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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灵-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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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三娘的孩子?”山祖又问。
  “你知道我娘亲?”我愣住。
  “做狐妖的,哪个不知道三娘?”山祖道,“你还未出世的时候,她上过云鸣山,同我见过一面。”
  想不到,我娘亲和这老妖狐,还有一层渊源。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何要见我?”
  “只是想见一见。”山祖说。
  “那……你现在见过了,我能走了么?”我无奈,就为了这个?
  看他没吭声,我以为他默许了,转身就要走。
  “你杀了沈落?”山祖忽然问。
  “你都知道了?”我回身。
  “他作恶多端,是咎由自取,”山祖道,“只是教你背上杀孽,有愧于你和三娘。”
  这话说的,我身上的杀孽还少了?
  “那我倒有一事要请教山祖,”我问,“你当年既已知道沈落心地不善,为何草草放他下山?这不是害人么?”
  “他只是一时看错了前路,”山祖答,“并无罪孽,让他下山,是望他能大彻大悟,如今看来,是我疏失了。”
  “可是……如果当年你没有那样说他,他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
  “已发生之事,无谓如果,”山祖道,“若我现在说你罪孽深重,心肠狠毒,不是玄师所该为,你会和他变成一样么?”
  我想了想。“不会。”
  山祖笑了,笑得山间都起了阵风。
  “你有你自己的道,从心即可,”他说,“不需多虑,只是要记得,你有颠覆天地的本事,他日遇到机缘,切莫错过。”
  这又是在说什么?
  看他的意思,感觉也不会明说,我也懒得问了。
  “有灵还有一事。”我说。
  “何事?”
  “能不能把芳岁放了?”我大着胆子问,“她也没犯什么大错。”
  山祖沉默半晌。“不能。”


第17章 芳岁(一)
  “为何不能?”我又问。
  “因为不是我将她拘入瀑布之下的,”山祖说,“是她自己决心接受洗炼的。”
  ……啊?
  “她自己要去的?”我懵了。
  “为免山上其他玄师多虑,她同我商议,由我假装责罚,还假定了一年之期,”山祖道,“其实她要不要出来,全看她自己,我并不会阻拦。”
  “这样做的用意是……”
  “许是为了放下执念吧,”山祖说,“她对沈落,终究还有情愫,如此阻绝天地,沉心静思,也许就可以想通了。”
  “我可以去见她吗?”我问。
  “想见便去见,”山祖答,“何况我说不许,你就不去见了?”
  我笑笑。“望您长寿平安,有灵暂且别过。”
  “如若你再见到三娘,替我问个好。”山祖沉吟道。
  我走上回去的路,回头远远望见山祖还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也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
  走到之前和九枝分开的地方,九枝正伸着脖子焦急地等待,我冲他挥挥手,他笑起来,经历过这许多,我忽然觉得,有他一笑,就胜过世间所有。
  想来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的心吧。
  月离坐在地上歇息,抬头看看我。“如何?”
  “没如何,”我说,“山祖也没说太多话。”
  “不惊讶么?”月离问,“山祖是狐妖。”
  “惊讶是惊讶的,但懒得多想,”我说,“累了。”
  月离笑笑。“沈落的事,他都知道了?”
  “一早就知道了。”
  “那便好,”月离伸个懒腰,“免我再跑一趟。”
  我想一想,问他:“月离,你能告诉我,芳岁在哪儿么?我想去见见她。”
  月离没答话,端详我一阵,半晌才说:“往那边没有现成的路,你从这里望西面走,能看见一条瀑布,那就是了。”
  “但她未必会见你,”他说,“你和九枝去碰碰运气吧,我渴了,要回堂里取酒。”
  你就是不好意思见她。我心想。
  不过我没说出口,带着九枝径自去了。
  走着走着,渐渐听到远处声音越来越嘈杂,不多时,先看到了那条飞瀑,从几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条银练高挂在一座山头。
  再往前,便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瀑下潭中,万钧的水流砸在她身上,她仍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别往前走了。”一个声音传进我耳里。
  堂主就是堂主啊,还有隔空传音的本事。
  “是怕水打湿了我衣服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想见你,”芳岁道,“你请回吧。”
  “你想不想的,我都来了,”我耍赖,“现在让我回去,不合适吧?要不我就坐在这等你,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了我再起来。”
  说着,我真就拉着九枝坐下了。
  芳岁叹了口气。
  “我有愧于你,”她说,“沈落的事,终究因我而起,却让你担下了重责。”
  “和你有什么干系,”我说,“他早有预谋,你不帮他,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窥探那些禁术,你只是不巧被他利用罢了。”
  芳岁沉默片刻。“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和我说说?”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的事,”我说,“你的过去,他的过去,你们因何而生的情愫,还有,你的孩子现在何处。”
  芳岁没答话,良久,她一挥手,一片水雾向我弥漫过来,将我包裹住。
  “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头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渺远。
  须臾,我像是进入了一个幻境。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个人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艰难担着两桶水,她自己也只比水桶高一点,走得摇摇晃晃,水也洒了半桶。
  回到家后,她娘亲却没有体恤她,反怪她回来得慢,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
  “那便是我,”芳岁说。
  她生在苍州一户人家,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芳岁自六七岁起,就有做不完的事,同龄的小女孩还无忧无虑之时,她要看顾年幼的弟弟,除此之外,就是帮家里做些活,担水、补衣、做饭,小小年纪,她便都会了。
  她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改一改,平日里做事慢一些,都要受责骂。
  由是长到十四岁,那一年,爹娘忽然对她说,已替她寻好了一家人,过几个月便出嫁。
  芳岁没说什么,她知道周围女子到这年纪,大都是要嫁人的,她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女子的命。
  但得知此事后,不过几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妙的男子。
  这人和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温和宁静,却气度逼人。他自言是一座什么山上什么堂的堂主,说芳岁有道根,是难得一遇的奇材,想带芳岁去山里,做个什么玄师。
  芳岁爹娘起初混不答应,直到堂主拿出了一笔不菲的钱,他们才眉开眼笑,教堂主把芳岁带走了。
  反正他们安排芳岁嫁人,也是为了换礼金,供芳岁哥哥考学,只要有钱都好说。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这男子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男子没有骗人。他带着芳岁跋山涉水,一路上了云鸣山。
  上山后,她才知道,是山祖遥知到她的出世,等到她长大,特意教堂主去把她寻来的。
  恩义堂本不收女子,到她才破了例。
  自此,芳岁便成了恩义堂的玄师。
  “你爹娘,后来有再问过你么?”我忍不住问。
  “没有,”芳岁平静地说,“堂主给他们留了传信的办法,但这许多年,他们从未来过只书片语,我寄回家中的信,也从未有过回音。”
  她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想,他们早已把我忘了。”
  堂主没说错,芳岁果然天赋异禀,不足一年,便学会了堂主所授的一应本事,备受堂主和山祖器重。
  那时,大嬴和北人战事方休,百废待兴,山上玄师并不多,江南妖鬼却极盛,有了芳岁后,才出现了一点点改观。
  芳岁十八岁那年,上任堂主下山除妖,染了怪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将堂主之位,交由了刚擢升为统领的芳岁。
  当时恩义堂已渐渐壮大,芳岁做堂主后,除却了不收女子的规矩,垂青和棠华,便是因此上的山。
  也是那一年,芳岁遇上了他。
  一日,天降暴雨,芳岁在堂中感到山下一阵浓烈妖气,匆匆出山,却只看到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抱着一名死去的年长女子出神,身侧还有一具妖怪尸首。
  这少年就是沈落。
  他年十五,自梧州而来,爹爹暴戾,动辄对妻儿打骂,沈落娘亲反抗时,不慎失手杀了丈夫,本要投官认罪,却被沈落说服。
  二人一路逃亡至云鸣山附近,不幸遇上一只妖怪,沈落娘亲横死当场,沈落暴怒,拼死相斗,竟杀了妖怪,自己活了下来。
  见他孤苦无依,芳岁迎他上了山,教授他玄师之法。
  沈落亦是天纵的才能,上山不过半年,本事已超过了大多同门,人又通朗明善,芳岁瞧他瞧得欢喜,便时时带着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二人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
  芳岁的回忆到这里,忽然变作了一些残言絮语。
  “师姐!”内堂的门开了,沈落冒冒失失闯进来。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姐,”芳岁嗔怪道,“不能喊堂主么?”
  “那多严肃啊,”沈落嘻嘻笑着,“师姐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堂主重要多了。”
  芳岁忍不住笑了笑。“着急忙慌过来,有什么事?”
  “我想出一个驱杀厉鬼的好法子!”沈落说,“想先给师姐看看。”
  入夜,一条街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蝠妖悍然杀来。
  “师姐先走!”沈落和芳岁都负了重伤,沈落抢在芳岁前面,把她往后推,“过阵子月离他们就该赶到了,我先想办法应付!”
  芳岁咬咬牙,扶住沈落胳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退。”
  她同沈落肩并肩,怒视着前方蝠妖。“沈落,还记得我教你的,二人同心的术法么?”
  内堂,沈落赤着左边臂膀,不时嘶声喊疼,芳岁站在他背后,小心地为他敷药。
  敷药处,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芳岁皱着眉说,“你知道那屋内有凶相,还要闯进去?”
  “屋里有孩子啊,”沈落嘴唇都白了,还佯装轻松,“不是师姐教我的,身为玄师,救人济世和自身安危,常常只能择其一,我选了前者。”
  “……下次尽量不要了。”
  “师姐放心,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做玄师的,不就应当如此?”
  “师姐,你怎么了?”城内一条大路上,沈落和芳岁同行。
  “没什么,”芳岁定定神,“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是……看到那家人女儿中了邪魔,做爹娘的求遍各处,又不惜用自己的血,为女儿驱邪,我想到我爹娘……”芳岁说,“他们……想必不会为我这么做。”
  “你爹娘待你不好?”沈落问。
  “他们眼里没有我,”芳岁说,“自小,我从没受过这样的顾惜。”
  沈落想了想,露出笑脸。“但你现在有我了呀。”
  “你?”
  “是啊,你爹娘待你凉薄,刚巧我没了爹娘,你我二人彼此顾惜,不就好了?”
  芳岁默然良久,随即也笑了。
  凄风苦雨,沈落独坐在山头高处,呆望着山下。
  “你怎么在这里?”芳岁冒雨走上来,“是怕自己死晚了吗?”
  沈落半天无话,许久才说:“师姐,我们做的事,真的是有用的么?”
  “何故一问?”
  “我今日去的那户人家,夫人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就被迫服下假道士做的符灰,五脏六腑都烂了,死后怨念才招来了厉鬼,我能除掉厉鬼,可她呢?”沈落喃喃道,“她何曾被人救过?”
  他顶着满脸的雨水,低下头。“师姐说,我们四处奔走,是为了从妖鬼手中救人,可人害人的,又该如何?近年来,所见之事多是如此,纵使除尽妖鬼,却能怎样?”
  芳岁看了他一阵,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你不要想太多,沈落,”她说,“人世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沈落又沉默一会儿。“师姐,你能摸摸我的头么?”
  “……嗯?”
  “小时候不开心了,娘亲都会摸摸我的头,”沈落闷声说。
  芳岁面露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摸了摸沈落的头。
  “你在意的,我也想过,”她说,“但我们只是玄师,不能改变世道,世间女子之苦,也许慢慢会变好吧。”
  沈落抬起头,却不看芳岁。“师姐,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啊。”
  “若我说……我欢喜于你,师姐怎么想?”
  芳岁一愣。
  到此,我忽然明白了,芳岁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时的沈落,确是天真无邪之人,谨遵玄师道义,没有半分恶念。那时的芳岁可能也想,两个不幸的男女,能在这山上相互依傍,成一对眷侣,是好事吧。
  只是,变故很快便来了。


第18章 芳岁(二)
  八年前,云鸣山上。
  “沈落!沈落!”芳岁急急从后追过来,拉住沈落衣襟,“山祖对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落回头,惨然一笑,“只说我心术不正,该狠狠反思。”
  “你别太往心里去,”芳岁说,“山祖他……只是怕你走错了路,不是为了责难你。”
  “师姐知道山祖要说什么?”
  “他同我大致提过……”芳岁道。
  “那师姐也觉得,我心术不正吗?”沈落问。
  “我没有!”芳岁赶忙说,“我只觉得……你最近心思生了些变化。”
  “我怎么会不生变化?”沈落激动起来,“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被活生生烧死!害死她的人却没受任何罪责!这是该当发生的吗?我们还要去救他合家上下,这些人有什么可救的?”
  “那人……也被杀了,并非没受任何罪责。”
  “他被那女子的哥哥杀掉,是报应不爽!可那女子呢?她犯过什么错?生前谁替她伸张过道义?”沈落圆瞪双目,“她化成厉鬼去报复那家人,不也是他们活该?”
  “这毕竟只是个案……”
  “个案?”沈落逼问,“是个案么?这些年里,见过多少这样的事,师姐不清楚么?我娘亲在世时,日日被我爹打骂,可曾有人拦阻过?她只是为了活命,她又有什么罪?”
  芳岁无言以对。
  “那日,”沈落说,“若我娘亲不反抗,她和我,都可能被我爹打死了,但按律却要先治她的罪过,天地间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芳岁还是说不出话。
  沈落深吸口气,忽然苦笑了两声。“师姐和山祖都说,不需多想,做好玄师的本分即可,我是做到我的本分了,这些年来,我也努力淡忘过去的仇恨,可我为何还这么痛苦?为何世间之事,竟没有丝毫改变?”
  “世间……总会有些不公之事的,”芳岁又试着劝慰他,“世人这么多,总不会个个心地善良——”
  “不,”沈落摇摇头,“我看世人大都是恶的,人人可杀。”
  “啪”——芳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她怒道,“你是玄师!玄师的大义,你都忘了?”
  沈落怔住。他埋下头,摸了摸脸颊,良久无话。
  再抬起头,他却明朗地笑了。“师姐教训得对,”他说,“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我错了,师姐。”他拉着芳岁,带着歉意说,“师姐别生气,我一定改,山祖怕我心术不正,我便走上正途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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