一点都不想听。你工作还努力些,屁用都没得!”
郁玲靠在桌子边站累了,缓缓坐了下来。她觉得姜美凤的嘴巴真恶毒,就算她确实从没有人追过,她自己对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感到高兴,但再怎样,也不需要做娘的来说出这个事实,连带把她为之努力的工作事业和绝不混着过的人生都给贬低下去。
郁玲想,为什么她不能换着说几句:闺女啊,是他们没眼光,我们不需要委曲了自己。妈妈支持你,你照自己的心意去找,肯定能找到比他们强几多倍的。当然,郁玲也不需要感到委屈。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信奉的是打击哲学,亲人间并不需要舌上生花,而是忠言逆耳,所以姜美凤这样的父母多得不得了,不是郁家独占。他们一方面说自己爱儿女爱得不得了,终年累月的牺牲,可反过头来,只要子女稍怠慢了,立马就能在言语行动上施以闪电的报复。
郁玲幽幽的说:“你们过来啊,悉听尊便。我啊,现在、马上就买一张机票,能飞哪里是哪里,正好我也好久都没度假了,要不去趟巴厘岛,暖烘烘的沙滩上躺着也不错。一年到头我就那么几个假期,春节、清明、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元旦,您大人,能有不闹的时候吗?你越闹,我就越想要清静。”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再关机,趿着拖鞋上了楼。她可以想象姜美凤暴跳如雷,恨不得乾坤大挪移来到她面前掌掴她的样子;郁治平呢,肯定会抢过姜美凤手里的手机,怕她砸烂了,顺便说,莫气了,莫气了,都大年三十了,好好过个年再说吧。反正他就是这样一天哄一天的过日子,以前婆媳三天掐一次架,他这样哄,后来郁明到了叛逆期,母子摔一屋子的东西吵,他这样哄,现在母女吵架,他还是要天哄天的挨过去。他渴望相安无事的日子,其实从来就没到来过。
至于郁明呢,百分之两百的瘫在沙发上,腿搭在火桌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电视频道。虽说他这么大了,已经没什么吸引他的电视节目了,但二十五岁的男生,也不去找份事做,小气娘给的零花钱又只有几个铜板,出去和狐朋狗友唱个歌吃个烧烤都不够,丢人现眼的,除了在屋里宅着还能有什么消遣。郁玲想他最多侧一下头,嘴皮子扯个奚落的笑:你们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
她还是想错了。郁明这次没有置身事外,他从火桌边起来了,看着还在不停抱怨的姜美凤,抬了抬下巴:“你又惹她做什么?她不愿意相亲就不去相亲,不嫁人就不嫁人,她有房有车的,你担这么多的心做什么?”
姜美凤指着他说:“没良心的,她是你姐姐,我不担心啊。”
郁明耸肩:“她不领情啊,哪里是我没良心。你要不惹她,说不定她去巴厘岛还会带上我呢。就算不出国旅游,好好的跟她讲句新年快乐,没准她还会给我两千块零花钱。”
一直低着头的郁治平也说了句:“你就知道问你姐姐要钱。”
“她给过我几个钱啊。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天天吃香喝辣的,我在家里被你们嫌弃死了。去年她公司组织去韩国旅游,我要她捎上我,死活都不肯,无情无义。”
“晓得她无情无义,还要我帮你去讲。”姜美凤说。
郁明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拿起遥控器,一副讲不讲随你们的样子。郁治平叹气,摆了摆手:“明日再找她去说。”
怕了姜美凤的火爆性子,这事郁治平单独打电话和郁玲说的。虽是女儿,他还感觉有些不敢开口,女儿随娘,郁玲这两年的气焰比姜美凤都高,说话不中意的,随时拉下脸来,好像父母在她那里,也跟平常人一样,没什么情面在。可要说她没孝心,去年他生日她专程回来,花大钱给他和姜美凤买了保险,说你们以后不要指着郁明过日子,自己手里有钱自己攥紧。郁治平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做得也是对的,可总是感觉寒心啊。
他说玲玲啊,爸爸也没打多少电话求过你,这回有事还是要跟你讲。
郁玲一听,就知道是郁明的事。郁治平心宽性慢,她不结婚这件事在姜美凤那里几乎成了耻辱,在郁治平这里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么多年,她唯一看过郁治平暴怒的一次,是郁明上初三,逃学去网吧,期末考试都不参加,姜美凤去把他捉回来,网吧门口,他反手一推,把娘推倒在地上。姜美凤哭着打电话要郁治平过去,这回郁治平倒是没拖时间,和大一寒假回家的郁玲一起去网吧,门口就看到呼天喊地的姜美凤,和边上无动于衷的郁明。
第2节
娘哭成这个样子了,仔都无动于衷,他还有人性吗?郁治平来时,顺手带了根竹棍子,就这样跑过去,把郁明一顿好打。打了以后,郁明其实没变好多少,郁治平从此之后,更加不太管他了。
玲玲啊,上次你说你公司搞的这个晨星电商,主要做什么的?
线上超市。
听说缺很多人啊。
嗯。各业务线各大区,仓储营销物流职能,都很缺。
搞超市,也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吧。郁治平在电话那端笑笑。玲玲啊,你也是搞人事工作的,听说到晨星还升职了,管不管招聘呢?帮帮你弟弟吧。他不能再这样废下去了。
郁玲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帮是没有用的,郁明这种人,不把他逼到绝境,不到任何人都不管都不施舍的境地,他就会以为自己还有靠山。
爸,我们公司招聘,这几年,最低学历都要本科才行。去年我们人事部招的助理,做绩效考核的,都是硕士学历了,我都常说,自己要再去念念书才行。
郁治平叹气。他的大女儿是块没有缺口的铁,完整硬气却没有温度。
不过,华南区我们自配物流。
自配物流?是不是就做快递。
嗯。其实深圳这边做快递收入挺高。去年公司一个明星业务员靠拿单提成就有十万块。
挣那么多,辛苦吧,也不知道郁明愿不愿意做。
是辛苦,都是和郁明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做这一行,但这钱挣得扎扎实实的,公司还给缴纳五险一金。一直在晨星的老业务员,去年公司还给办了积分入户,拿到了深圳户口。
郁治平说,我问问郁明去。他电话没断,去了厨房。姜美凤在厨房里煲鸡汤,大年初一,喝鸡汤是郁家传统。
郁明啊,你姐说,公司那边招快递员,没什么条件,只要肯干就好,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
郁明从鸡汤碗里抬起头,一个快递员挣一万块一个月,你坑我吧。他又反应过来了,抢过郁治平手机就讲,郁玲,你坑我,看不起我,是不是?大专怎么啦,大专进不了你公司只能当苦力,是不是?
郁玲说,快递员有什么不好,靠自己出力,靠自己挣钱。我可以帮你分个好一点的片区。其实她心里是说,一个从未挣过一万块回家的家伙,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做快递的。
我不干。郁明甩了电话。起码我也能做做仓储成本这种。送快递的,丢死人了。
姜美凤接了电话。郁玲,你看你弟弟,白白净净的,一表人才,是做快递的料吗?那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做的,他做不了,吃不了那份苦。你再找个,找个别的。
郁玲说,他自己找吧。
姜美凤见郁明朝她挤眼睛,抢着说,哎,哎,郁玲,老家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要不郁明来深圳啦,也让他去大城市里打拼打拼。他要是也在深圳立足脚跟啊,以后我们一家就都去深圳住好了。
郁治平摇头又叹气,他原本就不同意让郁明去深圳祸害郁玲。姐姐好吃好喝的供着,他能有什么动力去找工作。儿子过去了,姜美凤肯定后脚也跟去了,然后他也要跟着去了。最后好了,大城市消费那么高,住几个月,一家人全指着郁玲一个人吸血了。
郁玲不是吃素的,一句话就回绝了。那你多准备点钱给他,他不要想住我这里。
他是你弟弟,怎么不能住你那里。
他是我弟,更是个有手有脚、身心健康的男人。大把的人来深圳找工作,只要自己不挑幺蛾子,一个月都能找到事做,所以你给他准备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行了,两千吧,吃住都够了。要不,这两千我给他,行吧。
郁玲,你真是伤透我的心,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姐姐,他是你弟弟,你怎能不帮帮他。
我帮啊,我怎么没帮。郁玲又火大了。快递员是个很好的工作啊,有悟性肯吃苦,干两年积累了经验,可以自己开物流公司接单啊。到时他要是真有那水准,我还在晨星,一定让他公司当物流伙伴。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开公司,远着呢。
郁玲突然就伤心了。总是要近处的帮,要眼前的利益,因为她有,他没有,她就活该欠他的。她想起郁明站她身边高大的样子,他十二三岁时就长很高了。她问姜美凤,现在郁明多高了,178,有吧,多少斤,150斤有吧。她又问姜美凤我多高,再自答162,多重,91斤。过了年,他二十六,我三十了。二十六的男生也该有点本事了,可他送过什么东西给我,或者给妈妈你呢,一件衣服,一块糖果都没有过。什么时候,妈妈你不要老想着要我让弟弟帮弟弟,让他也给我点呢。我刚来深圳那会去逛街,全部的钱还有手机都被扒了,我连坐公交车回去的钱都没有,我走回去的,走了二十里路。我要是肚子疼了,疼得走不了路,就从楼上一骨碌滚下来去上班。我要哪天被辞了,还找不到做快递的工作呢。
因为不肯帮郁明,这个年彻底过崩了,姜美凤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郁玲倒不觉得清静了,屋子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大年初二她一个人出门,去了深圳书城,想安安静静选两本书。没想书城里也不安静了,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孩子。她还停在旧时,第一次在深圳过年,她就体会到了那种空寂的美,那时的深圳是座空城,空旷得不得了。她以为这个年也该如此,也许海蓝公寓住的大多是她这样的单身白领,过年都奉命回家,她违了旨。这给了她错觉。
书城出来,外头大广场上一片金黄。日头好,出来玩的人就多。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的喜庆年味。这几年随子女来深居住的老人就不少,还有更多的是妈妈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蓬勃生长的孩子们。有人发现了商机,广场里摆了许多吸引小孩的摊子,有卖风车风筝的、有卖玩具布偶的,还有人不知从哪里运来许多的移动摇摇车。大人陪同孩子坐上,那些“羊羊羊”满广场的乱窜,窜过郁玲身边,留下孩子铃铛般的欢笑声。
这一切,都和郁玲没有关系。若是对广场里的人群做个划分,情侣的站这个圈,已婚的站这个圈,一家三口的站这里,三代同堂的,……,那么无疑她会独自拥有一个圈。
阳光好刺眼,郁玲正对着阳光离开,她眼里除了炙热和橙黄,什么也没有。好多年前,就有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来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把自己过成了沙漠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了。
☆、第3章
第三章
过了初八,郁玲就去上班了。她本想利用春节假期,恶补她职业领域里有关电商企业的短板,书买回来了,可没看进去多少。每一次和姜美凤吵过,她的心情都及其的恶劣,恶劣到想发疯,想摔东西。
可她从未真正发过一次疯,每次一拿起什么东西,她就能意识到,这是用她的钱买的:花瓶五十块,佛手莲二十块,桌布一百三十块,一笔一笔她都记得清楚。她想,我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且是自己的钱呢?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就真的无需抄起某样东西要摔,再用意念阻止,只要在脑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时间快场面大,从发飙到收场也许不要一秒,每次还可以有不一样的编排。
夜晚她又做梦了,又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这次她回到的是初中,破旧的铁栅栏,漫长的石阶梯,爬到顶,是初三的教室,沿着红砖砌的走廊走过去,左侧全是破旧的门窗。第三间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再遇见,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梦里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个个写在试卷上。对吧,初三总有考不完的试。郁玲觉得奇怪,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会回去念初中呢。她也坐在那里,有人用笔头戳她后背,一回头,那人冲着她笑,郁玲把卷子递了过去。
这样的梦不计其数了,有时是考试场,有时是拐角的阶梯,有时是单车棚,他偶尔会说几句话,说什么不记得了,但他会靠得很近,很自然的靠近,呼出的气就在郁玲耳边。每一次,那人都是这样的笑,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眼神随意而亲昵。
郁玲醒来后,这些梦都记得。她其实有好多年不做这样的梦了,毕竟懵懂无知的青春期离她也有点远了。在她还愿意上网查星座配对的年纪里,无意间看到一个解梦词,大意是说如果你总是梦到一个人,在梦里两个人关系越亲密融洽,那在现实生活里,两人间怕是远到不会再有交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郁玲往后就不再做梦了,不再借由那毫不现实的梦境来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了几年的这个晚上,那个十几岁时认识的男生依然造访梦境,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对一个三十岁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种悲哀。
郁玲开了灯,戴上眼镜,床头坐到天亮。所以开工是个好事情。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郁玲年后上班首要任务,就是设计本年度的kpi,这是她作为绩效主管的主要工作。大企业里工作过的人对这都不陌生,翻译成中文就是关键绩效指标考核。一个人一个部门乃至一家公司的工作量最后都可以量化,依据各项事务不同的权重得出一个数值,这个数值的高低能决定员工们的工资和奖金。通常kpi的算法牵涉到公司的战略年度目标,就这些目标及资源的配置,逐次分解下去,到部门、到每一个员工。
这也不是一个绩效主管可以闭门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门开会,买菜似的讨价还价。她心里清楚,大家对绩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还处在不断壮大发展的过程中,指标一年三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个部门实际到手的奖金额。打交道还不到两个月,各部门经理都有点颓了,指标分配时都在找各种理由,要压低主要目标的权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