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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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枝沉默半晌,在我手心又写了一个字:“随。”
“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么?”我笑意盈盈,抬头看他,“可你要想好,离了皇宫,就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了,天下美食,可都在这里。”
九枝也笑了笑。“不馋。”他写道。
……你是现在吃饱了所以不馋!以后饿了你可别哭。
我又想了想。
“你真的不会怪我么,九枝?”我再问。
“娘子,何意?”九枝写。
“我为了云卿和我自己的心愿,把你带上这条路,让你几次遇险,还差点儿死掉,”我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享受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我却又要走了,你不会觉得是白白耗费了时光么?”
九枝看看我,还是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字:“随。”
“好啦……我知道你怎么想了。”我有些脸红,飞快地走起来,没再说话。
又过两日,张伯远和薛圭问斩,云卿任命了新的内阁辅臣和工部尚书,朝廷渐渐稳下来。
京城两坊里患病的人,也尽数痊愈,坊间开始流传,是云卿一腔诚意,感动了上苍,上苍降凤凰驱邪护佑,云卿乃是天命归属。
这些流言,当然都是常余策派人散布的。
十一月,新任钦天监监正上书,称紫薇星大动,南方朱雀七宿光芒炽盛,两相呼应,前所未见,当为女子登帝之兆。
十一月中,十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云卿称帝。
再五日,五十位大臣当朝上奏,称云卿为帝,已是民心所归,跪请云卿顺应民心。
我知道,这些都是走走流程,做个样子。
十一月底,云卿正式登位,改元“开干”,是为开干元年。
她做了大嬴朝第十三位皇帝,也是自古而来,第一位女皇帝。
而我和九枝,也该走了。
第70章 凤起(六)
“有灵,一定要走么?”
我和九枝收拾着行李,云卿站在一旁问我。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凤袍,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看上去格外素雅柔和,看多了她身为女帝的威严模样,这反倒让我有点儿不习惯。
“嗐,你都做了皇帝了,我当然要走的,”我拎起包袱,说,“当初的约定,我已经兑现了,何况我留在这里,也是碍事。”
“怎么会碍事?”云卿有些着急,“朝廷需要你,我……我更需要你。”
“需要我干啥?”我笑笑,“我一不能当大臣,二不会打仗,文韬武略,一概不懂,就会些降妖除鬼的法子,在皇宫里,基本也用不上了,这地方人多,妖鬼也不爱来的。”
“可是……”云卿迟疑片刻,“朝堂里外,定还有反对我称帝的人,今后若有变故,我也许期望,你能给我些主意……”
“我能给什么主意?”我摆摆手,“我能误打误撞地,帮你坐上皇位,已经快超出我的能耐了,今后的事,你要是应付不来,我肯定也不行的。”
“有灵——”云卿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她,“云卿,我这不是自谦,我一个乡野之人,懂的太少了,入了京城后,我越发明白这一点,你觉得我聪慧机敏,是因为此前桩桩件件,都还在我通晓的范围之内,但日子久了,我这点粗陋的学识,很可能是要捅篓子的。”
“到时你该如何?”我问,“若我铸下大错,你是铁面无私,给我下罪,还是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我不想看你为难。”
云卿看看我,说不出话。
“还有,”我又说,“我身负种种奇诡道术,九枝更是来历不明,留我们两个在你身边,朝臣难免会有微词,到时更容易落人口实。”
我又对云卿笑了笑。“而且,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说,“对内掌兵,你有衔玉,对外掌兵,有谢将军,喉舌耳目,有常大人,参政议事,有内阁六部,你不必害怕什么的。”
“但他们,终不是你。”云卿忽然说。
我一愣。
她眼波流转,双目里有说不清的千肠百结。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这些情愫,在云卿眼中转瞬即逝。
她只是点点头。“我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包袱上紧了又紧。
“你和九枝,打算去哪儿?”云卿轻轻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还没有确切的去处,”我说,“我们就随处晃晃,一路向南,然后回家看看吧,出来也有日子了,该回去看看爹爹和娘亲了。”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云卿说。
“嗯。”
随后又是一时无话,我看着云卿,云卿看着我,屋里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哎呀,你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先打开了气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和九枝就是出去看看,搞不好过阵子没饭吃了,还要回来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俩的饭啊。”
云卿也笑了。“只要我还活着,皇宫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你看你,动不动活啊死的,”我皱皱眉,“放心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
我想到一件事。“对了,给你留一张符,”说着,我写了张符纸给她,“真有需要我的时候,用它就能找到我,怎么用我就不教你了,你好歹也是个道士。”
云卿仔细收下符纸。
“记得给我来信,”她说,“最少最少,一年来一次,好么?”
“那没问题,”我说,“你不嫌我烦就行。”
言罢,我拍了拍云卿。“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说,“你答应我的那些女子考学、广招女官的事,可别忘了啊。”
云卿点头。“等你再下山,也许山下的天地,就大不一样了。”
“那最好,”我嬉皮笑脸地说,“说起来,我这也算是有个皇帝做好友了,说不定,以后咱们俩的孩子,还能结个皇亲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说这也是当朝圣君,我怎么说出来这种话……
但云卿忽然怔了怔。
“有灵,有件事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她踟蹰良久,才说,“你……生不了孩子了。”
……啊?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说什么。
再看看九枝,九枝显然也没明白。
“那日在承天城外的林中,你被那女妖怪刺穿小腹,伤到了……子宫,”云卿黯然道,“虽然谢将军尽力救治,但子宫多处受损,子宫是保住了,可你已经……无法受孕。”
我用了一会儿来理解这段话。
是这样吗……
“哦,不生就不生嘛,”我又笑起来,“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反正我也没打算非要孩子,我半人半妖,九枝不人不鬼,我们俩真要生,还不一定生出个什么来,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云卿面有不忍。
“还能怎么想,”我说,“事已至此,随它去吧。”
我把包袱背好。“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云卿又看看我,垂下眼皮。“一路当心。”她说。
我和九枝就住在干清宫的一间偏房,云卿送我们走出干清宫,神色平静。
“对了,”走到大门口,我说,“谢将军现在何处?我想去和他道声别。”
“谢将军?”云卿想了想,指着西南方,“他不在紫禁城里,在皇城那边的岁寒阁,我叫丰喜带你去。”
“不必了,”我说,“我随便找个人问路就是,不麻烦丰喜了,他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云卿点头。“岁寒阁门口有玄衣军把守,你要进去,他们该不会阻拦,”她说,“去看看谢将军也好,他有几日没出来过了。”
“几日?”我愕然,“他在里头干什么?”
“你去了便知道。”云卿说。
我也便没再问,和她别过,走出宫门。
走了没多远,听到头上有脚步声,云卿突然疾步跑过来,站在台阶高处,望着我。
“有灵!”她高喊,“你身上还有钱么?”
“有!”我喊回去,“丰喜给了我很多!”
云卿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也不愿再回头,一步步走下了干清宫的长长台阶。
慢慢地,就看不见她了。
如果我在她身侧的话,也许能听到。
“那我便放心了。”她说的是这句话。
走下干清宫,又走了好一阵,才走到紫禁城午门。
我低着头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头,眼前不远处,衔玉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如今已是京师亲卫五大营的都指挥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彼此笑着,交错过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说。
出了紫禁城,抓了个小太监问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说的岁寒阁。
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记得刚进京城时,还是没有的。
门口站着的玄衣军兵士认得我,放我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头亮起几点烛光,有一人在烛火边坐着,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长欢……你爹娘现在唐州,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挂念。”
“应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经搬来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艺活,糊口无虞,来年,孩子就该上学念书了。”
“北顾……你赤条一人,知你独独挂念令妹的孤坟,我派人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无人叨扰,你大可放心。”
“有疾……”
说到这里,这人再说不下去了,转为一声长长的悠叹。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该不该过去。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
“有灵姑娘,”谢将军说,“你来了。”
“谢将军,”我赶紧走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话头猛地打住。谢将军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结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灵位。
黑色木牌,上刻着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几百个,密密麻麻,直铺到殿顶。
谢将军就这样坐在这些灵位的正对面,说不好他已经坐了多久。
“这是我玄衣军全部阵亡将士的灵牌,”他看我讶异的模样,笑了笑,“得陛下体恤,专门为我重修了岁寒阁,让我可以偶尔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
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
我想起来云卿和我说过,玄衣军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如今看来,他不仅是记得,他连他们的家人和后事,都记得。
一个人,真的可以背负这么多吗……
“你忽然过来,我猜,是要与我道别吧?”谢将军说,“要走了?”
我回过神。“是,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
“也好,”谢将军说,“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灵牌前。
“有疾,有灵姑娘也来看你了,”他说,“你该已转世了吧?我想交代几句,却想不出能说的,就这样吧,你好生归去,若有下辈子,万万不要从军了。”
他摸一摸灵牌。“不过,我玄衣军的先锋之职,会一直为你空着,”他说,“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的先锋。”
我听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对着有疾的灵位,轻轻行了个礼。
辞别谢将军,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还没等走到南大门门口,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灵姑娘!”是常余策。
他骑着一匹我很熟悉的骏马,疾驰而来,离近了,飞身下马,把缰绳往我手中一塞。
“谢将军突然传令,”他说,“让我把静岳交给你。”
……静岳?给我?
我不明就里,随手抚摸着静岳的脖颈。“他自己不要了?”我问,“我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将军自然是送你的。”常余策笑笑。
这……
“没了静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办?”我又问。
常余策笑声更大了。“谢将军打仗,还在乎骑的是什么马?”他说,“将军是顾念这段日子的情谊,一别两宽,无以为赠,姑娘就收下吧。”
这话说的,怎么就无以为赠了。
还可以给钱嘛!
但我看看静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炽热。
谢将军还记得,我骑不了别的马,把静岳送给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牵起静岳,走出皇城大门。常余策送我到门外。
“常大人,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说,“你事务繁忙,就别继续送了。”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还有,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常余策怔住。“姑娘如何知道——”
我笑了笑。“虽说暗卫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为太忙了,就瘦成这样?”我说,“尤其是方才与谢将军一别,我终于明白,你该是一直在为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哑口无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过不少脏污之事,我也不好说,这究竟是对是错,但毕竟都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你是暗卫统领,护卫着云卿开万世太平,就是了,就当作你用余生,为从前的行事,赔罪吧。”
常余策默然良久,长出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你好好活着,”我又说,“要是给我知道,你为了心里的罪责,草草终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横竖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余策又笑了。“有灵姑娘嘱托,末将谨记。”
他在皇城门口站了许久,我走出一条街,远远地还是能看见他。
这是我在皇城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两个人的路了。
九枝握着我的手,我牵着静岳,慢慢穿过内城。
京城还是一样繁华,临近傍晚时分,各人归家,四处起了炊烟,看着一派安宁。
走到一处坊外,几个小孩子打闹着,从别处跑进坊门。他们该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一个个满身泥泞,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头的一个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出来迎他的娘亲一顿臭骂。
我看着这孩子笑,突然间这才意识到,为何之前说起我子宫的事,云卿那么难过。
她可能是怕我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始终没什么感觉。
“九枝,”我说,“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头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用意,随即拼命摇头。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着说,“只说你心中所想,虽然就算我能生,也不会因为你想要就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期盼。”
九枝沉默一阵。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了几个字。
“我只要娘子开心。”他写。
我笑了。
“算了,”我摇摇头,“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不管你了。反正这一路来,都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活,以后也一样的。”
我翻身上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对了九枝,”我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可有钱了,丰喜给了我好多盘缠,说出来吓死你。路上你饿了就和我说,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没有再给我写字,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说不出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说,“我们回家去。”
第71章 凤起(七)
有了静岳,回去的路,就比来时快得多。
蒹葭河上重又搭起了浮桥,我们在这里过了河,途径险些困住我们的荷城,继续往南。
到宁安城,我和九枝住了两天,城里人大都还不知道,如今龙椅上的女皇帝,就是从这座城启程北上的,我在官署外驻足了一阵,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