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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灵-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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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横竖睡不着,厢房又脏乱得紧,便清出一片空地,坐在地上思忖。
  一静下来,才发觉手抖得厉害。
  “娘子,怕吗?”九枝在我手上写字。
  我点点头。还没想到说什么,忽而被一阵暖意包裹住——九枝跪下身子,从我身后轻轻抱住了我。
  我第一次同男子离得这么近,下意识要逃,又一想反正他是我夫君了,抱便抱吧。
  别说,真的很暖。
  被九枝这样抱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问他:“那邪祟,你当真不认识?”
  九枝略一迟疑,又在我手上写道:“认识。”
  “认识?”我猛地挣脱出来,回身瞪他,“认识你方才不说?”
  九枝还是摇摇头。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不想说,是当着许如白的面,不方便说。
  他翻出我娘亲给他的那本书,翻到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很像是方才那个邪祟的妖怪,旁边写了两个字:无首。
  在下面还有一行注解:在梧州首遇,枉死的孩童若魂魄未安,则见此妖。
  联想到之前院中满是这个“无首”,我一下瞠目结舌。“难道说这院里地下,全埋着孩子?”
  九枝摇头。“只有一个。”他用口型说。
  吓死我了。“也便是说……”我皱起眉头,“一定同许如白有干系?”
  九枝又点点头。
  我长出了口气,扳着膝盖不说话。枉死的孩童……许家小少爷我今天见过,自然不是他,那又该是谁呢?
  沉默许久,九枝又看看我。“娘子,还抱么?”他手指轻划过我手心。
  这一下又把我吓个好歹。“不不、不抱了不抱了!”我赶紧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九枝眉目狡黠起来。“娘子害羞了?”他再写。
  “……你赶快去睡!”我吼他。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九枝忍着笑去睡了,不多时就传出轻轻的熟睡声。经他吓了两回,我反倒更睡不着,要思索又集中不了精神,心中一晃是许家的疑窦,一晃是他胸前的温暖。
  实在坐不住,我起身,悄悄推门而出。
  天色微明,院中不像夜里那么昏暗,我坐在厢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角瞥见正房后面有些异动。
  还有别的邪祟?我心下一凛,正待拿出笔来,才发现那是个人。
  是名女子,仔细看看身形,这不是许家夫人?
  四
  她远远地也看到了我,仿佛愣了一下,接着便一步不停,径自走向我身边。
  确实是许家夫人。她瘦削到仿佛一把就可以环抱,身上衣物虽很齐整,但借着天快亮的光,还是能看到不少脏污,脸上的神态也很憔悴。
  我没和大户人家的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夫人,早啊。”我感觉我像个女流氓。
  许夫人只点点头,没说话。她拢起裙裾,悄悄在我身旁坐下。
  “你……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我没话找话。
  许夫人侧头看看我,指指喉咙,呃啊两声。
  啊,她也不会说话?
  “你是哑的?”我问。
  许夫人又点点头,笑了笑。
  这可实在是奇了,许如白可不像是会心甘情愿娶位哑女回家的人,就算他愿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也不会允许儿子跟哑女成亲吧?
  我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有写到,大户人家做一门亲事规矩可太多了。
  那她难道是嫁过来之后哑的?又是如何哑的?
  见我一个人愁眉不展,许夫人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介怀。她倒像是都习惯了,但看她的模样,总觉得这些年她没少吃苦。
  “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我又问她。
  我不傻。她专挑这个时辰跑出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告诉我,只是她没想到我居然就坐在门口。
  许夫人却迟疑了。她咬住下唇,似乎不知要不要向我坦白。
  我心里大概也有了数。“你要说的,定是和那邪祟有关吧?”
  许夫人惊异地看我一眼,我便知道我没想错。
  “那邪祟,是尊夫惹出来的?”我再问。
  提到许如白,许夫人脸上现出了仇恨之意,但这恨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恐惧。
  “你莫怕,”我说,“有我在,他不能再对你做什么的。”
  话及此,许夫人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紧咬牙关,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仿若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慢慢有了勇气。
  她抬起手,指指正屋后面的方向。我顺着望去,隐约看到一栋小屋,制式上很像《圣朝通轶》这本书里说的,本朝大户人家常修的祠堂。
  “问题出在祠堂里?”我问许夫人。
  许夫人点点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那神情我还从未见过,似是悲愤,又似是感伤。
  那祠堂里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不过我再怎么问,却问不出来了。许夫人对我的问话全无反应,只管默默哭泣。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好陪着她,等她哭完。
  她一直哭到天明。一道朝阳斜斜地照进院里,她才惊醒过来,也不看我一眼,匆匆擦擦眼泪,倏地跳起,贴着院墙疾步走回了正屋。
  剩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喂,大姐,您就这么结束了?
  好在她已经给了我线索。我仍坐在地上,扯几根草,按我爹书里教我的法子起了一卦,果然卦象指示,凶煞正在祠堂的方向。
  我拍拍屁股要起身,听到背后一阵响动。
  我回身,看见九枝探着个脑袋,站在厢房窗口。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瞪他,“偷看可是要长针眼的啊。”
  九枝笑得没脸没皮,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笑罢又正色起来,比划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活动活动身子。“走,去找许如白。”
  不出我所料,许如白死活不肯让我进入祠堂。
  “这祠堂乃是供奉我许家列祖列宗之所,何况家父家母灵位刚移入不久,还未安定,怎可教外人进入?”他横身拦在祠堂门前,脸上顿失血色,“姑娘是在疑心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许夫人明示我的,只说卦象所示,邪祟就在祠堂里。
  “好好的祠堂,怎、怎会生出邪祟?”许如白急急忙忙地说,“此事我绝不答应!除非、除非姑娘从我身上踏过!”
  呵呵,我还需要从你身上踏过?
  我给了九枝一个眼神,九枝一伸手,轻轻松松就把许如白拉到了一边,死死制住。
  许如白还在大呼小叫。我已经将手放在了祠堂门上。
  手一压,便觉得屋内不对,冰冷的触感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果然就是这里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此强烈的恶念,之前竟没有察觉,一边推门而入。
  祠堂外日头正盛,祠堂内却阴寒彻骨,虽然有窗,外头的光却似乎照不进来。我画了道符捏着,借着符发出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正对我的是一应牌位,大都落了尘,只有三个看上去是新做不久的。我又左右看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许如白此时不再呼喊了。他颓立门外,双目中含着一丝阴毒。“姑娘若找不出什么,这笔账,告到官府我也是要同你算的。”
  我倒不怕他,只觉得哪里有怪异,又说不出。
  心中一激灵——许如白丧了父母,自然有两块新牌位,但那第三块新牌位,又是谁的?!
  我大步上前,只来得及看出这块牌位上空无一字,忽然眼前一花,牌位上猛然涌出一大股黑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没提防,急向后闪避,还是被黑气当胸打中,整个人飞出去。
  幸而九枝在身后接住了我,旋身将我护到一旁。那黑气去势不歇,奔出门外,一晃已没了踪影。
  “追!”我不顾胸口疼痛,拔足狂奔。许如白已吓得瘫软在地。我冲至祠堂门口,只看见黑气涌向正屋,从一扇窗中渗进了屋内。
  俄而,我听见屋内许夫人一声短呼,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大哭声。
  它的目标是许家小少爷!
  我迅速拿笔在手上涂画,再将手高举在前,一根发着金光的绳索从我手中窜出,直追着黑气而去。
  同时九枝先我一步,将正屋窗子撞开。等我们俩跳进去,绳索已经把黑气团团捆住,一旁许夫人跪坐地上,怀中紧抱正在嚎哭的男童。
  那黑气仍在剧烈挣扎,无奈绳索越收越紧。我不作迟疑,回忆着我爹书上写的立狱考邪基本之法,在黑气周围一连画下八道咒。黑气扭动起来,但似乎自知绝无可能挣脱,从内里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
  刹那间,我自它扭曲的形象里,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女童。
  五
  事情至此,我差不多已猜了个大概。
  “孩子在哪?”我移步祠堂外,冷眼看着许如白问。
  许如白默不作答,整个人还是瘫着,额头一遍遍撞地。“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九枝从后面拍拍我,为我指了指祠堂里的地板。
  那黑气一出,不知怎的日头就能照进祠堂内了,我才发现,祠堂中央,有几块木板不太寻常,似是掀起之后又重新盖上去的。
  我带九枝过去。他把手放在那几块木板边缘,手指尖居然生出了细细的藤绿枝条,轻而易举就将木板撬了开来。
  看我诧异的眼神,九枝笑笑,一脸神秘。
  不过我也无心琢磨这些。木板一开,又是一股冷冽寒气,木板下被人挖了一个方洞,洞内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柩。
  棺柩的长度,恰恰能存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不敢再开棺柩了,心仿若被人揪住一般疼痛。她还那么小啊……
  “给我起来!”我大步走出祠堂,一把拉起许如白。
  许如白还是低着头,毫不反抗。“说吧,”我强忍着怒火,“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眼前这个令我生厌的男子,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反复道。
  事情又要回溯到两年前。
  那时许家还没有那个小少爷,许夫人头胎是个女儿,已长大到快三岁,生得乖巧伶俐,许家上下倒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生下头胎后,许夫人两年多都未再有身孕,渐渐府内府外便有了微词。
  许如白起初并不着急,可许家父母生怕许家绝了后,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抱上好孙儿恐就晚了,孙女他们虽是喜欢,但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如一个男娃的。
  软硬兼施下,许如白也认了父母的说法,试遍了各种法子,盼着夫人肚中再有动静。
  也是在被逼着试那些偏方的时候,许夫人慢慢哑掉了。
  许家人还是不甘心,先是提议教许如白纳个妾,后来有一天,许母去庙里烧香回来,忽然说,她自一个庙里的香客那里听到,头胎是女孩的,如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就是这女孩命格太硬,将本该来的男孩都“克死”了。
  要想怀上男孩,就要给这女孩改命。
  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请到了一个外道方士,说只需七日,就能将孩子的命格改掉。
  可怜那女童,话才刚说利索,就日日被带到院子里,忍受长达两个时辰的做法。方士搭了座法坛,将女童抱在法坛上,围着她又吟又跳。
  起初孩子还觉得新鲜,不多久就厌了,哭闹着要回屋,狠心的许家人,把她紧紧拴在法坛边,自己坐在正屋内,就这样看着。
  包括许如白。
  许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被锁在卧房,门窗紧闭,一直到眼泪哭干,都未见到孩子一眼。
  因为她见了孩子,便又要被克了。
  这样的荒唐持续了五日,到第六日,天降一场大雨,方士说不可半途而废,教许家人给孩子撑了把伞,做法继续。
  孩子终究是孩子,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当晚就生了病,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那方士硬说这是做法有了效力,是女孩命格里的邪异在外逃,不需送医。
  可他自己趁夜竟偷偷跑了,等至次日清晨,许家遍寻这方士不见,再待想起孩子,孩子已经咽了气。
  许父心知此事传出去,无异于戕害人命,被官府知道恐是要坐牢,便打点家丁仆役,悄悄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孩子急病离世,草草下葬。
  许夫人万念俱灰,自此再不出家门一步。
  月余,她果然又怀上了一胎,最终真的为许如白诞下了儿子。
  许家陷入狂喜,只道是当初的法子起了作用,家里张灯结彩,大事庆祝,许母还两次去庙里为孙儿祈福,渐渐仿似谁也不再记得,这家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
  直到府上生了邪祟,久久不去,许如白才惊惧起来,疑是女儿亡魂未安。他本想将女儿灵位供入祠堂,但家规不许,最后勉强说服许父许母,将女儿尸骨移入祠堂地板下。
  邪祟自然仍未平息,许如白自欺欺人,劝自己女儿已安葬,当同她无关,但他自知有愧,我问起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我。
  “你……”我听得周身发抖,“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母之命难违……”许如白喃喃道,“我也……”
  我冷笑一声。“父母之命?那偏方不是你喂夫人服下的?父母要请外道方士做法,你阻拦过吗?孩子在院里哭的时候,你不也在屋内看着吗?”
  “是你自己也想要儿子,不要全推给父母!”我喊道。
  许如白摇摇头。“但我许家……总归要传宗接代……”
  “我也是女儿,我爹娘怎么不提传宗接代?”我驳斥他,“他们怎么不做法为我改命?女儿便不是自己孩子吗?”
  许如白没有作答。他瑟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混含不清。
  许夫人还跪在正屋里,怀抱着孩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只是为了一个男胎,你害了女儿,也害了自己夫人……”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见泪,“她都不会说话了!”
  九枝见我有些激动,轻轻碰了下我的手。
  我深吸口气,平复一下心绪。比起斥责许如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那团黑气还在,被金绳拘着,一动不动。我折入祠堂,自木板下的方洞抱出棺柩,带着这轻轻的木棺走进正屋。
  九枝生怕再有异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将棺柩摆放在黑气之前,撤了立狱考邪之法,在棺柩上下了一道镇魂的符。
  “许家已分崩离析,”我一字一句道,“你要报的仇,差不多也够了。如今该是安心魂归的时候。我知你还有遗恨未消,可如此下去,只会耽搁你过奈何桥,再无归所,还便去吧。”
  我顿一顿,又道:“你别怕,过不在你,下去后该不会有人难为你。过了桥,当有孟婆在等,你喝过她的汤,所有事就都忘掉了。”
  “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吧。”
  言毕,我收起金绳,静待片刻。
  那团黑气忽而变了,眼见它由黑转灰又转白,终化作一片薄雾,全归入了棺柩里。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许如白就坐在原地,呆望着这边。
  “许公子,你好自为之。”我冷冷道,“你负了尊夫人一回,今后莫再要负她了。”
  虽然她未必还愿意和你一起了。我心想。
  最后我看看许夫人。她紧盯着棺柩,两行热泪自脸上落入怀中孩子的脖颈。
  “你要好好的。”我轻声说。


第3章 翠玉
  一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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