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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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欢是个不起眼的男人,长得不如他师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着头,随便找个工地,他就能混进去搬砖。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已经露出了苍苍老态,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可怜相。
“我以为他是怕死求饶。我想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甘卿的肩头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万苦才把卫欢钓出来,为了这,逃学混迹各种地下场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气,认定他是贪生怕死,想借机逃走,哪肯收手?
卫欢发现了,最后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几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伤并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让她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提重物。
当时,卫欢是真的力不从心,没法伤到她的要害吗?
还是只是尽了最后的努力,让这件事看起来像一场不公平的斗殴、甚至未成年少女正当防卫……拼命把她从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往回推?
要怎么样才能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钱,不然一场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其次还得注意维护自己的社会关系,关键时候能说话、说出来的话有人听,不然挨了欺负没地方说理去。
还须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与欲望,甚至于管好别人对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会怨怼丛生。
以及……要有一颗强大的心,不管外界纷纷扰扰,我自岿然不动,选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做到了这一切,人事已尽,只剩天命。
天命说,好吧,过。
这算险象环生地留下一条狗命。
天命说,慢着,你等一等。
那么这小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流过的血,自以为烈火锻造的灵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迷茫地问:“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她绝对不敢再一笑而过了。
小饭店一角,被烫伤的傻孩子“嘤嘤嗡嗡”地小声啜泣,老板摸出一把钢镚哄他:“好了,吹口气就好了啊,别哭啦,咱家还有客人呢。爷爷给你钱,你自己出去买冰激凌吃。”
少年撅着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么呢?你不是爱吃吗?”老板问他,“就那个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门,一把推开老板的手。
他哪有轻重,一把年纪的老板没站住,被他推了个趔趄,钢镚洒了一地。
“哎哟,”老板两只手风车似的在空中倒腾半天,惊险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惊恐得把七窍都张开了。
老板按着“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吓唬他:“摔死我,没人养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饭去!”
少年听完,真给吓住了,大嘴一撇,他放开嗓门,哭了个肝肠寸断,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伤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兰川却心惊胆战地看着甘卿,因为甘卿被哭声惊动,侧过脸听了一会,竟然笑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帮着老板捡起散落一地的硬币:“您别骂他了,准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负过他——嘿,看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两个指响,一枚硬币从她的小指缝打着滚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转了几圈,被甘卿一把攥进手心。
少年被这小花招吸引了,打着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开甘卿的手。
甘卿顺势把硬币倒进他手心:“我带你去买冰激凌怎么样?没人敢欺负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她,给点阳光就灿烂,脸上顷刻间暴雨转晴,笑了一脸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喽!”
喻兰川说不清甘卿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唯恐她出什么事,赶紧跟上:“老板,给我们留着桌!”
少年有了这二位保镖,快乐得把两条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弹一跳的。
没来得及把人间照透的夕阳西沉,即将离场,街角冷饮店的墙上,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少年离着老远就开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话音没落,旁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原来天气一天长似一天,路边烧烤出了摊,不学好的青少年们又多一处消遣的地方。这帮小崽子穷极无聊,笑点都长在脚心,这辈子可能也没什么高级趣味了,听见智障少年的声音,就像闻见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地跟着高潮起来。
“哎,那大野驴又来啦!”
“你们驴也吃‘巧巧力’啊?”
有学少年说话的:“我要、要巧巧力。”
还有人捏着嗓子在旁边学驴叫。
少年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融化了,冷饮店里只有个年轻女店员,不敢出头,只敢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边起哄,这几个小流氓一边站起来,围在冷饮店门口:“小驴,买去呀,买完我们喂你。”
这时,街角传来一个声音:“你听见了吗?”
小流氓们随声转过头去,看见甘卿和喻兰川慢悠悠地走过来。
喻兰川:“听见什么?”
“居然有狗学驴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学驴叫的那位认为自己无端遭到人身攻击,愤怒地站了出来,预备发射污言秽语:“你这……”
他身后一个同伴却一把拉住了他——说来也巧,这位头顶染成铜绿色的,正是下午骑着共享单车打群架的一位“骑兵”。
绿毛骑兵见甘卿如见鬼,惊悚地叫了一声:“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头,把手探进怀里,“我什么时候改了个这么长的日本花名?”
绿毛骑兵以为她要掏刀,猛地往后蹿了一大步:“姐姐,我们错了!”
他的恐惧会传染,周围几个找事的小流氓都夹起尾巴,一边做出不服的肢体语言,一边顺着墙根溜了。
“啧,跑得倒快。”甘卿这才掏出了怀里的东西——一个零钱包,扔给喻兰川,“晚饭老板请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里不存愁,美滋滋地让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脸,滴汤挂水地回家了。喻兰川举着两个冰激凌从冷饮店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甘卿斜倚在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上,正望着十三中的方向发呆,她衬衫太厚,没法塞进裤腰里,于是后摆垂着,像是晾在个空荡荡的衣架上,里面兜着野鬼孤魂。
喻兰川看着她修长的侧影,忽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甘卿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一转头,又朝他挂起不动声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东西,不说句谢谢姐姐?小喻爷,你还不如方才那位头顶草原的少年郎有礼貌啊。”
喻兰川:“……你是谁姐姐?”
甘卿伸手接过一支冰激凌:“你小时候追着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么,长大就不认账……”
喻兰川腾出来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动的甘卿被他按在了电线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爷那一看就很贵的外套上,仓促间,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边撤,就像展开了怀抱一样。
一点残留的薄荷味倏地涌进她领口,然后,又冰冷又炽热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样的微笑上。
第九十九章
那是一种非常干净清冽的味道,非得是不烟不酒、生活极其自律,并且能幸运地在滚滚泥石流里独善其身的男人,才能在成年之后很久,依然带着这种晨风一样的气息。
一时间,竟然让人心生惭愧。
甘卿愣住了,直到融化的奶油落在她的手指上,她才如梦方醒地轻轻挣动了一下。
安静的小巷里,拿着巧克力冰激凌的少年已经跑远了,隐约传来他嘴里荒腔走板的歌,烧烤摊上的小流氓们被“三刀六洞”的姐姐吓得跑远了,只有余晖,只有交叠的影。
连风也停了。
喻兰川像是终于到了梦想之地的旅人,在山巅插上了旗,圆满且疲惫地后退了半步,看着甘卿的眼睛。
甘卿的中枢神经系统暂时关了机,四肢肌肉无所适从,只好依着“惯性”,干完刚才没来得及的事——把滴着奶油的冰激凌塞进了自己嘴里。
浓重的奶油香摧枯拉朽地冲进她的舌尖,与方才那冰火两重天的薄荷味混杂在一起,一边是甜腻、一边是清苦。
夜风倏地又起,刮来脏巷里烧烤摊的烟火气,不知哪来的熊孩子在附近玩自行车,沙哑的铃铛响个没完,喻兰川的鞋底在马路牙子上摩擦了两下,一缕头发给微风吹到好看的眉间……这些过量的信息险些拥塞住甘卿的感官,等她把五官六感安排明白时,冰激凌已经啃完了一半。
喻兰川轻轻地磨了一下后槽牙:“劳驾,能给我指点一下,我该怎么理解你这个反应吗?”
甘卿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蛋皮,还怪脆的。
喻兰川眼角开始跳:“你是不是有点混……”
“我比较一下,”甘卿抿了一下嘴角沾的奶油,“你俩哪个甜。”
她五官的灵魂在眼睛里,下半张脸长得十分低调,唇线单薄而锐利,时常缺少血色,只有碰到生冷热辣的时候,才会从中间开始泛起一点红晕,就这一点红晕把喻兰川的目光驱赶得无处安放,他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比出结果来了吗?”
甘卿似乎想说句什么,想一半又给咽回去了,闷不做声地,她一边啃着剩下的冰激凌一边笑,就这样转身往小面馆的方向走去,目光却比身体转得慢,狠叨叨地勾住了喻兰川的脖颈,牵着他走。
“随口一说,怎么还真信了呢,这是有点缺心眼吧。”甘卿想,“哪能拿你和它比?这玩意才五块钱。”
她回去让老板把剩下的几个烧饼打包,老板不干,非得又给她多拿了一打。
甘卿说:“别介,哪有吃不了还兜着走的?”
“拿着吧,你们来就是缘分。”老板说,“吃够了算,省得以后惦记没地方吃去。”
甘卿推辞不得,只好把打包袋挂在喻兰川手上,悄悄把饭钱压在杯子下面。他俩出来的时候碰上两个加班加点的工人,正拎着油漆桶,在旁边那条街上写“拆”字,马上就要一路写过来了。
甘卿驻足看了片刻,从打包袋里捏走一个烧饼,又朝喻兰川一伸手:“那封信给我。”
喻兰川犹豫了一下:“你还要看吗?”
“我没看完。”甘卿单手托着烧饼,手心接着掉下来的芝麻,倒退着走,“不了解清楚,我怎么彻底了结这件事?”
过去的恩怨,她要全部揭开,即使已经被她亲手打上死结扔进了油锅。
油锅已经沸腾,但她还是得伸手进去捞,因为对她好和对不起她的故人都没有了,万木春独她一个,怎敢就此支离破碎的苟活?
还有喻兰川这个放着满世界的白富美不要,非得在她这耽搁大好年华的二百五,做了那么多年风控,准是都做到狗肚子里了,她怎么能让他血本无归呢?
一瞬间,喻兰川忽然觉得逆光倒退的甘卿和很多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踩着风,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
闫皓把地上的毛扫干净,抬头看了一眼悄悄,她戴着口罩,脸上好像只有一双眼睛,刚做完美容美毛的小狗乖乖地趴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地撒着娇,是个岁月静好的画面。
闫皓想:坏人们都死了,杨平也入狱了,以后就好了吧。
悄悄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闫皓就朝她傻笑,殷勤地跑到隔壁,拿来了一兜新买的罐头放下,在悄悄的本子上写道:“以后还接着上学吧,当个宠物医生好不好?”
悄悄歪着头看他。
“我有钱,”闫皓一笔一划地写,“可以给你当学费的。”
悄悄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似乎是笑了,接过笔,她说:“小哥哥,你不要这么好人,好人吃亏,容易挨欺负。”
闫皓没往心里去,摸了摸小狗光滑的后背,他笑呵呵地跟悄悄告别走了。
悄悄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波光粼粼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透过玻璃窗,阴森森地往一百一十号院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双手捏成了拳。
方才还在摇尾巴的小狗“呜”地一声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躲进了墙角。
张美珍在医院陪杨老帮主,甘卿家里没别人。
喻兰川找来一张八开的白纸:“绑架丐帮长老家人的是行脚帮的人,但卫欢和朱聪没有先去找他们,因为当年朱长老报过仇了,被抓去判刑的那几个都是跟着干活的小弟子,不是主犯,再者他们也坐了牢,所以两清了。最开始,他俩追踪的是放火烧房、还被无罪释放的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不对劲。”
甘卿把卫欢的信纸一张一张的摊开:“唔,他们一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绑架犯和指使我……他们这些人放火的,是同一拨人,但有一个人走投无路求饶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可疑的话,他说‘你们自己人要害自己人,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我就是欠了点钱而已啊’。”
喻兰川听到这,放下笔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两件事很奇怪。”
甘卿看了看他。
“第一,就算当时那几个长老本人都不在家,家里只有老弱妇孺,就算这些人里恰好没一个能打的,叫声救命也来不及吗?有的受害者家里有四五口人,怎么样才能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控制住这么多人?”
外国电影里确实有这样的桥段,但一来,人家那歹徒手里至少得有把枪,二来受害者住的地方也得够偏僻,跟邻居相距比较远,受害者呼救来不及。
可八十年代初的燕宁不是这样,那会好多人家住小平房里,不知多少户挤在一条小窄胡同,互相都没什么隐私可言,谁家小两口拌嘴的声音大一点,旁边没准就有好管闲事的邻居隔着墙劝,要是有歹徒突然闯进来,只要哪个吓一跳的孩子叫唤一嗓子,四邻肯定要亮灯。
“第二,悄悄说她那个自杀的舅舅是无辜的——被杨平骗去报信,借以在东窗事发的时候洗脱自己的嫌疑,你不觉得这个脑回路很清奇吗?报信人跟受害人关系好、人品好,就能说明他无辜吗?再说就算报信人无辜,跟‘杨平无辜’也没有必然联系吧?丐帮不能因为祖上以要饭为主业,就不要逻辑了。”
甘卿说:“但她舅舅这个报信人已经死了,她妈既然被一起送到了乡下老家,也说明朱长老没有怀疑过报信人吧。”
“我觉得他们两家人的关系不止是‘不怀疑’。”喻兰川说,“你想,假如有个朋友,被别人利用,害死了你全家,就算这个人完全不知情,而且自杀谢罪了,你会完全心无芥蒂吗?就算朱长老特别宅心仁厚,不忍心看见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没人管,那在燕宁找个人收养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她和自己仅剩的独苗放在一起?这太奇怪了吧?”
甘卿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
“能彼此托孤的,”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要么是生死之交,要么就是同流合污。”
老杨帮主和张美珍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一切干戈都能化为玉帛,然而不但是行脚帮和杨平不满意,朱长老他们这批人也是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