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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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兵士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那些尸体就草草垒于台上,浇油、生火,烧了个干净。
谢将军说,这样处理,是怕尸体腐败,传出疫病。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生前厮杀在一处的两方骑军,就这样焚在一处,尽归天地。
我拉着九枝的手,站在不远处看。云卿、衔玉、谢将军,还有四周数不清的玄衣军,也都肃然而立,一动不动,直到残火熄灭。
休整一夜,我们重新启程。
柳云弈被擒,往京城的路上,再没有什么阻碍,中间斥候来传了一次信,大皇子和二皇子惊觉玄衣军主力已撤走,一日前已绕过怀阴山口,向这边追赶,但中途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了起来。
想必是更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玄衣军还剩一千多人,谢将军分了几十人,由于应物带领,回禄来关驻扎。
一方面,拆掉的关口需要重修,另一方面,还要把柳云弈带过去。
按云卿的安排,于应物每日要把柳云弈押上山最高处,让柳云弈日日远望大军动向,一直望到我们进入京城。
柳云弈此刻,应该很想死吧。
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情。
于应物领命而去,常余策则重新做回了谢将军的幕僚。他整顿现有军马,日头最盛时,一千玄衣军已列阵完毕,三军鼓振,士气严整。
阵列最前,云卿和谢将军并肩而立。
云卿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时候很严肃,但还是对她笑笑。
一路艰险,终于能看到头了。
“前进,目标京师!”谢将军挥剑,高声下令。
第65章 凤起(一)
大嬴顺安三年十月,苍州建宁卫都指挥使谢守愚同宁安公主柳云卿,率苍州玄衣军合千人,自东进逼京城,沿途守军尽皆望风而降。
三日后,大军兵至城下,兵部尚书亲自打开衍都东平门,迎宁安公主入城。代掌朝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内阁五人步出紫禁城,静候公主军马,并奉上先帝遗诏。
又过两日,宁安公主前往皇陵凭吊先帝,将她爹爹和娘亲合葬于一处。
再过三日,怡王柳云弈被押解入京,庆王柳云瞻解除军马,自来领罪,独闵王柳云橏不服命,起兵攻打京师,谢将军领玄衣军于禄来关外大破之,两日后,再大破,擒闵王于承天东北。
十月底,宁安公主代先帝下诏,宣怡王三大罪,幽禁宫中,宣闵王五大罪,年后问斩。
朝中为怡王柳云弈收买的各路官员、京师亲卫指挥使、京师卫指挥使、典吏、兵士等,共七百三十二人,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都督府四司审过,一并下狱。
随后,她昭告天下,先帝业已驾崩。
只是遵先帝遗命,不事丧仪,不举哀,庙堂不着丧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应如常。“生死常事,无需操办,若无先例,便从朕始。”
到此,大致尘埃落定。
“所以,替三皇子遮掩行踪的,是内阁次辅?”
干清宫书房内,云卿着一身便衣,端坐椅上,我坐在云卿侧前方,开口问她。
进紫禁城已经快一个月,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九枝倒是很习惯了,而且皇宫里多的是好吃的,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吃,一日四顿,吃得肚子滚圆,天天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是。”云卿说。
“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就为那点儿钱财,不惜如此?”我惊讶。
“他哪是为了钱财,他是为了前程,”云卿说,“我弟弟若能登位,他位高权重,自然是首功,还怕少了荣华富贵?”
她轻轻笑一笑。“所以我不怪他,但他既然押错了宝,付出代价也是应当。”
“我听说,兵部尚书也被抓了?”我问。
云卿冷笑。“这老狐狸,见云弈失势,立刻就改了倒向,抹去了昔日交易往来,还第一个开门迎我进京,倒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好在常余策擅查,把他那些行径,连根带土都挖了个干净,”她说,“不然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忠臣良将。”
这庙堂上的事,还真是复杂啊。我在心里叹道。
云卿看出了我的想法。“有灵,这很简单的,”她说,“无非各为其主,各有盘算,皇位更迭之际,朝臣们都是在赌,不过赌对赌错的分别,没有反我的,也未必真心对我,只是服从大势罢了。”
她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挂心。这段时日来,她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那,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就是没想好,才问问你,”云卿说,“按罪论,这些人皆可杀,单是收受贿赂、私通边军两件事,都够砍两回头了,只是……”
她顿一顿。“我多少有些不忍。”
“该杀那就杀吧,”我说,“三皇子虽然疯魔,但有句话他没说错,你既要做皇帝,有时候,就不能太念情。我不懂你们庙堂的事,可我知道,位及人君,不好心慈手软,就算是我犯了杀头之罪,你也不能姑息。”
云卿看看我。
“有道理。”她点点头。
“我瞎说的啊,”我赶紧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大赦我,我也不介意。”
云卿笑了。她刚要再说什么,书房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殿下,衔玉姑娘求见。”
我眼睛一亮。有日子没见她了。
“让她进来,”云卿说,“说多少次了,她要见我,随时都可以,不需通报。”
“殿下马上就是皇帝了,礼数还是要有的,”衔玉说着,盈盈笑着走进来。
她仍旧一身黑衣黑甲,看上去气色不错,看到我在,也冲我一笑。
我抬手打个招呼。
笑罢,衔玉走近前,对云卿一拜。
“又没生人看着,就别这样了,”云卿说,“怎么忽然要见我?”
“禁军已经整顿完毕了,来通报一声,”衔玉说,“原先的京师亲卫五大营,该处理的已经尽数处理掉,精简后,按殿下的意思,重整为四大营,撤青翎卫,其余事务,已交由都督府去办。”
“好,”云卿点点头,“有劳你,但你这么急着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
“嗯……”衔玉有些迟疑,“按理说不算大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正好有灵也在,可以一起听一听。”
我?和我也有关?
衔玉看看我,又转回头。“暗卫来报,近日京城里……好像出现了邪祟。”
“邪祟?”云卿皱起眉头。
“有两个坊里,都突然有人疯了,”衔玉说,“查不出缘由,虽然人数不多,目前也基本已经控制住,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眼下京城刚刚安稳,怕有人又趁机作乱。”
疯了?
“是怎么疯的?”我问。
“都是差不多的症状,”衔玉答,“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撕开衣物,袒胸露腹,大呼周身燥热,神智也不清醒,送回家中后,更是日夜哭嚎,片刻难安。”
“有郎中看过么?”我越发好奇起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燥热?
“看过了,”衔玉说,“几个坊最好的郎中都去看过,看不出是什么问题,还请了道人做法事祛邪,也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按热病治,但同样收效寥寥。”
“传染么?”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云卿和我对视一眼。她估计也想起了当初宁安城疫病的事。
“还不清楚,”衔玉说,“不过前去诊治的郎中们,倒是没有染病,同一家里,也有平安无事的。”
“发病前,也没有异状?”我接着问,“没去过奇怪的地方?”
“都没有。”衔玉道。
我又看云卿一眼。“这么看的话,确实有些像邪祟。”
可能是中了妖毒,也可能是被妖鬼附身,京城大得很,我和九枝又一直在皇城待着,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所以我想,”衔玉说,“此事要不要再细细探查,虽然波及不大,但难免惊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是因为……殿下女流之辈,觊觎皇权,触犯天道,天上给城里降了罪……”
她不敢往下说了。
但云卿并没有动怒。反正这种话她也没少听过。
“有灵,你有工夫么?”她思虑片刻,问我。
“有有有,”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和九枝去瞧瞧,要真是邪祟,倒好说了。”
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这几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闲得我心慌。
九枝也挺高兴。不过我知道,他高兴是因为……宫外可能也有好吃的。
“我派些暗卫随你去。”云卿说。
“不用,”我摇头,“我和九枝两个人就够了,这样也习惯,后头跟上一堆兵士,我反而难受。”
“但你不熟悉京城情形,还是有个人跟着稳妥些,”云卿说,“不如这样,叫常余策陪你去吧,他现在统领暗卫,疯病的事,他想必也有所了解。”
常余策吗……好吧,横竖算个熟人。
“丰喜!”云卿起身,对门外喊道。
“奴才在。”门口的太监回。
“去把常指挥使叫来。”云卿说。
我听丰喜的脚步渐远,不多时,就带来了常余策。
常余策一进门,我吓了一跳。
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可能有些过了,但常余策真的瘦成了一把骨头,暗卫的制服是紧身的,穿在他身上却还有些松垮。
他脸颊也凹陷下去,神情飘忽,全没有了回京前那副模样。
……暗卫的活儿,这么累的吗?
云卿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没挑明,只是看着常余策的样子,叹了口气。
“余策,你大致明白我为何找你吧?”她问。
常余策点点头。还好,说要事的时候,他还挺正常的。
“属下也正有此意,”他说,“殿下不找我,晚些时候,我也要来寻有灵姑娘帮手的。”
“你也觉得,和邪祟有干系?”云卿又问。
“不敢说,”常余策笑笑,“是不是,去了再看吧。”
于是,便是我、九枝和常余策三人出了皇城。
常余策虽然瘦到可怕,走起路来还是无碍。他似有心事,一路上都不说话,直到被我时不时瞅一瞅,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有灵姑娘,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是觉得诧异,”我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常余策又笑笑。“没事,最近事务繁忙。”
我不傻,知道他是在敷衍,又不便细问,只好随他。
走出皇城南大门,前面看见一支长长的队伍,仔细看,是一队禁军和几个太监,带领着几十名年轻女子,正打这边经过。
“怎么这么多女子?”我愕然,“这是去做什么的?”
常余策也看了看。“该是京师亲卫护送教坊司遣散的乐籍,去内城落脚的,”他说,“殿下要裁撤教坊司,所有乐籍各归来处,但人数众多,便先收拢在一起,再详细安排。”
“乐籍是什么?”这个词我倒没听过。
常余策看我一眼,忽然有些拘谨。
“乐籍……就是官妓。”他说。
……啥?
常余策清清嗓子。“官家蓄养的娼妓。”
我睁大眼。“还有这种事?”
常余策面露尴尬。“古来便有的,”他说,“官员们要寻欢,对民间开放,还能赚些钱财以充内库,便有了官妓一说,后来,又专设了教坊司。”
我听着,说不出话。
“这些女子,要么是行军打仗抓回的女俘,要么是大户人家抄家后的女眷,或者罪臣的妻女,”常余策接着说,“收入教坊司后,大概教她们些曲乐诗文,就……就要侍奉官员了。”
他说得很小心,但我也能听出来,这个“侍奉”没有那么简单。
“那她们——”我欲言又止。
“卖艺,也卖身,”常余策知道我要问什么,“名义上只卖艺,但都是妓了,便由不得她们了。”
我紧赶几步,离那些女子近了一点。
“她们有的,身上有伤。”我说。
“难免的,”常余策叹口气,“虽然侍候的多是官员,教坊司对官员的举止也有明规,但遇上邪淫之人,挨打受骂,都是常事。地位低的乐籍,被凌辱、亵弄致死的,不在少数。”
我心里一拧,路过这些女子时,都不敢去想她们遭遇过什么。
“所以殿下才一心裁撤教坊司,”常余策又说,“其实先帝也有过这个意愿,只是当时战乱方定,顾不上,后面几次想推行,又被内阁劝阻,无奈才留存到现今。”
云卿……果然,冒死把她送回京城,是对的。
“听殿下的意思,她还想逐步进取,直至彻底消除娼妓行当,”常余策说,“到时无论官妓、营妓还是民妓,都不复存在。”
他眉目舒展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看看他。“你去过么?”
常余策一怔,随即笑了。“没去过,也不会去,”他道,“但我这么说,你该也不信吧。”
我没说话。
常余策说,暂时用来安置这些乐籍的,是内城一处场所。这些女子和我们顺路一段,走到一条街上,队伍一转,走向了另一侧。
这一日下着小雨。雨已经多日未停了,加上街道都是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物。她们都身着单衣,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我站住脚,咬破手指画了个咒。
我爹给我的生墨笔,之前那一战被砍断了,后来我回去找,也没找到,以后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一股暖意从我指尖涌出,流向这支队伍,轻轻把她们拢住。
这些女子都有些惊异,摸摸身上,神情困惑,却又不敢乱说话。
“你做了什么?”常余策问我。
“一点小术法,”我说,“多少能让她们暖和些吧。”
我看着这些女子一个个从我面前经过,走向远处。
走在最后一名女子,已经有些疯态。她双手胡乱打着拍子,披头散发,脚步磕磕绊绊,还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她是如何疯的,答案很明显。
这女子一边走还在一边说话。“龙来了……”她喃喃自语,“我看见龙了……龙来了……”
我忍不住抬头仰望。可高空只有灰沉沉的云层,哪有龙啊?
我看看九枝。九枝摇头。他也没看见什么。
可能……是她在脑中见到的吧。
她就这么絮叨着,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她们都入乐籍这么久了,还有地方可去么?”我忍不住问。
“有些还有家人,”常余策说,“不过多数人,可能都没有家了,这些人等,还有这种疯了的、病了的,如何安排,我也不清楚,殿下应该有她的盘算吧。”
我不再说话,沿着大路走下去。
出现疯病的,是两个相邻的坊,离皇城不近,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坊外堆积着不少木料和沙土,好像正在修缮。
“工部最近在主持大修内城,”常余策为我解释,“入冬了,趁着天还不算太冷,把该修的修一修,好教城里的人过冬。”
“这两个坊,都在修?”我下意识问。
常余策点头。“这几日刚好修到这边,已经修了个七七八八,马上就——”
他未及说完,前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姿势奇诡的人正飞速跑来,狂呼乱叫,后头几个人在追。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那些人冲我们喊。
第66章 凤起(二)
瞬息间,我已经看懂了大概。
冲我们跑来的是一名男子,此刻正拼命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似乎浑然不觉得冷。
“热!热啊!”他神情痛苦,嘶声喊着。
这是……衔玉所说的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