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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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如月拿起木匣硬塞到柳竹秋手中以示逐客。
柳竹秋仿佛极力拯救跳崖轻生者,对方却在执意切割绳索,巨大的无力感迫使她踧踖地凝望,稍后选择尊重。
“就算臣女偏执,臣女依然觉得陛下不值得您如此牺牲。但您的计划若成功,对扭转局势击溃朝中奸党至关重要,臣女就将这当做您为天下苍生做出的奉献吧。”
刚才朱昀曦看到冯如月不同寻常的变化,也预感她将有不测举动,焦忧地等到柳竹秋归来,忙问她:“皇后怎么样了?”
柳竹秋盖住心事,说了几句敷衍他的好话,侍奉汤药后安顿他睡下。
夜间她睡在帐外的椅榻上,每隔一阵子远处便传来提铃①宫女的唱声:“天下太平,人寿年丰”。
声音细长,断断续续的,犹如一只受伤的蛐蛐,提炼着秋夜独有的凄清。
柳竹秋朦胧听到朱昀曦向宫女下令赦免那提铃人,立刻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床前。
“是我吵醒你了?”
“不,臣女本来就没睡着。”
她坐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久久谛视朱昀曦。
今天宫人们帮朱昀曦擦身时,他揽镜自照看到面目全非的形容,初次为外貌自卑。这会儿觉得柳竹秋的目光好似点燃的香头,烫得他直想躲。
“我是不是很难看?”
柳竹秋笑着摇头:“陛下依然是日月之容。”
朱昀曦更悲哀,愁叹:“就算是日月,也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此番南巡他亲眼看到朝廷对地方掌控的薄弱。
官员阳奉阴违,绅士笑里藏刀,刁民冥顽不灵,处处设置多重阻挠,他每推行一项政令都举步维艰,还差点身寄虎吻,短命夭折。
之后还得与奸党们斗法,老实说他真看不到出路。
柳竹秋知道他很灰心,毅然鼓动:“目前朝局剑拔弩张,陛下断不可退却,坚持下去那些有心支持您的人才会陆续投诚,亦可防止骑墙派们倒戈。”
她握住他缓缓伸来的手,同时接住他虚弱的目光,用坚韧的意志为其疗伤。
“您手里握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调动它,任何阻力都不堪一击。”
“是谁呢?”
“百姓。”
柳竹秋语出惊人,侃侃分剖道:“全国百姓的数量是官僚士绅的千百倍,他们淳朴善良,是您最忠诚的子民,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义无反顾拥护您。臣女希望您恢复太、祖时期的政策,动员老百姓助您扫清改革中的障碍。”
朱昀曦熟读《太、祖实录》,了解老祖宗调动平民压制官员的手段,受她启发,眼里迸发光彩,可转眼又黯淡下去。
“这办法是好,但缺少发动的契机。如果皇后没卷进投毒案,我还可以借此向奸党们发难,现在……”
堵在柳竹秋心里的石头被触动了,忍不住说:“今天皇后娘娘跟我聊起你们大婚时的事,说婚礼中途您曾偷偷送糕饼给她充饥。”
朱昀曦以为冯如月托柳竹秋为她求情,尴尬道:“那时我听说她是个才女,在家娇生惯养,料想经不起宫里那套规矩折腾,既然娶做老婆就该多给她点爱护。”
柳竹秋替冯如月发问:“您喜欢她吗?”
朱昀曦想了想:“喜欢过吧,但跟对你的感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娘娘那么出色,又全心依恋您,您为何不试着去爱她?”
这问题难倒朱昀曦,他苦笑:“我试过呀,还坚持了数年之久,可始终不能消除她对我的隔阂。她跟你一样,只拿我当君王,从未视作丈夫坦诚相待。区别在于你是不愿,她是不敢。”
身份注定他看所有人都像隔岸观花,真情难渡激流,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摆渡。
柳竹秋劝他安睡,回到椅榻上躺下,因未知的明天反侧难眠。
上午,朱昀曦精神又比昨天好了一些,让人搬来堆积的奏疏,想多多少少视察一下近来的政务。然而看了两份便抵不住晕眩,让柳竹秋代为处理。
柳竹秋看完奏疏归纳要点为其口述,并替他写批示,遇到个别疑难的事也会提出一些建议。
春梨在一旁帮忙给奏疏归类,忽见一个女官在门外冲她招手,又比手势请求她别惊动皇帝。
她默默出去,少时不动声色地返回,仍被皇帝觉出异动。
“出什么事了?”
朱昀曦密切审视春梨,他现下草木皆兵,不能接受一丁点隐瞒,哪怕出于善意。
春梨如实禀告:“陛下的病刚有好转,不该听坏消息……刚才钟粹宫的人来报,说李妃娘娘薨了。”
朱昀曦脖子像挨了记掐,为吸一口气挣到额头爆筋。
柳竹秋忍住惊诧,去床边扶抱。
皇帝追问李惠妃的死因。
春梨犹豫片刻,说:“蔡尚宫去看了,娘娘是在卧房自缢身亡的,还给您留了封遗书。”
她取出袖中的绝笔呈递,朱昀曦看上面尽是悔罪之辞,归结到最后还是求他饶恕皇四子。
他激愤地几把撕碎,颤声恨道:“这个贱人,又坏又蠢!想让我和圳儿父子反目吗!?”
柳竹秋也在憾恨李惠妃的短视,并且自责。
是她当年献出的诡计勾动这女人的野心,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她劝朱昀曦冷静,朱昀曦心酸意乱地抓住她,悲苦自辩:“柳竹秋,你都看到了,我没有害她,是她在害我!这些人怎么都这么狠?我不想伤害谁,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报复!”
柳竹秋开解:“李娘娘定是一时想不通,只顾着护儿子,钻了牛角尖。”
朱昀曦不接受这一说法:“圳儿是我的亲骨肉,我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了,还会亲手再害一个吗?她当我是什么人?!”
“她只想到您是皇帝……”
春梨插嘴道出残忍的解释,柳竹秋急忙打断,怀里的人已僵直了。
身为皇帝时刻散发权力的锋芒,无法享受正常人伦,连妻妾子女都畏之如虎。
朱昀曦落进冰窟,神气突然枯萎了,稍后又冒出恐慌的胚芽,急声吩咐春梨:“你快去长春宫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厄运会传染,后宫讨债的女人太多了,他生怕冯如月也来凑热闹。
春梨派人去长春宫打探,得到可疑情报。
“皇后娘娘在宫里宴请庄妃、齐妃,说她们近日侍奉陛下辛苦,想犒劳她们。”
柳竹秋心中最后一层迷雾散去,洞悉了冯如月的全盘计划,急忙知会尚在猜疑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想与庄妃、齐妃同归于尽,您快去阻止她!”
昨天她就明白只有朱昀曦能挽救冯如月,但凭空告诉他冯如月要献身,定被这多疑的男人当成苦肉计,冯如月也会因夫妻误会加深更憎恨她。
破解之法是在她动手时让朱昀曦看清她的真心,但愿还来得及。
朱昀曦如同躲债的人惶急动身,可怜他坐轿子都需人扶持,这差事仍由柳竹秋担了。
二人挤在轿厢内,他六神无主问:“你昨天就知道她想寻死?”
柳竹秋说:“娘娘说她拖累您太多,想为您尽一次皇后的义务。”
“你怎不早说?”
“……臣女说了,您会信她吗?”
朱昀曦哑口无言,咳喘着催轿夫加速。
行至翊坤宫和永寿宫之间的宫巷,正遇长春宫的宫人飞奔而来,见到皇帝的轿辇慌忙跪地哭告:“陛下,娘娘中毒了!”
柳竹秋头皮发麻,朱昀曦惊声问:“怎么回事!?”
“娘娘说是庄妃、齐妃投的毒,求陛下快去看看吧!”
朱昀曦命人快去请大夫,狂拍厢壁催舁人赶路。来到长春宫,宫内像捣了麻雀窝,所有人乱做一团。
舁人们在皇后宴客的乐志轩前住轿,朱昀曦经人搀扶着出来。庄妃、齐妃正被宫人们围堵于对面檐下,见了他都哭奔上前跪地喊冤。
“陛下,臣妾们没有毒害皇后娘娘!”
“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给我们做主!”
朱昀曦已看清妻子的意图。
奸党利用庄、齐二妃毒害他,再以皇后为牵制。现在冯如月设圈套主动成为受害者,躲在二妃身后的主谋便无所遁形了。
朱昀曦悲痛愤怒,赤眼鬼似的厉声下令:“将这两个贱人押往昭狱,让云杉严加审问!”
然后无视惊恐求饶的妃子们,匆匆走进乐志轩。
厅堂内酒席未撤,一群宫人正围着躺椅抢救冯如月,见皇帝驾到,惊慌失措地散开。
冯如月已动弹不得,秀丽白皙的脸变成青紫色,有如霉烂的茄子,七窍都在流血,下嘴唇咬得稀烂,刚才挣扎之惨烈可想而知。
朱昀曦精通毒理,情知到这地步已然无救了,仍冲人们急吼:“快去拿木炭水和牛乳来为皇后催吐!”
玉竹哭道:“奴婢们试过,可娘娘死咬着牙关不肯喝。”
朱昀曦接过碗,上去搂住冯如月的头亲自灌她,以哭腔呼喊:“梓潼,你中了什么毒?说出来朕好救你!”
听到丈夫的声音冯如月奋力睁开双眼,涌血的嘴艰难开合着。
朱昀曦知道她有话说,忙附耳倾听,几不可闻的话语宛如生命燃尽时散出的一缕轻烟飘入耳孔。
“臣妾心悦陛下……”
作者有话说:
①提铃是明代对宫女的一种处罚。宫女被罚,从乾清宫门将铃铛提到,日精门 、月华殿再返回乾清宫门,同时跟着铃声高唱天下太平。明刘若愚 《酌中志》记载:“提铃者,每日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 ,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昀曦尚未回过神; 冯如月已珠沉玉碎。
太多巨变累积的泥石流将他的思绪扫荡成瓦砾,他抱住妻子呼喊嚎啕,玉竹等侍婢也跪地痛哭; 哀天叫地; 声震阙庭。
柳竹秋目睹冯如月死亡; 压胸的巨石顷刻粉碎; 此前遭阻塞的斗志重新旺盛燃烧。
假如只有太医院集体弑君这一个案子,皇帝还不便大动干戈。
因这案子本身太离奇,说出去可信度不高。奸党们拿“医术不精”做借口就能将黑锅稳稳扣死在御医们身上。
若从严追究,他们便可造谣污蔑皇帝借题发挥,以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站定道德制高点; 轻松实行舆论压制。
现在皇后被毒死了; 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在奸党们就是黄泥巴落裤、裆,即便引来东海之水也休想扑灭清算他们的导火索了。
柳竹秋叫人将痛极神昏的皇帝扶到乐志轩东面的益寿斋。
朱昀曦昏昏沉沉坐到椅榻上; 身体摇晃难支; 柳竹秋在他身旁充当倚靠,坚声进谏:“陛下,皇后娘娘为您捐躯,眼下不是伤心之时,您得振作。”
朱昀曦抓住她哀泣:“她竟然做到这一步; 是对我负心的惩罚吗?”
他想不出冯如月有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就记得昨天跟她说想另外给她寻个丈夫云云; 估计是这话太伤人; 激得她走了极端。
柳竹秋捧住他的脸; 让他冷静。
“陛下; 娘娘从没怨过您; 更不会惩罚您。她比任何人都爱您才会牺牲自己来助您摆脱困境。您缺的是一把披荆斩棘的刀; 这把刀娘娘已替您磨利了,是时候动手了。”
朱昀曦推导因果,对欺人太甚的士绅集团恨意弥天,哆嗦着握住柳竹秋的手,孤注一掷地嘱托:“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东厂锦衣卫归你指挥,三大营也归你调度,替我杀灭奸臣,给皇后报仇!”
祖制体统全都不顾不上了,他座下没有唐振奇那样的恶犬,但眼前有比唐振奇更狠的女人,当年她能助他屠狗,今日亦可帮他除魔。
两天后京城各处贴出皇榜,这皇榜不同以往,竟是以纯白话书写,直白犀利地向百姓陈述骇人时事:朝中有奸臣谋害皇上。
“朕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是以改革税法减轻你们的负担,让穷人少交税,富人多交。你们都晓得如今大地主、大商贾多与权贵官僚勾结,朕爱护百姓,动了他们的钱袋子,他们便恨上朕,处处与朕作对,还设计谋害朕。现有庄、齐二妃受奸党收买,毒杀了朕的发妻冯皇后。朕悲痛莫名,誓要追查凶徒,清理朝堂。朕知百姓都是效忠朕的,也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朕现在恢复太、祖时的规矩,各地百姓们若掌握了地方官的犯罪情况,累积满三件便可结队将其扭送京师治罪,各上级衙门和沿路官府敢出面阻挠者,与嫌犯一同治罪。另外,朕决定在全国各地推行新税法,若地方官不严格执行的,百姓们可向当地御史和锦衣卫踊跃检举,或直接依前例扭送京师……”
看榜文内容便知,这份告示已发往全国各地,要效仿太、祖爷的《大诰三篇》,动员底层民众向与天子对立的反动官僚们开战。
民间都知皇帝钟爱冯皇后,继位三年坚持不立储,正因为他仍对不能生育的皇后抱期望。
得知冯皇后遇难,老百姓们纷纷寄予深切同情,随之痛恨大逆不道的奸臣们,若皇帝为锄奸大兴牢狱,他们也会坚决拥护。
顺利调动起民意,在朝廷为太皇太后、皇后、窦妃、李妃、庆王三兄弟操办丧礼时,东厂和锦衣卫已紧锣密鼓地展开行动,数日内逮捕了上百名官员,还都是位高权重的“大鱼”。浙派的核心被摧毁,大学士雷鹤年和已致仕的钟启宇以及他的几个儿子无一漏网。
这天在家闭门读书的张体乾突然接到圣旨,受封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内官着他受职后入宫觐见。
他困惑不安地来到紫禁城,在养心殿等候见驾,谁知接待他的竟是柳竹秋。
“先生?”
张体乾惊疑地打量老师,自去年“抢亲”风波后他便没跟柳竹秋联系,只知她被皇帝赐婚与陈良机的傻孙子结了亲,此刻在皇宫中相见,又看她孕肚高耸,貌似即将生产,还当她终未躲过皇命,入宫做了嫔妃。
柳竹秋先解释:“之前陛下患病,皇后娘娘召我来侍疾,待陛下痊愈后我就会归家。”
张体乾松了口气,疑虑并未减轻。
“先生知道陛下宣召学生所为何事?”
“前日张贴的皇榜你看了吗?”
“看了。”
“那你该清楚如今朝中奸臣当道,图谋不轨者甚众。他们仗着陛下即位不久,根基未稳,挖空心思阻挠陛下实行的善政,不仅恣意造谣败坏圣誉,更悍然弑君。皇后的死只是其一,太皇太后、窦妃母子、陈维远、杨自力也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还操控太医院,连陛下都险遭毒手。”
辛万青及其手下还有太医院的人入狱后经不住酷刑,供出了部分同谋。但柳竹秋的目的不止于案件本身,她需要扩大打击范围,用屠杀彻底震慑公器私用的士绅集团。
朱昀曦给了她杀人的刀,这刽子手还得慎重择选。既要具备杀人如藨的狠,发奸摘覆的精,又须忠诚果敢,心怀正气。
张体乾是首先跃入她脑海的人选。
他祖父曾提督东厂,通晓特务手段,他从小耳闻目睹,比正经当差的还在行。天赋素质都过关,还有举人的身份,直接授予武官职衔合乎法度。
她趁张体乾出离愤怒时说:“你还记得当初我教你读史,跟你说过的武后重用酷吏的原因吗?”
那时她总结了八个字“排除异己,独揽大权”。
张体乾了然,慨然拱手道:“学生明白了,其实学生早对当前的世风不满,朝野中的腐朽势力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他们像麦田里的蓬草,仗着枝叶粗大抢走阳光雨露,老百姓就像病恹恹的庄稼,迟早被他们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