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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竹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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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德帝登基二十余年,施政宽和,理事勤勉,被誉为“中兴之主”。
  顺天乡试卖题案他之前就已知晓,职司以“刁民造谣”定案,也获得了他的认可。
  现在却发现当真有人事先拿到了考题,并且顺天考场的考官在清查试卷后发现果有五名考生的《五经》科答卷内容与温霄寒在飞花楼写下的文章不差一字。
  不仅漏题事件一下子“铁证如山”,连“刁民造谣”案也翻成了实打实的冤案。
  庆德帝觉得自己像在睡梦中被人用鞋底抽脸,醒来后还浑然不觉地帮行凶者擦鞋,直到看到面颊上的鞋印才反应过来。
  龙颜震怒,即刻御笔批示:“京中发生此等大案,朕羞耻已极,着执事诸司立刻捉拿涉案人等,严审情弊,究出定拟!”
  这是十万火急的钦件,官员们岂敢怠慢,顺天府尹牛敦厚当天便将流香书坊的掌柜严墨秦、黄秀才之父以及五名涉嫌买题的考生逮捕审问。
  七人起初矢口抵赖,等到各自挨了顿毛竹板,逐一品尝了夹棍,拶指的滋味,仍是头铁拒招。
  案情重大,牛敦厚上次监毙“造谣者”,已犯了错诬良人的大罪,眼下蒙圣上开恩以戴罪之身审案,不敢再滥施酷刑,撬不开嫌犯们的嘴,急得如吞爆炭。
  偏偏那最关键的人证温霄寒自前日从飞花楼逸去便不知所踪,当务之急是找到他。
  但此人关系网错综复杂,要大肆搜捕他也很不妥。
  牛敦厚思前想后,决定把这得罪人的差事甩给下属:宛平县县令萧其臻。
  作者有话说:
  写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别去看盗文。
  ①国子监祭酒又称大司成
  ②指科举时代的考场。用荆棘圈成的场地。
  ③考场号房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编号
  ④乡试后,由州县长官宴请主考官、学政及中式考生的宴会。因在宴会上歌诗经小雅鹿鸣篇,故称为「鹿鸣宴」
  ⑤至公堂是贡院里官员办公的地方。
  ⑥孝廉是对举人的尊称。相公是对秀才的尊称。
  ⑦《窗稿》是指书商们出版的八股文优秀范文合辑,相当于科举考试的参考书。


第二章 
  萧其臻,字载驰,苏州人士,出生宦门,自幼聪敏好学,十八岁考中探花。未经铨选便由圣上钦点为翰林院编修,是曾被朝中一直看好的后浪。
  岂料四年前其父暴病亡故,他返乡丁忧,制满回吏部报到,其时翰林院编制已满,只能去地方任职,庆德帝怜才,授意吏部任命他为宛平县令。
  宛平县是京县,县令官阶为正六品,比地方县令高出两级,但在冠盖云集的京师,也只是个受气受累的芝麻官。
  就拿眼前这桩差事来说吧。本朝是“一府两县”掌京畿,即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同城治理。衙门都设在鼓楼前的帽儿胡同,府衙居中,两座县衙分列左右。
  京城以皇宫午门至玄武门南北延伸为中轴线,东侧属于大兴县,西侧属于宛平县。百姓戏称:“皇帝上朝坐殿时,一半屁股在大兴县,一半屁股在宛平县。
  京城里官多,管事的也多。单说社会治理方面,除顺天府外,还有五城兵马司、五城巡城御史协助维持治安。东厂和锦衣卫负责巡查捕盗,访诘奸宄。
  顺天乡试舞弊是钦定要案,抓捕嫌犯这种能立功露脸的好差事按说落不到萧其臻手里。所谓“好事不上门,上门无好事”,他接到上峰命令时就把这层关系想明白了。
  那温霄寒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张选志为自家金孙延聘的西宾①,
  张公公不发话,满朝文武谁敢去揭他的面子,就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也都作壁上观,等着别人去触霉头。
  萧其臻不是怕事的主,刚出仕时就敢上书弹劾在民间为非作歹的宦官,十
  年过去,处事沉稳许多,耿介习性却分毫未减。若换了旁人,任是皇亲国戚他也公事公办,只因自身也与这温霄寒有些瓜葛,执法时不能太过冷硬。
  温霄寒,字晴云,现年二十三岁,籍贯成都,四年前来京游历。
  适逢许太后与乐康大长公主出资捐建的安国寺竣工,寺庙恢弘壮丽,朝野上下引为胜景。
  乐康大长公主甚为自得,进而大张旗鼓宴请京中文士,命群彦②为寺庙献词作序。
  那温霄寒也在席间,当场挥毫千言敬上。一篇长赋写得是满纸琳琅,字字珠玑。大长公主看后拍案叫绝,再命他做七言律诗一首一并呈献许太后。
  许太后览卷大喜,不禁矢口赞叹:“此子笔触磅礴奔腾,曲折处又纵横斑斓,跌宕奇绝,真当世相如也。”
  此言传至民间,轰动京师文苑,温霄寒转眼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跃身为大红大紫的文坛新秀。
  因他是成都人,身形颀立,相貌俊美,与司马相如同乡同类,人们也就领太后懿旨,称他“当世相如”了。
  各路名流趋之若鹜,他本人长袖善舞,与三教九流都能相投,不过功名心极淡,自称三十岁前只想领略风物,徜徉烟霞,仕途一事等过后再说。
  萧其臻不善交际,不趋炎热,原本难有机会与此种人结交。去年他回京就任宛平县令后常来往的只有当日词林③中的后辈好友柳尧章。
  柳尧章,字叔端,家中历代书香,年齿小萧其臻两岁,比他晚一科进仕,却是那一科的状元,之后也得玉堂金马④,时人称他和萧其臻为“词林双璧”。
  柳尧章与温霄寒老家都在成都,以乡党之亲交厚,温霄寒如今就租住在他家的宅子里。
  萧其臻起初没听柳尧章提起此人,不知为何,有一次柳尧章主动向他谈论温霄寒,盛赞其才情品学,而后见面总要夸耀一番,还引用“三友一龙”⑤的典故,说:“愚弟虽不及邴原,但以载驰兄之高节,温晴云之才思,还比不过管宁、华歆吗?”
  言下之意要引荐他与温霄寒认识。
  萧其臻自有一套择友标准,不喜温霄寒这种浮华浪子,怕来日重蹈管宁华歆割席断交的窘事,故而婉言谢绝。
  谁想柳尧章不死心,某日竟直接领着温霄寒到县衙拜访,萧其臻只好尽礼相待。
  还记得那天温霄寒云巾素绦,穿一件玉兰色魏塘纱的道袍,净鞋净袜,别无装饰。手持一把墨竹折扇,也是寻常之物,通体一派素净。
  萧其臻原以为他被达官显贵奉为上宾,其人定然富贵奢华,巧言善谀。见面后才发现对方的服饰仪表与想象中大不同,讲话不多,但谈吐随和隽雅又不乏风趣幽默。静坐时神态安闲,偶尔诙谐言笑,又像盛夏池塘边含着荷香的清风,叫人说不出的舒畅。
  三人初会,只由柳尧章起头寒暄,没过多久外面差役来报,说有人在衙门口喊冤。
  按照律例,百姓要告状必须上公堂递诉状。案子一到官,各色文书费、办案费、衙差们的辛苦费统统少不了,中等人家都负担吃力,那贫贱小民为打官司负债破家的更比比皆是。
  萧其臻鉴于“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的陋风无法规避,上任后下令:治下平民若遇民事纠纷,只要不涉及人命奸盗等刑事情节,可直接找他本人审断调解,这样便能节省费用,免遭胥吏盘剥。
  此举大受欢迎,不出三月“青天探花”的美名已传遍街坊村镇,每天来伸冤诉苦的人络绎不绝。
  萧其臻皆一视同仁,审慎对待,辛是辛苦些,不过“州县乃是亲民之官”,他自觉在尽分内事,一直兢兢业业履行承诺。
  此番也不能例外,于是向客人道了失陪去过问案情。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秀才,自称年初在朝阳门外一家当铺当了一件祖传的汝窑花瓶。三日前去赎回,与柜上当面点清银钱,交付当票。那伙计说掌柜有事出去了,库房门打不开,让他晚些时候再去取货。
  秀才与这家当铺打过多次交道,一时大意没要回当票,次日再去,那掌柜竟昧心赖账,当时的伙计也咬定花瓶昨天已交还给他了。
  秀才没有当票,又拿不出别的证据,在店里吵闹半日,白挨了无数唾沫星子,攒了一肚子恶气。
  “那奸商有贵戚做靠山,打官司晚生绝无半点胜算。本想隐忍,可那花瓶是家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珍藏多年,因先前家父病故,急等着钱治丧才忍痛拿去抵当。如今被奸商骗占,晚生实有不甘,更怕家母知情后怨愤伤身,是以斗胆前来乞怜鸣冤。久闻大人执法不避权贵,还望悯弱惩恶,以杜刁风。”
  那秀才先托了萧其臻的老仆郭四说项。
  郭四伺候过萧家祖孙三代,为人忠厚诚实,向萧其臻保证秀才的话绝对属实。
  朝阳门在大兴县界内,律法规定地方官不能跨界插手其他州县的民事案。萧其臻有心断公道,怎奈鞭长莫及,经不住秀才哭求,便打发他先回家候着。
  再到会客厅,他脸上不经意地挂出一丝愁容,柳尧章看在眼里,立刻关问。
  朝廷禁止官员向案外人员透露案情,但那秀才没到堂告状,这事便算不得公案。萧其臻素知柳尧章才识不凡,正好向他请教。
  柳尧章调侃:“载驰兄今日差矣,眼前现坐着一位军师,你不问他反来问我,这不是舍长求短吗?”
  转而游说温霄寒:“晴云,你最会处置这类事,还不快帮载驰兄出出主意,免得他为此劳心。”
  温霄寒并不推辞,向萧其臻拱手道:“萧大人睿智练达,当知‘用谲钩慝’之道。这件事用寻常方法确是难办,但只要大人小施巧计,便可手到擒来。”
  他的办法确实剑走偏锋。建议萧其臻先以“协助强盗窝藏赃物”的罪名逮捕那当铺掌柜。刑律明文写着:凡涉人命、强盗、强、奸等重大刑案,州县官可跨界缉拿人犯。
  用捕盗做借口,明堂正道发文抓人,上司和同僚便不会追究。
  “那奸商到案后必定否认匿盗一事,大人可叫他出具当铺内的账本,供述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到时先挑那汝窑花瓶发问,他若撒谎你便依言核实,他谎言败露怕受重责,定会如实交代花瓶的由来。承认花瓶是骗占的,顶多挨几下板子,若交代不清,窝藏盗赃可是杀头的死罪,两害相较,还愁他不招供?”
  用诈术探查出隐匿的罪行,正是“用谲钩慝”的精髓,只是太阴险了些。
  萧其臻当时对温霄寒的策略不以为然,讪讪敷衍,未做决断。事后左思右想,竟找不到比这更行之有效的方法,到底照他说的处置,当天便降服那当铺掌柜,替秀才追回花瓶。
  郭四目睹来龙去脉,事后向主人进言。
  “衙里公务冗杂,案件繁多,上有上官掣肘,旁有同僚侦伺,底下的书吏衙役们又个个奸猾狡獝,老爷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稍有疏忽保不准就受他们坑骗。到时不仅于老爷的官声不利,兴许还会惹来大祸。如今做官都兴设置幕府,延请有学之士佐理政务。我看那温孝廉有名有才,见地手段十分了得,老爷何不托柳大人去说说,请他来府上做个幕友。这样老爷有了臂膀,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一些。”
  萧其臻早在思虑聘请幕宾,对温霄寒观感不错,觉得他颇有运筹帷幄之能,只有一项顾虑。
  “他名气那样大,叫他去做官都不肯,即便愿做幕僚,需索也必定高昂,我如何应酬得来。”
  郭四开导:“先跟柳大人通通气,他与温孝廉亲密,想来能估出个数,若实在太贵,老爷叫他莫提便是。”
  萧其臻就去柳尧章家拜访,婉转表露想请温霄寒做师爷的想法。
  柳尧章喜道:“载驰兄有此美意再好不过,我明日就去跟晴云商量。”
  他欣喜得太过头,萧其臻有点不自在,腼腆打听酬金数额。
  柳尧章不住挥手:“兄台莫急,成不成还得看晴云的意思。他我是了解的,若果真愿意,一文钱都不要你出,只消请我这个说客吃几杯喜酒便是。”
  他说出“喜酒”二字,似乎自觉揶揄得太过,连忙赔笑告罪。
  回去的路上郭四犯了嘀咕,犹犹豫豫劝谏萧其臻:“老奴前番不加深思,今天觉得当初委实不该在老爷跟前多嘴。平时看柳大人那样知书达理,谁知说话尽惹人笑,怕不是想替人做牵头,勾引老爷去干那起不正经的勾当?”
  萧其臻洁身守道,开始愣没听懂。
  郭四老头皮直冒汗,恰巧几个小唱⑥坐着马车向他们的车迎面驶来。
  萧其臻顺着老仆的手指去瞧那些敷粉涂朱的少年,其中一个正好与他对视,媚眼流眄,送来一泓秋波。
  萧其臻登时厌恶得后背起栗,同时明白了郭四的话意。
  如今南风盛行,有钱人公开蓄娈童养小唱,士人间则流行翰林风月,朋友间也多有相狎暧昧的。
  萧其臻认识柳尧章数年,再不信他会沾染恶癖,亲近邪淫,严声训斥道:“叔端为人清正,绝无此等习气,你休要妄自污蔑他。”
  郭四连声告罪,恹恹地,不敢再吭声。
  后续事情却很可疑,柳尧章没向萧其臻回话,从此决口不提温霄寒。
  萧其臻不会往歪了想,只揣测大概是温霄寒拒绝了他的邀请,且不愿再与之往来。柳尧章感觉抱愧,才用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应付。
  他自我解嘲:“当日我因道听途说对他印象不佳,那么他在见面后觉得我不堪结交当然无可厚非。”
  之后将这件事抛在一边,直到今日才重新计较起来。
  下午,他派去锦云楼的差役回禀:“卑职去锦云楼上下打听,那儿的人都说这几日没见温霄寒过去。那宋妙仙病在床上,也说温霄寒有七天没去看她了。”
  北京秦楼楚馆林立,近年来当属锦云楼最受纨绔荡子青睐。楼内花魁名叫宋妙仙,色艺俱美,艳冠京华,与温霄寒过丛极密,每隔两三日必相会绸缪,郎情妾意较恩爱夫妻有过之而无不及,京中引为韵事。
  那些高官阔商,才子文人知道宋妙仙是温孝廉的令翠⑦,纵思之慕之,却拉不下颜面去夺人所好。宋妙仙也宣称,自己对外卖艺不卖身,谁想得她一夜温存,除非才貌都胜过温霄寒。这规矩一出,更没人敢贻笑大方了。
  因此宋妙仙俨然温霄寒的外室,人们戏称其“温夫人”,从她那里找不到温霄寒的行踪,就只能去问柳尧章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宾就是私塾先生。
  ②群彦:众英才。
  ③词林即翰林院。
  ④玉堂金马,也是翰林院的别称。
  ⑤三国时华歆、管宁、邴原是好朋友,时人说他们三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
  ⑥小唱:古代的男戏子。
  ⑦令翠:旧时称谓,称别人所爱的□□。


第三章 
  柳尧章的宅子在太仆寺后面的灵境胡同,有三进院落。萧其臻领着郭四坐车前往,走到大门口忽然转念,让车夫绕到胡同背后温霄寒的住处。
  那本是柳家后院一扇供仆妇出入的便门,温霄寒租下这里后就改成了他家的正门。
  郭四先下车扣关,连续两遍,两扇黑漆门扉方吱呀开了,一个穿蓝布短打的稚嫩小厮从门缝里打望他,礼貌道:“我家先生不在家,敢问是哪个府上的?小的回头好通报,或者留下名帖,等先生回来呈递。”
  看来这几日来寻温霄寒的人已踏破门槛,郭四是随主人来公干的,拿出衙门里的派头吩咐:“宛平县萧明府①前来查案,还不开门。”
  小厮连忙告罪,敞开大门,垂首哈腰地迎萧其臻入内。
  院内天井约三丈见方,与柳家后院原为一体,后在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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