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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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六孤顿时大叫起来:“你不是说好我乖乖回答你的问题,就不提这事了吗!”
“你总要给我个答案。”秋濯雪气定神闲,“否则下次人家当面问我,你是不是伏六孤的姘头秋濯雪,你说我是认还是不认呢?”
伏六孤恨不得自己现在吞下去的是一杯毒茶。
越迷津当然注意到了那缕头发,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举动,还有秋濯雪讶异的神色,于是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伏六孤。
伏六孤看上去似乎全然没有帮秋濯雪挽发的意思,正冥思苦想着怎么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即便是像伏六孤与秋濯雪这样好的朋友,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越迷津看得出来伏六孤一点也不在意秋濯雪飘荡下来的这缕头发,不由得迷茫起来。
他当然知道人是有许多好朋友的,秋濯雪就有许多,而这些朋友之中还有轻重之分,就如同风满楼重过他,而伏六孤又重过风满楼一些,至于慕容华,越迷津无从比较,不过秋濯雪既然为他遮掩数年,想来也是很重视的。
老道士曾告诉过他,哪怕是夫妻之间,也要有所分寸,更不必说是朋友。
越迷津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可是七年前那桩意外之后,他再没有接纳任何一个人做自己的朋友,倒是有许多欣赏的对手,许多该死的敌人,还有……
伏六孤搔了搔头,最后还是自暴自弃道:“不行不行,这事儿我眼下实在说不出口,等到我明日问来血劫剑的消息再说。”
秋濯雪挑眉:“再说的意思是,到底要说,还是不说?”
“我真是见了活鬼!”伏六孤简直要跳起来,他瞪着秋濯雪大喊道,“算我遇到你这个冤家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明天都告诉你好吧!”
秋濯雪心满意足:“很好。”
伏六孤愤愤不平地瞪着他们俩,越迷津虽是无辜的,但是他是秋濯雪带来的,因此一同受牵连,又看了一眼茫茫的夜色,哼哼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你们要吃什么?”
“吃什么都不要紧。”秋濯雪惬意地笑起来,“只要你别在里面下毒就好了。”
伏六孤幽幽叹息道:“你倒提醒我了,以后我一定在家里藏上少说八斤的毒药以备不时之需,免得哪天走夜路就遇到你。”
秋濯雪笑起来:“八斤?你要做毒药包子呢,要不要帮忙?”
伏六孤回过头来冷冷道:“免了,我家里虽然没有毒药,但好歹有些锅底灰,你要是盯着,我还怎么放。”
他说完话,就钻进厨房去了,不给任何人接话的余地。
心头的忧虑尽消后,秋濯雪显得格外轻松惬意,他舒展了下身体,又看向越迷津,腔调显得温柔起来:“对不住,我们刚刚只顾自己聊得畅快,是不是冷落你了?”
“没有。”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仔细地打量了会儿他,又想到他追问毁约一事,忽然道:“之前我在万剑山庄,逼你放弃剑约……你心里是不是很不高兴?”
越迷津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件事来,皱了皱眉:“没有。”
“是没有不高兴。”秋濯雪柔声道,“还是觉得事情至此,不必再提。”
越迷津看着秋濯雪,有些想问他为什么唯独对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的,却不知道怎么,说不出口来,一开口,又变成了其他的话。
“杨青对我说了一些话。”越迷津简洁将船上的那番对话讲了一遍,他慢慢道,“他并不是个该死的孩子。”
秋濯雪微微直起身体来:“他的确不该死。”
“血劫剑如何,本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在意。”越迷津淡淡道,“可是听了杨青的话,我希望他能好好长大。”
秋濯雪一怔。
“这就是你说的,也许有一日会与我有关。”越迷津望着他,“对吗?”
“对。”秋濯雪的目光温柔下来。
越迷津“嗯”了一声,他看着秋濯雪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伸手来将那缕头发轻柔地别在了秋濯雪的耳后:“我没有不高兴,那你呢?”
他模样虽一如少年,但身形已极为高大,光烛照耀之下,庞大的阴影顷刻间就笼罩住秋濯雪。
“什么?”秋濯雪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越迷津忽然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仿佛都交融在一起。
这双年轻而赤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紧秋濯雪,令人产生自己是猎物的恐惧感。
秋濯雪当然不会害怕,可仍是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越迷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你也没有不高兴。”
他笑起来。
第七十五章
伏六孤总共炒了六个菜; 三荤三素,倒很是平均。
旧友重逢,本该畅饮。
可惜伏六孤由于身体缘故已戒酒四年; 家里除了茶叶之外,就只剩下泉水能喝,两人索性以茶代酒。
四年未见; 秋濯雪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他也并不冷落越迷津,反倒是越迷津神色淡淡; 只偶尔应和两句; 不过气氛还算热闹。
茶喝了两杯; 秋濯雪的筷子才移到边角一盘不认识的蔬菜上去,他从没见过; 奇道:“这是什么菜?”
“游冬菜。”伏六孤道,“这种菜冬日也不死不枯,所以叫游冬; 眼下正是最嫩的时候。清热凉血,我看你血气旺盛; 整日就想着多管闲事; 不如多吃几口。”
秋濯雪轻哼了两声,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才刚入口; 眉头就紧蹙了起来; 浑身一僵。
正在吃饭的越迷津都不由得看过去。
伏六孤说得正开心; 忽听秋濯雪不说话了; 不由得奇怪:“怎么……”
他声音戛然一止,只因他看见秋濯雪的神色痛苦无比; 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半晌,秋濯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幽幽道:“阿衡……”
伏六孤当然有名字,他原名叫做伏衡,只是这世上除了秋濯雪之外,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我在。”伏六孤忙道,“你哪里难受?”
“你倒还不如在这菜里下八斤毒药。”秋濯雪神情复杂地搁下筷子,口中的游冬菜又苦又涩,他不过嚼了两口,就觉得嘴里仿佛塞进来四个破裂的苦胆,蔓得舌上都是,恶心得脑袋发昏,“我死的可能还快活点……”
伏六孤:“……”
越迷津:“……”
“你真是娇气。”伏六孤被他吓这好大一跳,没想到只是为了两口苦菜,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要不要调些蜜水给你去去苦味。”
秋濯雪皱着脸道:“如此美意,却之不恭。”
“你想得倒美。”伏六孤哼了一声,“虽说我家里是备着一些糖蜜,只可惜不是给你吃的。更何况游冬与蜜的药性相冲,你一时嘴甜,一晚上受罪。”
他们二人相熟多年,一盘苦菜算得什么,秋濯雪平日也绝不是这样娇气的脾性。
伏六孤心下纳闷,愤愤地尝了两口,确实有些苦味,只是他这些年来吃习惯了,并没觉得有什么,经秋濯雪这么一提醒,虽反应过来,但仍觉得他小题大做了些。
又听秋濯雪玩笑道:“可别说我不讲道理,越兄,你苦不苦?”
伏六孤心中好笑:“你还大他三四岁,居然还叫他越兄,你当是在叫情哥哥吗?”
越迷津正夹了一筷子游冬菜,闻言一怔,皱眉道:“嗯,有一些。”
“那你干嘛还吃?”秋濯雪眨了眨眼,“我还当你也喜欢?”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主人一片心意。”
正如杀人一般,越迷津不喜欢,也不讨厌,有必要就动手,他曾经不喜欢饮酒,因为饮酒伤身乱性,后来发现稍微饮一些,能叫身体暖和,就饮一些。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话到此处,伏六孤终于反应过来,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这盘游冬菜正摆在越迷津面前,总算回过味来,方知秋濯雪不是无端娇气,是借玩笑提醒,不由得面上一红,心下好生抱歉。
越迷津茶不多饮,话不多说,对每道菜都夹两筷子,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忍耐。
“确实是苦!我自己喜欢,忘了你吃不惯。”伏六孤独居久了,自由随性,待客难免不够细致,有些不好意思,就顺着秋濯雪的阶梯下来,“这盘我自己来解决吧。”
秋濯雪轻笑一声,又再与伏六孤说起闲话来,不经意又看一眼越迷津。
不同当年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六日,如今秋濯雪与越迷津已同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他有什么喜恶,吃好吃坏,住好住坏,都是一样坦然接受。
苦,对越迷津来讲,似乎与甜相同,都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难道他一点喜欢、讨厌的东西也没有吗?
秋濯雪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突然暗暗笑了一声。
倒也不然,他曾经不就很讨厌我么?这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能撩动这绝世剑客的心神,多少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不过越迷津如今已放下,他们二人也已重归于好。
只是秋濯雪还是不明白越迷津心里在想什么,他想到自己耳后那缕轻轻柔柔的头发,对方指肚上的茧子虽不算厚,但擦过少有人触碰的耳廓时仍显得粗糙了些,激起一点酥麻麻的痒意。
这举动在朋友与兄弟之间,都称得上太过亲密了。
只有情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可越迷津神色实在坦然,他不过是见着一缕头发掉下来,帮忙别一下,就如同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一般随意。
要说他的行为里有狎昵调情之意,也实在勉强。
此举自然是不合礼、不合适、不恰当的,可正如越迷津所说,秋濯雪没有半点不高兴,因而从始至终,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越迷津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
茶饭皆歇后,竹屋内的烛火很快就熄灭了。
冷月银泉不远处的树木之中,忽然有两双眼睛亮起,在月光下闪闪泛着光,很快,这两双眼睛就换了好几棵树,直到树木皆尽,两个小小的身影倏然没入灌木丛中,一路往前。
地上的草木渐渐稀疏,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地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醉梦花,圆月盛在山顶,明晃晃地照耀下来,形成一片烂银般的花海。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赤着脚,从花海之中穿行而过,偶尔见着几只蝴蝶翩翩飞过,彩翼斑斓,这些蝴蝶素来以醉梦花为食,带有极强的毒性,墨戎人闻之变色,他们却浑然不惧,与这些毒蝶嬉戏了一阵,才奔向花海中心的高脚竹屋。
竹制的阶梯被两个娃娃踩得啪啪作响,清静全无,屋内人慢吞吞地从窗口望向他们。
“踩得好,不妨踩得更响点,踩塌之后,正好将我这屋子重新翻修一遍。”
脚步声霎时间放轻了,两童眨巴着眼睛,不去开门,而是跑到窗户下,扒拉着竹墙,一同仰起脸来看着他。
“藜芦。”
“藜芦。”
二童原是双胞兄妹,男童叫做赤砂,女童叫做雪蚕,两人生来心有灵犀,前后各叫一声,除去声音略有不同,音调平平稳稳,竟然一模一样。
藜芦倚靠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书,似乎不觉得叫两个孩子待在屋外说话有什么不对,也没有着急唤他们进来。
“藜芦。”
“藜芦。”
雪蚕先踮了踮脚,试图重新唤起藜芦的注意力,赤砂紧随其后,又叫了一声。
“初夏未至,两只小蛙就叫得这样勤快。”藜芦叹了口气,将书合上,“莫非是他不在家,你们没讨到糖吃?”
“不是。”
“不是。”
二童齐齐摇头。
“那就是他有贵客到访,你们不敢入内。”藜芦仍然不紧不慢,“而且这客人不是墨戎中人,武功还相当高强。”
雪蚕瞪大眼睛:“藜芦知道?”
赤砂歪了歪头:“藜芦偷看?”
藜芦轻笑了一声,将书随手搁置在桌上:“这点事还需要劳动我起身?他对你们一向宠爱,纵然不是有求必应,也相差无几,倘是你们俩犯错挨骂,早就互相推脱起责任来,哪会在这里求我理会。”
“要是遇着什么危险,你们必然求援;若有人相求治病,他就该随你们一起来。既然他在家,你们又没讨好,说明连门都没踏进去,那么必然是他家中来了客人,却是你们害怕的客人。”
雪蚕点点头道:“很可怕。”
赤砂随之补充:“很惊人。”
二童说得煞有其事,藜芦却只笑不语,站起身来将炉中的香料换了一味,不紧不慢地调和香味,目光凝望着灰烬之中的灰色蛊虫。
不见藜芦反应,雪蚕跟赤砂面面相觑,从竹窗爬了进去,亏得他们俩不过九岁,身形稚小灵活,竟从容钻了进去。
“有门不走,偏要走窗。”藜芦盖上香炉的盖,漫不经心道,“下次还是让伏六孤少给你们说什么中原大侠的故事。”
雪蚕细声细气:“又不是藜芦讲。”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芦教我们不要拘泥于一种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伏六孤惯的。”
藜芦语气仍没什么变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来,捞起未看完的书继续翻看,很快就感觉双腿一沉,两个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来。
虽然藜芦并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但是二童却有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要跟他说。
雪蚕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过书皮望在藜芦的脸上:“伏大叔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赤砂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措辞,沉稳道:“一个很可怕,一个很好看。”
藜芦翻过一页,神色仍然悠闲:“是么,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给好看的煮茶。”
“他给好看的做饭。”
藜芦甚是懒散,有一下没一下的应付:“你们不要学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对,貌美貌丑都是一样,切开来并没有任何差别。”
二童齐刷刷点头。
“那么。”藜芦顿了顿,“这两人叫什么名字呢?”
雪蚕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芦终于将书缓缓放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第七十六章
伏六孤起床时; 天还没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畅快,他就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天光; 到冷泉里简单冲洗了一番,并没惊动任何人,又把头发擦干; 换上新衣,才见天边翻出鱼肚白。
他提着洗干净的衣服正打算回转时,忽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一声:“哎呀; 咱们四年不见; 阿衡你竟学得这样客气; 过了一晚上还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该知情识趣些,来晚一些?”
这话调侃意味甚浓,伏六孤咳嗽了两声; 脸上不由得泛红。
他知自己的心思绝藏不过秋濯雪这双利眼,一时羞恼起来; 以粗声大叫来掩盖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觉就去练功; 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吓我这一跳!”
“我起来练功,想洗把脸醒醒神。”秋濯雪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行么?”
伏六孤只庆幸天还没彻底亮; 勉强保住最后一点面子; 挥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稳重实则仓惶地逃窜回自己温暖的小家; 肩膀上就轻轻搭上来了一只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软; 却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这双手虽然不会医术; 但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挽回过许多不幸,阻止了许多灾难。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这只手搭住,就一定会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时此刻的伏六孤只觉得心里骤然一紧,满脑子哐当当只响起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