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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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出的结论是:那些油幕是自燃的。
“臣女曾遇到过一位专做油幕的工匠,他说制作油幕时会添加一些硝石、银粉之类的药剂。这些药粉相互反应,时间长了,遇到闷热潮湿的环境就会发热燃烧。其道理和煤堆相似,去矿场问问就知道,夏季里露天堆放的煤炭必须时常泼水降温,否则就容易发生自燃。”
朱昀曦听罢欢喜,搂住她笑赞:“你真是我的百事通,以后我定让牧选侍当面向你道谢。”
柳竹秋没留神他此话的含义,一门心思奔着来时的目的而去。
“近日皖赣遭遇旱灾,进而引发了荆襄民乱。臣女听灾区和战乱地区来的人说,当地百姓处境惨苦已极,不知殿下可有对策?”
朱昀曦正为此忧心,无奈兴叹:“荆襄流民祸乱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父皇命人去调查了安徽江西的灾情,已传旨撤查赈灾不力的官员,命户部制定新的赈济方案。但这次以工代赈似乎行不通了。”
以工代赈只适合在灾情刚发生时实行,如今灾情持续已久,只有用现成的钱粮救济才能吸引逃亡难民们回归原籍。
国库里一时筹措不出这样大一笔开支,就是筹措到了,千里迢迢运去灾区也得耗费一两月光景。
柳竹秋说:“臣女有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
她说浙江、江苏两省富饶,这几年连续丰收,府库的粮食多有盈余,位置上又与皖赣接壤。何不让这两省替朝廷赈济灾情,花掉的钱粮日后再逐年从他们应纳的税赋里扣除。
朱昀曦大喜,使劲亲了她好几下,爱不释手地夸奖:“你这么聪明,就是比牧选侍胖上十倍我也照样宠你。”
这话铁定是假的,但柳竹秋爱听,因为这代表她有了谈条件的资本,撒娇恳求:“那殿下能不能帮臣女一个忙?”
她想说服庆德帝改变对荆襄流民的高压策略。
对此朱昀曦深感艰巨,听她详细阐述进谏思路,又觉值得一试,当日回宫求见庆德帝,先澄清油幕焚毁案,替被判死刑的宫人们求赦。
庆德帝传召制作油幕的工匠,得知油幕在夏季时露天堆放,是容易产生自燃现象。
他责问工匠们为何在案发后不及时出面解释,险些误杀十几条人命。
朱昀曦替诚惶诚恐的匠人辩护:“这次火灾损失惨重,连主事的官员都怕惹祸,他们这些杂役又怎敢多话呢?”
庆德帝叹气:“所以越是这种时刻越需要刚正不阿的人仗义执言。难怪古人说‘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金银。家有宝,孝子贤孙。国有宝,正直忠良啊。①’”
朱昀曦说:“忠义守节之士,出于天资,非关居位贵贱,受恩深浅。只可惜这样的人处身卑微,庙堂上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庆德帝露笑:“皇儿似乎言有所指。”
朱昀曦跟着微笑:“禀父皇,油墨自燃一事其实是温霄寒奏报给儿臣的。他还同时提出了皖赣赈灾的新建议。”
他向皇帝陈说柳竹秋让相邻富裕省份对口支援灾区的赈灾方案,并奉上她替受灾百姓请命的诗句。
“三月天无雨,林钟②苦蚱蝗。甑瓯生浊垢,妻子少衣裳。乞愿吾皇意,翻为暖日光。黎民承惠照,荒岁不逃亡。”
庆德帝赞赏感动,不住拈须点头。
“这温霄寒不止文采学识出众,还熟知经济民生,有达权通变之能,忧国恤民之仁,假以时日堪为宰辅之才啊。”
朱昀曦喜欢父皇夸柳竹秋,却对最后半句话不以为然。
天下人才济济,多的是男子能做宰相,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则必须放在他身边。
这份私心还不宜表露,他信守与柳竹秋的约定,怂恿皇帝召见她。
庆德帝打量儿子在替宠臣邀官,也想正式见一见温霄寒,说:“去年太后生辰,温霄寒所献的万寿图画得很好。你去问问,他近期若有新画作,就带来让朕赏鉴。”
朱昀曦传话柳竹秋,三日后安排她在观鹤园面圣。
柳竹秋早前在茶楼与庆德帝吃茶聊天,见面还得装出大惊惶恐的样子来。
庆德帝含笑赦免她的不敬之罪,和蔼道:“当日与晴云一场叙谈,如沐春风,回味悠远。朕早思召见,今日方才得便。”
柳竹秋叩首告罪:“草民愚钝粗鄙,冒渎天威,不胜惶恐之至。”
庆德帝赐她平身,命她呈上画作。
柳竹秋说:“草民近来有感时事,信手涂鸦两卷,伏惟陛下过目。”
今日庄世珍伴驾,接过她手里的画卷放到庆德帝跟前,次第展开。
第一幅画是豪绅饮宴图,画中男女个个“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③”,举着金樽玉盏,吃着百味珍馐,一派饕餮盛宴,酣歌恒舞。
第二幅画是流民逃亡图,画中灾民无不满面尘灰,鹄面鸟形,穿着破如褴褛的衣衫,有的甚至衣不蔽体,一簇簇扶老携幼,扑爬哭号,犹如人间地狱。
庆德帝只看画面已品出讥讽之意,再看那流民图的左侧画着一块“平荆襄碑”,一群流民正围着那块碑痛哭流涕。
这景象明显在指代先帝时期荆襄一地的镇乱事件。
当年朝廷下令驱赶荆襄流民,引发了一场多达百万人参与的大暴动。
先帝命一重臣总督湖广荆襄军务征讨叛贼,这大官不分青红皂白,见着流民一律剿杀,逼迫押送百万人回归原籍。
在“还乡”途中数十万人惨遭疫病、饥渴折磨而死。
这场疯狂的大屠杀后叛乱得以平息,大官得意地在十堰一地树起一块“平荆襄碑”。
遭受屠戮的流民和正义之士都对他的残酷暴行深为愤慨,将这块坐落在累累白骨之上,涂满鲜血的“平荆襄碑”称为“堕泪碑”。
庆德帝以“孝”著称,最忌臣下诋毁先帝,看到这项不光彩的记录顿感不快,脸色瞬间沉下去。
朱昀曦见状忙假意喝问柳竹秋:“温霄寒,你画的是什么?”
柳竹秋沉着道:“禀殿下,草民听荆襄地区来京的人士说那里的百姓受战乱摧残,致使饿殍遍野,尸骨盈山。而临近州县的豪绅们依然日日花天酒地,只等流民们被逐回原籍,他们就能得到更多可供压榨的奴隶。草民有感黎民蒙难,国家失财,于是即兴画了这两幅画。”
关于流民的惨状庆德帝从小到老听过无数版本,早已麻木,只认定这是威胁国家安定的毒瘤,哪怕血流成河也要坚决割除。
因温霄寒触了霉头,本欲斥责,忽听他说到“国家失财”四字,不禁提起注意,问他:“何谓失财?”
柳竹秋躬身奏告:“古代荆襄本是富庶之地,昔年刘备因得荆州而立,由此入主西蜀得与曹魏、东吴三分天下。唐时的著名诗人如李白、白居易等都曾作诗赞叹当地的繁华盛景。后经数代战乱才沦为不毛之地,但这数十年来经过几代人的开垦,许多荒地都变成了沃野良田,另外还有广袤的林地和矿产资源,都是可汲取的财源。倘若朝廷能在当地重设州县,准许流民随处附籍,让他们成为编户纳粮当差。不仅能不费一兵一卒平息暴、乱,还可为朝廷增加大量赋税。草民听说单是这次出兵镇乱已花去百万军饷,而收编流民每年的创收岂止百万,这一来一去就是双倍的损失呀。”
任何道理都不及利益能打动人心,尤其是视天下财富为私人产业的皇帝。
庆德帝细算这笔帐确实肉痛,认真询问:“以前也有人提过这类办法,但都没有具体措施,晴云心中可有成算?”
柳竹秋说:“草民认为可沿用东晋时期侨置郡县的办法,让靠近各县的流民附籍,在远离各县的流民地区建立州县,编排里甲,放宽徭役,让流民们安稳定居。”
“要是外地的流民听到消息,向荆襄大规模逃亡,岂不是要引发新的动乱?”
“朝廷可设置附籍要求,规定在当地耕种三至五年以上的流民才许附籍,附籍之后再开始征税。”
“若那些近两年才逃亡过去的人不肯返回原籍呢?”
“新建州县需要大量工匠劳力,可从这些人的家族中抽取人员参与工程营造,其余人准其留下垦荒。待工程完结再令其附籍。”
这样安排老百姓尙能负荷,朝廷也有利可图,是笔公道买卖。
庆德帝化嗔为喜,大方褒奖:“晴云能谋善断,真如神医妙手可愈顽疾啊。”
命人记下柳竹秋所献方略,交部合议。
这场对话相当于一次铨选,他认为温霄寒完全有为官的资格,问他为何迟迟不参加科举。
柳竹秋说:“草民生性散漫,不惯拘束,大概还得多等几年才能沉定下来,到时再求功名更稳妥。”
庆德帝想到他行事刚烈,放荡不羁,是不宜闯荡官场,可放着这棵好苗子不栽培又着实可惜,便采取折中之道,下旨:“你屡次进谏有功,对国事政务也颇有见地。朕今日封你为正七品承事郎,许你上书言事。”
承事郞是散官,无职权,但可享受同品级正官的俸禄,能向各衙门递奏疏,为国政建言献策。
柳竹秋喜出望外,连忙叩头谢恩。
庆德帝笑赐平身,对朱昀曦说:“晴云的官服就由皇儿替他置办吧,许用织金妆花。”
朝廷对官员官服规制有严格限定,各个品阶对应不同质地的衣料,织金妆花是五品以上才能使用的,皇帝许其破例实属荣宠。
朱昀曦看了看柳竹秋,对庆德帝说:“此人好简素,官服做得太奢侈她反而不喜欢。”
庆德帝听了更称心,起身走下御座,伸手握住柳竹秋的手。
长者携幼者之手代表喜爱,冠以君臣身份更是隆恩浩荡。
柳竹秋尴尬,朱昀曦也看急了眼,但二人都不敢形之于色。
庆德帝这举动纯是怜才嘉奖之意,对柳竹秋笑道:“晴云有苏秦之辩才,萧何之能事,云长之忠义,将来定能成为国之砥柱。朕恐怕看不到你秉轴持钧,致身鼎铉④的那天了。望你守正不回,将来竭忠尽力辅佐太子,做一个社稷之臣。”
这番话俨然旱中甘露令柳竹秋心花盛放,立刻跪拜受命。
她这里兴高采烈,朱昀曦那边却直犯嘀咕。
父命圣旨皆不可违,且效力持久,万一柳竹秋今后拿这条来反抗他,他怕是要担上不孝之过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吕蒙正《破窑赋寒窑赋劝世章》
②林钟是六月的别称。
③出自杜甫《丽人行》
④秉轴持钧,致身鼎铉:指居于宰相之位。感谢在2022…05…01 09:05:28~2022…05…02 09: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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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柳竹秋到三哥家同他们分享封官的喜讯。
柳尧章听说皇帝采纳了她针对荆襄流民的安置建议; 直称此举功德无量,端端正正起身向她揖拜。
柳竹秋连忙起身还了一揖,因这份成就欢欣鼓舞。
白秀英说:“那些流民就地附籍了; 以后那边就不会再发生动乱了吧。”
她一提醒; 兄妹俩的高兴劲儿都似昙花凋谢; 各自怅叹。
柳竹秋说:“当今天下藩王豪强竞相兼并土地; 田地归到他们手中是不向朝廷纳税的。地方政府不能坐视税收减少,于是将缺失的赋税摊派到老百姓头上。那些因豪强吞并土地已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如何负担得起田税徭役?可不得离乡逃亡吗?不遏制土地兼并趋势,就会继续产生新的流民,只荆襄地区是容纳不下的。”
白秀英泄气:“连你这办法都治标不治本,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呢?”
王朝的分封制不断制造新藩王; 他们和地方豪绅欲壑难填; 持续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等到民怨沸腾,积重难返; 就会爆发一场势不可挡的动乱来摧毁整个统治阶层。
柳竹秋读史书; 几乎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都逃不出这一规律。此刻这个国家也正行进在消亡的路上,虽说来日方长,但想到那避无可避的终点,她就提不起精神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有志之士非得为这个注定腐朽没落的王朝效命呢?
“要是家天下的制度能改一改就好了,回到三皇五帝时代; 帝位采取禅让制,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有德行的人来执掌天下; 那样方可长治久安。”
她自言自语吓坏柳尧章; 他急忙起身去将门窗关得更严实; 返回来低声教训:“你又提这种杀头的话; 莫说老爷; 我听了都得骂你。”
柳竹秋反驳:“三哥觉得我这话不对么?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瞧瞧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一切都‘徇私’,独亲其亲,独子其子,想尽办法将财物据为己有,所作所为都为了谋求私利。这样如何能实现大同?”
她占着十足的道理,柳尧章辩不过,唯有喟叹。
白秀英抱着侥幸对柳竹秋说:“太子殿下那样宠爱你,你以后何不向他建议削藩,限制豪强夺地。”
柳竹秋失笑:“他再宠我十倍,听了这些话也会砍我的脑袋。”
藩王是皇室的后盾,任何削藩举措都会引发藩王集体反对,稍不小心还会逼出第二个靖难之役①。
限制豪强更是难上加难,每一朝的豪强势力都与皇帝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白的说就是皇帝掌权的保障。谁会冒着失去权利的风险剪除自身羽翼?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腐败的根源在皇权。
臣子能做的只有弥缝了,当一个忍辱含垢的缝穷②,给那漏洞百出的制度打补丁,收边角,引导皇帝走正道,限制他太离谱的行为。
柳竹秋比较朱昀曦和庆德帝的性格品行,综合优劣基本持平,论权术韬略他还跟他老子有天冠地履的差距。
庆德帝在位二十余年,捧出以唐振奇为首的阉党和章昊霖、贾令策之流的奸臣蠹虫。
老百姓普遍温饱无着,潦倒度日,边境烽烟不断,国内乱象迭出,白担了个“中兴”美名,实则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等到朱昀曦即位,执政水平能超越前代?
就他那点城府,不被奸党算计死已谢天谢地了。
我真的好好把牢他,阿谀谄媚的招数全用上,挨多少骂名都值得,但求他能一直听从我的劝谏。
过了几天张鲁生的手下送汪蓉的妻儿来京,张鲁生马不停蹄地将他们转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先询问母子俩汪茜的相貌,据他们描述正是婷婷,这才让一家三口相见。
婷婷未敢奢望有生之年还能与家人团聚,三人相互搂抱哭做一团。
她在温霄寒家这些时日待遇优厚,又听母亲弟弟介绍他们上京途中吃住都受关照,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差役还说上官发了话,不会再让他们回流放地受苦。
婷婷始信温霄寒是好人,询问她这么做的用意。
柳竹秋确定她的身份,可以说实话了。
“不瞒姑娘,我与阉党也有深仇。为保命假意奉承唐振奇,实则一直在暗中搜集他和同伙的罪证。你既是汪蓉的遗孤就有资格去官府为令尊申诉冤情。前期安排我都做好了,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去实施。”
婷婷坚决道:“奴家留着这条命就是用来替家父报仇的,孝廉尽请吩咐,奴家无不遵从。”
柳竹秋见识过她的刚烈,对她很有信心,先写了首歌词,请宋妙仙协助谱成琵琶曲教婷婷弹唱,以备来日之需。
又对她说:“唐振奇认识你,你去告状我就会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