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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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自力当场身亡,陈维远双腿炸断,被随从救出没多久便咽了气,死前在随从的衣衫上写下一个奇怪的字符。
当晚,柳尧章将这个从张鲁生处得来的字符交给柳竹秋。
一个宝盖头,当中加了一捺。
据张鲁生说慈宁宫的血案并无进展,陈维远应该不是在暗示凶手。他最在乎的人是朱昀曦,这字符八成是留给皇帝的遗言。
肇事车辆隶属王恭厂火药库,是去神机营送军械的。车夫、押运差役和下达转运令的官员都在车上,随爆炸一同身死,无法追查是人为还是事故。
柳尧章怙惙道:“季瑶,你的预测似乎是对的,他们杀害了陈公公,接下来就将对陛下下手了。
我已让张鲁生递出八百里加急再向陛下示警,加派人手去迎驾,但愿陛下回程中别出意外。”
陈维远和杨自力死后,司礼监由排位次于杨自力的秉笔太监辛万青掌管。
宫中的最高权威也换成了冯如月。
她生怕皇帝回宫前再出祸事,授意辛万青联合张鲁生、单仲游和萧其臻对京城戒严,将每晚的宵禁提前了一个时辰,增派兵丁守卫皇城,提心吊胆巴望丈夫快些回来。
八月十二,柳家人护送柳竹秋的养女璎儿到京。
这孩子是阮玉珠为朱昀曦代孕生下的,柳竹秋认做了女儿,此前由柳邦彦夫妇照看,今年已满三岁了。
她想父亲年事已高,范慧娘照顾他够劳神了,且璎儿渐渐晓事,该跟着爹娘生活,四月便寄信回成都,让父母派人送她来京。
二老想是舍不得璎儿,磨蹭到六月中旬才送她动身。奴仆们怕孩子经不起颠簸,行进速度缓慢,这趟路足足走了一个半月。
柳竹秋有两年多没见到璎儿,看她比出生时俊秀多了,五官很像朱昀曦。
孩子认生,不愿让她抱,陈尚志接过来,哄着说:“囡囡乖,我是爹爹呀,你看我们长得多像。”
边说边走到镜子前,一大一小两张脸并在一起让璎儿比较,连问:“像不像?像不像?”
璎儿瞧着是很像,生出亲切感,照他教的叫了:“爹爹。”
陈尚志再教她叫柳竹秋“娘”,她也乖乖依了。
陪璎儿来的保姆早前听柳竹秋信上说陈尚志的傻病痊愈了,还不大相信,此刻亲眼见到,喜得直念“阿弥陀佛”,恭维柳竹秋:“只有大小姐有这么大造化,感动得老天显灵,换您一个聪明姑爷。如今看,二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璎哥有这样的父母也是好福气。”
柳竹秋叹道:“最近京城不太平,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们过来了。”
保姆忙说:“进城时我也觉得不对劲,城门内外上千号兵丁守卫,说皇上今天要回京。亏得我们进城早,再晚些就不让老百姓进入了。”
没收到异情,朱昀曦想是平安抵京了。
柳竹秋稍微放心,午饭后和陈尚志一起逗女儿,问保姆璎儿在家时可曾学过识字。
保姆说:“老爷年纪大了,精神差,夫人也不大认识字,说等你领回去自会教,便没着人教她。”
柳竹秋很不快,她在璎儿这年纪时已背完《诗三百》了,老父亲定是把她当前车之鉴,故意不教外孙女识字。
陈尚志笑劝:“我看岳父是怕教岔了惹你生气,璎儿现是白纸一张,教起来更容易。”
他抱璎儿到书案前,写下她的名字,说:“璎儿,爹先教你认你的名字。”
璎儿只想去花园玩,不耐烦听教,陈尚志教她握笔,她抓住笔杆在名字上斜画一杠,嚷道:“我要去池塘看鲤鱼,不要认字!”
陈尚志宠溺地应了,抱着她往外走。
柳竹秋苦笑着摇摇头,看向被女儿画花的纸,那斜杠架在名字上,突然电光火石地给予她启发。
陈维远死前力气将尽,只能书写简单的符号。那个宝盖头会不会是个宫字?中间那一捺代表“×”。
他在提醒朱昀曦宫里有危险,让他别回宫!
皇帝这会儿已进城了,柳竹秋没时间细思斟酌,急命人备车出行。
她已怀孕九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行动笨拙了许多。陈尚志不放心,要跟去陪护。
柳竹秋正色道:“璎儿来了,我俩不能都去冒险。你守着孩子,若我天黑还没回来,你就速去找三哥或萧大人。”
她乘车赶到正阳门大街,听说皇帝的仪仗已过去多时。
来到东华门,只见宫门紧闭,守卫比平时多出一倍。
她上前向守门校尉通报身份,说有要事进奏皇上。
校尉不肯放行,说接到上命,自今日起封锁宫门,外臣概不许入内。
“我要见僖嫔,或者皇后娘娘,事关陛下安危,若耽误情报出了差错,诸位恐难逃罪责。”
荥阳君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校尉进宫传话,带着满脸忧疑返回。
“禁宫也封锁了,卑职已将您的话报知景运门的守卫,您先去一旁等消息吧。”
柳竹秋越感事态可疑,无奈回到车厢,左等右等不得回音,命车夫转向去许应元家。
许应元还没回去,但已捎了消息,说酉时前到家。
此时已是未时三刻,柳竹秋留下等待,等到一盏滚茶放到冰凉,许应元终于回来了。
他听门人说荥阳君到访,不顾满身风尘,快步跑去接见。
柳竹秋瞧他的神情就感觉厄运迫在眉睫,抢先问:“陛下是不是出事了?”
许应元惊诧之后释放更多恐慌,促急道:“您真是料事如神,陛下七月间便龙体抱恙,后来收到太皇太后、窦妃和三位皇子的死讯急痛攻心,当时便吐了好多血。事后不肯休养,催促队伍还京,这一路舟车劳顿病情更重了。今早进城前已昏迷不醒,此刻正在宫中由御医们会同抢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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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据随行太医诊断; 朱昀曦的病是操劳过甚所致。
许应元也说皇帝南巡时每日忙于政务,白天明察暗访,夜间时常批阅奏疏过三更; 饮食又不规律; 故而积劳成疾。
柳竹秋问起春梨。
他说:“春梨上月已晋升妃位; 且怀有龙种; 已七个月了。在广东时陛下还带她去南海观音寺上香,祈愿她能诞下皇子。”
危机当前,柳竹秋听到这些情况已不觉吃惊了,请许应元助她与春梨联络,谁知这正是许应元焦急所在。
“圣驾一回宫; 我们这些外臣就被挡在宫门外; 听说皇后娘娘下令封锁禁中,只派大太监辛万青往来传话。临别前春梨说会派人捎信来; 您且等等看吧。”
柳竹秋估计冯如月被当年章皇后搞政变那套吓坏了; 怕外人趁皇帝病重时进犯,故采取闭缩防御。但这么一来内外消息阻隔,更给了奸人使坏的间隙。
她对辛万青不甚了了,问许应元对此人是何看法。
许应元说:“辛公公原在酒醋面局当差,办事勤谨。庆德朝时揭发唐振奇一党有功; 升为监工。后来又在清查颍川王逆党时立了功,调为印绶监掌司; 去年被今上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听说他和众多朝臣有往来; 也时不时收点好处; 但这些都是大珰们的常例; 陛下并不在意。”
在皇帝看来; 宦官贪财从来不是大毛病。大臣们行贿用的都是他们老朱家的钱; 就当是替他打赏奴才。哪怕渎货无厌,忠心能干就是大大的好太监。
这辛万青在章皇后专宠,唐振奇独大时没有党附,对君主的忠诚度似乎是过硬的。
柳竹秋又问:“辛公公籍贯何处?”
许应元也不清楚,答应回头去找人打听。
柳竹秋让他收到春梨消息立刻通知她,告辞后乘车再去东华门,禁中仍未有回音。
时辰已晚,再过一会儿该宵禁了。
她被迫回家,启程不久,雨滴噼噼啪啪击中车厢,营造围困之感。
她坐了太久的车,被颠得有些难受,叫车夫停车,由丫鬟们撑了伞,扶着她慢慢走回去。
萧瑟秋雨令万物褪色,加速黄昏来临,柳竹秋撑着沉重的腰肢缓步前行,视野模糊黯淡,心情也似雨幕封锁的孤舟。
走到住地的街口,依稀见一人撑着伞奔跑而来,凑近认出是陈尚志。
“你怎么才回来,怎么不坐车?”
他罕见地责备她,身体浸在雨雾里,心泡在焦急中,都沉甸甸的。
柳竹秋任他携了手往家走,用袖子替他擦脸上的雨珠,解释这一趟都去了哪些地方。
陈尚志闻知皇帝病重,宫闱封锁也很着急,说已派人去请柳尧章了。
柳尧章冒雨来到荥阳府,听了柳竹秋带回的讯息,慌急道:“难怪载驰兄今天上午被召进宫,一直没出来,原来陛下病情危重至斯。我不能在这儿呆着,这便去刑部衙门等消息。”
柳竹秋叫他别忙,向他打听辛万青其人。
三哥在文书房教了几年书,宫里人脉广,掌握的情况比许应元多。
“那辛万青平时常与哪些大臣有往来?”
“太多了,六部九卿都有,在司礼监当差的,哪个官不巴着。但也没有特别密切的,要是他敢和外臣结党,陛下早撵人了。”
“说的也是。那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吗?”
“浙江仙居县,他在那边购置了许多田产,两个弟弟都是大地主。”
太监发迹后在老家置地也很平常,无儿无女,攒的钱不留给兄弟们还能留给谁?
陈尚志送柳尧章出门,回来见柳竹秋坐于椅榻支腮冥思,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朝臣里有哪些是仙居人。”
“辛万青做了什么可疑的事吗?让你这么提防他。”
柳竹秋忧闷道:“他眼下当的差事太重要,有一丁点不可靠陛下就更危险了,我今天让侍卫带话给春梨,等了两个时辰都没动静,不能不叫人疑心啊。”
“可能是皇后娘娘怕走漏风声,不让宫里人与外界联系。”
陈尚志的安慰石沉大海,望着儽然不语的妻子,更努力隐藏自身焦虑,坐到她身旁握住她微凉的手。
“萧大人还在宫里,明天定会有消息的。你奔波半日,已很疲乏了,先去吃点东西,早些安歇吧。”
柳竹秋醒悟不该在家制造紧张氛围,展颜露出笑容。
“我还没去看璎儿呢,你叫林嬷嬷抱她过来陪我们吃饭吧。”
她在丈夫搀扶下起身,腹中胎儿突然狠狠踹了一脚,疼得她弯腰闷哼,额头急速冒汗。
陈尚志忙撑住她的后腰关问,算来临盆之日就在下月初,早产也不无可能。
柳竹秋静待一会儿,感觉孩子老实了,薄汗失温,额头一片冰凉,忙抬手擦了擦。
“没事,它只是突然动得厉害了些。”
她抚住右侧腹,手掌刚好盖住胎儿头顶,这孩子现在已有常人的觉知,莫非感应到生父有难,在向她求救?
萧其臻和阁臣们彻夜待在内阁候命,期间不断向值房内官打听皇帝的病况,得到的回话都很敷衍。
次日上午,辛万青终于领着几个司礼监的宦官来到,传下皇后懿旨。
“陛下昏迷一昼夜,这会儿还没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石维系着。娘娘命诸位大人火速商议该由哪位皇子继位,写成诏书以备万一。”
众臣惶然,萧其臻追问:“陛下所患究竟何症?能否让我们入宫探视?”
辛万青为难道:“陛下此刻不省人事,萧阁老又非大夫,去了也不济事啊。还是先遵皇后娘娘旨意,赶快商议立储吧。”
萧其臻争辩无果,断然回绝:“兹事体大,绝非我们几个人能够定夺,必须召集朝官们共议。”
辛万青面有难色:“那样会不会耽搁太久?万一陛下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萧其臻狐疑打断:“辛公公如此性急,难不成盼着陛下宾天?”
辛万青怒斥:“萧阁老这话太无理,国不可一日无君,立储的旨意是皇后娘娘下达的,咱家遵旨办事,你何故胡乱猜疑?”
“既是遵旨办事便须谨慎,请去回禀娘娘,自古册立太子有三种方式。第一、立嫡立长;第二、立子以贤;第三、立子以爱。若有陛下示意,那一切好办,此刻陛下不能理政,该以哪种方式立储便存争议。须先请娘娘示下,微臣们才敢廷议。”
他始终对朱昀曦的病情存疑,直觉深宫里正酝酿阴谋,太子人选确立说不定会加速皇帝死亡,于是用正当理由和首辅身份拖延。
辛万青没奈何回宫请旨,临行前萧其臻叮嘱:“请公公让皇后娘娘当面训示臣等,只是口谕或手诏恐有遗漏,我怕公公担不起这个责任。”
辛万青情知萧其臻疑心他,黑脸应承后怒冲冲走了。
又过半日,内官宣召阁臣们到建极殿见驾。
冯如月垂帘接见众臣,悲痛道:“众卿家之言本宫已知晓了,陛下病入沉疴,恐回天无术,当务之急是册立太子,为国守器承祧。诸皇子均年幼,天资之聪颖难分伯仲。而储嗣将为一国之主,岂能因父母偏爱而居之。因此本宫以为当遵循‘立长’规制,倘若陛下驾崩,则由皇四子胶东王继位。”
阁臣们料想这一决定放出去可以服众,萧其臻领了旨意,询问:“娘娘,臣等万分挂心陛下,请问他此刻病势如何?”
冯如月垂泪道:“陛下自昨日回宫便昏睡着,御医们用尽针石火齐都无起色。”
皇后贤良忠谨,萧其臻相信她不会背主害夫,看来皇帝果真命在旦夕了。
他匆忙奏告:“微臣还有一言,万望娘娘首肯。”
“阁老请讲。”
“按照祖制,新帝即位,当尊嫡母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则称太后。为嫡母加上徽号,而生母则无徽号,以示两宫区别。四位皇子都非娘娘嫡出,无论哪位承袭大统,其生母都只能称太后,断不可更改旧制,乱了位份。”
皇子们最长的只有四岁,即位后皇太后必然会直接或间接摄政。
冯皇后贤德,娘家人也老实,还不至为祸。假如小皇帝的生母被捧到与她并驾齐驱甚至凌驾其上,定会被阴谋家利用为擅权工具。
冯如月感谢他维护自身权益,说:“阁老言辞恳切,事情由你主持,本宫便放心了。”
萧其臻率阁臣们出宫召集群臣议事。
冯如月返回乾清宫,这两天一夜她一直守在朱昀曦床前侍疾,几乎没合过眼。
轿辇刚过乾清门,几个宦官张皇奔来。
冯如月看得心紧,只当她离开的这一小会儿皇帝已驾崩了,悚惧地瞪视跪地见驾的奴才们,质问:“何事慌张?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为首的宦官忙摇头否认,急禀:“僖妃娘娘刚才来了,把为陛下治疗的御医都赶了出来。奴婢们想喂陛下喝药,她连药碗一起砸了,说整个太医院都不是好人,要谋害陛下。”
冯如月赶到乾清宫,御医们果在殿门外跪着,走进东暖阁,地上犹散落着瓷碗碎片和药渍。
春梨坐在床边喂朱昀曦喝参汤,昏迷的人食难下咽,一勺汤顶多灌下去小半勺,其余都顺着嘴角往外淌,必须不停用布巾擦拭。
见皇后进来,春梨放下碗勺起身拜礼。
她挺着孕肚行动不便,冯如月见状不好发火,忍怒责问:“僖妃,陛下对你恩宠有嘉,如今他病成这样,你怎忍心来闹事?听说御医们都是你撵出去的,你还砸了陛下的药碗,这究竟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