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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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诗是当日在柳家花园时,柳竹秋请萧其臻题写的,她怕左敏兰见怪,谎称是一位堂妹所做。
左敏兰称赞:“那位姐姐的诗做得极好,想必也是位才女,以后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她们准备去观景,放眼先看到园内三三两两的妙龄闺秀。
今日皇家宴乐,女孩们不盼着出风头也不愿相形失色,个个竭力描饰,靓装出行,绮罗珠翠衬托粉脸桃腮,随便从哪个方向截取一段画面都是幅美丽的仕女游园图。
左敏兰喜道:“这才叫煦色韶光,杏雨梨云。连我都沉醉,换成那些年轻士子,不知怎么痴迷呢。”
说完拉着柳竹秋去找附近一丛正在商量对景联句的女子们搭讪,先大方地向她们自报家门:“我叫左敏兰,是通政司左通政的女儿。这位是工部柳侍郎家的柳季瑶,听说诸位要作诗,能让我们参加吗?”
那些女子瞧着柳竹秋面面相觑,随即显露鄙夷冷漠之色,一齐扭头离去。
左敏兰知道她们嫌柳竹秋名声不佳,愤然怨怼:“这些人至于这么傲慢吗?真没家教!”
柳竹秋对此习以为常,劝她别计较。
“性味相投聊起来才能尽欢,否则只是虚与委蛇,又有什么意思?”
她们去别处观景,走出数十步,被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叫住。
“请问你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小姐吗?”
二女举止娇怯,但表情是友善的。
左敏兰感觉她们不是来找茬的,热情介绍:“你们要找柳竹秋吗?这位就是。”
女孩们对视一眼,年纪稍长那个含笑见礼:“我们常听说柳大小姐会作诗,想向你讨教,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柳竹秋乐见女子读书好学,蔼然道:“指点不敢当,若大家能一起探讨那是再好不过的。”
二女甚喜,说她们还有一些同伴在临溪亭等候。柳竹秋和左敏兰跟随前往,见对方竟有十几人之多。
这些仕女久慕柳竹秋才名,见到她个个雀喜,礼貌温和地与之行礼寒暄,全不似之前那拨人排斥见弃。
柳竹秋以往觉得自家名声败坏,是闺阁中的异类,今天才知道还有不少人仰慕欣赏她。感叹人以群分,这世上有见识有个性的女子不在少数,没准哪天还能遇着个跟她志同道合又经历相似的,那奋斗的路途就不孤单了。
少女们讨论诗词文学,柳竹秋鼓励大家各抒己见,带头拓展思路令话题活跃。
正聊得兴高采烈,一个二十来岁穿正八品服色的女官过来,点名让柳竹秋跟她走,说:“有贵人要见你。”
柳竹秋疑心会是宫里哪位贵人,恭顺地跟随女官离场,向北迤逦而行,穿过月华门和长长的永巷,眼前出现一片梅林。
只见数百株红梅冲天怒放,似云蒸霞蔚,又似火把成阵,烧暖了春意。
此处定是御花园了,她看到林子里已搭起锦帐,铺好地毯,摆着屏风、案几等宴会用品,只独独不见人影。
女官命她在一棵虬龙状的高大老梅下等候,而后快步走开。
柳竹秋没奈何只得原地待命,不知道远处的大树后正有三双眼睛在窥视她。
朱昀曦设计将柳竹秋诓骗入套,和云杉、陈维远躲在七八丈外偷看。
见她头梳桃心髻,穿着玉色直领披风,绀蓝色纱裙,全然是闺阁风貌。尽管脸面瞧不太清晰,也能品味出神清散朗的林下风致,远比寻常女子卓绝。
云杉眼瞅主子看得入神,与陈维远相对偷笑,忽而阵风刮过,顿时乱红纷飞。
朱昀曦见柳竹秋的袍袖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身侧落花萦绕,恍似乘风归去的神女,极具诗情画意。可惜风住后花雨停歇,美景也消失了。
他贪看不足,向云杉低语数句。
云杉领旨跑开,过了一会儿方才给柳竹秋带路的女官转来,在远处冲她招手。
柳竹秋忙过去听训,那女官交代了几句没要紧的话,让她继续去那树下等待。
她不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云杉已趁她走开时爬上那棵高高的老梅树,等她回来便轻轻摇晃树枝,令花瓣纷扬落下,为太子重现之前的美妙景致。
柳竹秋很快发觉树上有异响,抬头观察,接着喝问:“谁在树上!?”
云杉不敢动弹,那女人不肯作罢,竟撩起长衫裙摆狠踹树干,喝令他下去。
柳竹秋以为宫人们厌恶她的坏名声,搞出这恶作剧捉弄,先唬住对方,而后指桑骂槐:“这皇宫大内的猫真调皮啊,在什么地方玩不好,偏要爬树爬那么高。也不知是哪位娘娘饲养的,这么不守规矩。”
骂到这里突遭来人呵斥,等她转身,大群宫女太监正举着仙掌伞盖逼近,仪仗中间簇拥着十几位戴翟冠着蟒袍的贵妇,为首最富丽的老妇人是许太后,旁边陪护的则是章皇后。
柳竹秋由她们的衣冠辨出身份,连忙跪地迎驾。
躲在暗处的朱昀曦也慌了神,在陈维远掩护下悄悄溜走,到了僻静处急声催促:“你快去盯着,有情况立刻来报!”
许太后一直走到柳竹秋跟前的空地上,明显是被她的讥骂声引来的,面向她峻色质问:“那边跪的是何人?”
靠前的宫女忙喝问柳竹秋:“问你话呢,还不回答!”
柳竹秋恭肃跪拜:“臣女柳竹秋,参见太后、皇后娘娘。”
许太后冷哼一声,不屑道:“哀家就说哪家的闺女个头这么高,原来你就是柳竹秋啊。”,接着责备侍从:“哀家叫你们邀请端庄贞静的淑女闺秀,怎么把这个阿物给放进来了?还不站脏了宫里的地儿。”
侍从慌忙请罪,许太后只想羞辱柳竹秋,开恩道:“罢了,大晴天的飞出苍蝇来也是难免的。问问她刚才在骂谁不守规矩。”
宫女立刻斥问,柳竹秋不愿供出树上的宫人,机敏应答:“禀太后,臣女骂的是这御苑里的风。”
许太后皱眉:“这风怎么不守规矩了?”
柳竹秋脱口朗声道:“满苑红梅放,亭亭待凤仪。仲春风捣乱,偏爱晃梅枝。南北追飞花,东西闹黄鹂。圣人临幸日,美景已衰驰。”
一番巧答风雅可爱,众人暗暗夸赞,许太后也回嗔作喜道:“传闻不虚,这柳家的女儿果然狡黠能言。”
章皇后见柳竹秋五官浓艳,在圣驾前也无惊怖畏惧之色,正是她生平最厌恶的女子类型,跟随婆婆贬斥:“牙尖嘴利必是妖物,幸好陛下褫夺了柳邦彦的东宫教职。养出这样的女儿,那老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太后轻笑暗示儿媳别太尖刻,她虽打消重罚柳竹秋的念头,却不肯轻饶了这坏丫头,语气依然鄙薄。
“宫里向来风调雨顺,定是你这没规矩的东西来到,才引逗得这里的风也变轻狂了。你就代它在这儿罚跪一个时辰吧。”
柳竹秋老实领罚,准备接下来照父亲的嘱咐装哑巴。
这时内官带领仕女们来到园中拜礼。
许太后举目扫视,见众女无一不是遍身锦绣,满头珠翠,多数人服饰规制都大大超出了身份界限,登时不喜,诘问身旁的女官:“这些都是什么人?”
女官答:“回太后,她们都是京中朝官家的闺女,奉旨来陪您赏花的。”
许太后冷笑:“原来只是大臣的女儿,哀家还以为来的都是公主和王妃呢。”
众女听了这话都花容失色,身子伏得更低,恨不能钻地遁逃。
章皇后领会太后意图,出面训斥:“本朝衣冠制规定,除后妃公主和藩王妃,其余女子不得在衣饰上使用龙凤麒麟图案,另外只有一二品的命妇能使用金绣云霞翟纹,三四品能使用孔雀纹,五六品能使用鸳鸯纹。你们瞧瞧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多少是你们不配穿戴的。如此僭越,莫非你们家里都在教你们如何做反贼?”
本朝开国时衣冠制度森严,彼时天下初定,民用不丰,官员们也都穿得朴素。
经过百年发展,经济已趋繁荣,享乐风气渐行,各种手工业日益发达,人们的服饰也讲究起来,只要有钱穿什么都行。
皇帝日理万机,顾不上管束臣民的衣着,不知道民间服饰僭越早已泛滥,还时常用御服打赏宠臣。
百姓也就以为旧日的制度已作废,尤其是女子,不参政不上朝,更加没人管,连家里的男人也想不到这上头,还觉得女眷们穿得越华丽自家越有面子。
章皇后训话前已瞅见一个袍子上绣着九尾金凤的女子,说完便命人揪出来,厉声辱骂:“你是哪家的皇后娘娘?倒委屈你跪着了。”,命令左右内监送去锦衣卫,叫她的父母去领人。
仕女们精心打扮原是来露脸的,不料触怒天家,以为会招致杀身之祸,全都寒毛卓竖,汗洽股栗,个别胆小的已吓晕过去,人群里渐渐传出成片的抽泣声。
柳竹秋眼看那穿金凤衣的女子要被拖走,急忙膝行上前,大声恳求:“皇后娘娘息怒,可否容臣女进一言!”
她吸引众人注意,也将风暴中心引向自己。
章皇后正嫌太后对柳竹秋的处罚太轻,见她主动跳出来,正中其下怀,命人带到跟前,威严的目光如同两把大刀架在她脖子上。
“你想说什么?”
柳竹秋镇定启奏:“娘娘,女工针织历来是女子最要紧的本务。女德四项,德言容红,缺一不可。高皇后①在世时曾亲自带领公主嫔妃刺绣纺织,太、祖太宗也都设立过专门的奖赏,以鼓励宫中女子钻研绣工。臣女认为今日到场的这些姐妹并非有心僭越,只是想向太后和皇后娘娘展示她们的女工技艺。”
她这泥菩萨还妄想救度众生,藏在树上的云杉、躲在远处的陈维远、跪在地上的左敏兰等人都舌桥不下,真想隔空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自寻死路。
作者有话说:
①高皇后: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感谢在2022…03…13 09:21:09~2022…03…14 09:0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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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听了柳竹秋的话; 章皇后怒极反笑:“好一个诡辩能手,居然把僭越美化成献技。”
柳竹秋谦恭解释:“臣女并未狡辩,庆德十三年; 娘娘捐资编撰《闺训》; 采集古今贤女子的事迹树为典范。《闺训》刊刻发行后风靡全国; 被臣民赞誉为‘闺门至宝’; 天下女子都在潜心研读学习。您在《闺训》中说女子应谨守三从,克遵四德,为夫子争光,方不辱父母教诲。又强调‘《周礼》将妇功与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和农夫并列’,是女子对国家能做的最大贡献。’姐妹们想让太后和您知道她们在努力遵循《闺训》教导; 是以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精美服饰入宫; 好让娘娘们考评。”
庆德帝和许太后重视女教,章皇后当年编撰《闺训》不过是投其所好; 再想不到会被人用来堵她的嘴; 怒上加怒,正待詈叱,许太后突然开口了。
“柳竹秋,你既说她们是来展现女功的,自己为何不参与?”
柳竹秋性情奔放; 衣着却从来得体,加之好简爱素; 除了有时长辈特别要求外; 日常衣物上少有华丽的纹饰; 今天穿的袍裙也都素面无花; 符合衣冠制的要求。
许太后起初还暗道最不守规矩的人着装竟是最规矩的; 听她为众女辩护; 明白其目的是救人,欣赏她的勇义,却不愿她轻易得逞,继续刁难道:“你明知皇家提倡女德教育,臣民也在遵照执行,自己却违命逆势,这又该当何罪?”
柳竹秋也懂太后的心思,行善必有代价,她已做好准备挨罚,伏拜道:“臣女偎慵堕懒,平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连缝被套这种最基本的针线活都干不好,所以至今还滞留闺中,做家里的累赘。今日见众姐妹们如此上进,已是万分惭愧。乞请太后责罚臣女,令后人引以为戒。”
众女见她挺身相救,还肯牺牲自己保全她们,都为之动容。
按章皇后的意思是立马叫人拖下去痛打一百棍,奈何婆婆未发话,她便不敢专断,向许太后进言:“此女狡猾狂妄,企图用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您断不能轻饶了她。”
许太后是不想简单放过柳竹秋,却也不愿直接使用粗暴手段,泰然道:“哀家相信这些小姑娘没坏心,但若说她们是为了展示才艺才在服饰上僭越,那做法显然大错特错,必须予以惩戒。柳竹秋,你给哀家提个建议,怎么罚她们才合适?”
柳竹秋说:“太后七十寿诞将至,不如让这些姐妹们各自进献一幅绣品为您祝寿。”
此举相信所有人都喜闻乐见,许太后笑了笑,问她准备拿什么献礼。
“臣女不善针黹,愿献书画,曲为比附。”
许太后嗤笑:“你算哪门子书画家,敢向皇室卖弄笔墨。”
等柳竹秋告罪后,她同儿媳商量:“今天赏花会哀家原想听太子妃作诗,谁知她竟临时扭了脚不能出席。听说柳家女儿颇擅吟咏,哀家想出题考考她,若她答不上来,便以诳上之罪论处。”
章皇后自然没话说,任凭婆婆发落。
许太后对柳竹秋说:“今日赏红梅,你就做一首咏梅诗吧。不许用到“红、梅、花、香、雪”五字,又得句句扣着红梅。”
规定了难度,再限制时间:“古人有‘七步成诗’之能,你号称才女,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才思是否敏捷。”
抬眼张望,见近处的花枝上不断有花瓣飘落,随手指着一朵正在半空盘旋的花说:“限你在那朵花落地时做完。”
那花儿悠悠洋洋,似潇洒又似惊恐,全凭观者的心态来定义。
落梅转眼坠入泥土,柳竹秋夷然直起腰身,抑扬顿挫念出诗句:“罗浮仙子披霞帔①,琼苑宫楼笼绛光。妆助寿阳添妩媚②,情牵何逊返维扬③。曾为和靖诗人妇④,又传春音助侍郎⑤。不与桃夭争烂漫,独标数九自芬芳。”
唾地成文,琅琅上口,还符合太后制定的规则,没使用那五个禁字,做到这些已够令人称奇了。
许太后心下大悦,问身旁博学多闻的女官:“你觉得她这首诗作得如何?”
女官笑道:“声响调高,妍至雅洁,用典也很精准,难得的是须臾成章,诚思捷而才俊也。”
许太后莞尔:“如果不是仗着这点小才,她家里想必也容不下她。柳邦彦为人庸碌,生养的子女倒个顶个的聪慧,唉~还是怪他不会教养,可惜了。”
人人都懂太后在惋惜什么,也与她看法一致,觉得柳竹秋若行止端正,恪守妇道,那《闺训》再版时定会予她一页列传。
柳竹秋逆来顺受,只求平安过关,屏风后突然传来朱昀曦的声音。
“儿臣给皇祖母、母后请安。”
太子意外到来人们都有些惊讶,许太后笑侃:“这里百鸟正在朝凤,小龙也想来凑热闹吗?”
章皇后问朱昀曦来做什么。
朱昀曦禀告:“太子妃脚伤未愈不能侍奉二位娘娘,心中十分愧疚,托儿臣替她带来一些礼品,请皇祖母和母后赏赐给中意的淑女们。”
陈维远带领几个手捧托盘的小宦官从屏风后走出来,托盘上放着十匹宫样织锦并十串沉水念珠。
许太后很高兴,夸太子妃孝顺周道,面向众女让女官点出十个人的名字。
这十位女子都是她事先调查过最淑性茂质,孝悌贞贤的,当众夸奖一番,将太子送来的织锦串珠赏给她们,向众女竖立楷模。
朱昀曦原想柳竹秋表现出众,太后怎么都得赏她一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