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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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流言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离开西州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为副省长。
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西州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从省里人大会上回来,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吴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曰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总觉得舒先生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将意向书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 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有意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这是国际流行口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也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他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做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惟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孟维周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王跃文《西州月》
三十二
关隐达调来黎南县不几天,收到一张名信片,上面写了李白的两句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写着北京XQ。
当时他正去县委办,办公室主任陈兴业同几个干部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见他去了,陈兴业马上点着头说:“关书记,有你的信哩。”就把他们正在看着的名信片双手递给他。
关隐达知道这些人刚才正在研究这张明信片,心里就有些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把它放到了口袋里。然后交待陈兴业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关隐达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这是肖荃寄来的。他只要一见这隽秀的字迹,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这八年,他调动了五次,全地区十一个县市,他到过六个县了,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他每调一个地方,肖荃都会寄来几句话。肖荃在北京的一所中学当教师。他从未去过她那里,但他想象得出,在这样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样,清早就出门了,用头巾把头裹紧,骑着单车去学校。休息日说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经济研究的丈夫一块去买大白菜。只是不知现在还要排队吗?若是要排队,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块排队。男人站在她的后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细细划算今冬的开支。那位搞宏观经济研究的丈夫,对家里的微观经济不一定内行,就一切听她的。关隐达相信她是一位能干而又贤惠的好妻子。她比关隐达小两岁,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儿子只怕十一二岁了,早现实得像任何一位母亲。只是对关隐达,她总是怀着少女一般的温情。
黎南县是这个地区最偏最穷的县,有些地方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这里自古就是发配之地。刚报到那天,县委书记周运先介绍说,这个县历史悠久,留下过灿烂的文化。关隐达知道那无非是历代迁客贬官遗下的诗文,多幽愤之叹。他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县!好个夜郎西!当年被他看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孟维周,早已是县委书记了。西州的干部们,见孟维周们飞快地提拔,一面艳羡不已,一面佩服张兆林肯用人。张兆林很快就由副省长改任省委副书记,分管干部工作。人们便猜测,孟维周会更加前程无量。大家说到张兆林,总喜欢同陶凡相比,扬张抑陶,已成舆论。就算自己此生升官无望的人,说起张兆林也不敢吐出半个不字,好像怕他长了顺风耳,数百里之外都能听见。
关隐达看着名信片,心里说不出的味道。肖荃对他的这份牵挂和关怀,将伴他终身。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不知是欣慰,还是凄楚。
听到有人往他办公室走来了,关隐达忙收起了名信片。原来是陈兴业。他赶忙一边示意陈主任坐下,一边佯装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刚才觉得眼睛发涩,怕是有了泪水。
陈主任却不坐下,站在一旁说:“周书记意思,晚上请港商刘先生吃饭,请你也去一下。”
关隐达想想,说:“我就不去了吧。”
陈主任又说:“周书记意思,请你还是去一下。”
关隐达也不说到底去还是不去,只问:“这刘先生什么人?”
陈主任便介绍说:“刘先生是我们黎南县在外最大的财佬。说来也怪,刘先生几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么发达得这么快。起初还有人不相信,怀疑他是骗子。可人家带回的硬是刷刷响的票子!这样大家才相信。都像他这样,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黄金了?”
一听是这样一个人物,关隐达真的不想去了。他曾经陪同陶书记接待过一位港商,差点儿上当了。还算陶书记精明,后来识破了,原来那人只是从省城来的一个烂仔。险些儿就被那家伙骗走一百万。这事其实叫陶凡处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损面子的事,所以他老人家最忌讳别人提及。关隐达是个凡事都放在眼里的人,就像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后来他同陶凡成了翁婿关系,也没有提过这事。他甚至同夫人陶陶都没有说过。后来自己凡遇上这类事情,他都格外小心。
今天碍着周书记第一次请他一同出面应酬,还是答应了。快下斑了,周书记从外面回来,走到关隐达办公室。
“去吗去吗!”周书记一进来就一迭声催他。
周书记看上去风风火火,好像是个直性子。关隐达说:“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说一声。”说罢就挂了家里电话。家刚搬来几天,还没收拾好,陶陶还没有正式上班。
没等他挂完电话,周书记又在开玩笑了,说:“隐达同志,你不要把我们县委作风带坏哩。我们这些人是吃饭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饭就不知晚饭要在哪里吃。你要是餐餐都要汇报,我们在家里就不好做人了。”
关隐达通完电话,笑了笑。说话间,陈主任也来了。上了车,陈主任坐前面,关隐达和周书记坐后面。周书记说:“刘先生很有家乡观念,这几年对县里的投资很大。他还想再在我们公路交通上投资。我们的投资环境是个问题,很多工作要公安来做。我专门请你出一下面,就是这意思。”
周书记说起正经事来,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了。关隐达马上先表了一个态,说:“行行。”然后又说,“我个人意见,投资环境,是个综合因素,需从多方面下功夫。依我过来一段的体会,投资环境到了需公安出马了,往往是出了大问题了。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宣传在先,教育在先,加强法制,综合治理。”
关隐达态度显得很谦虚,一来毕竟是同一把手说话,二来他对周书记还不太了解。周书记马上肯定他的意见,说:“你这个思路是对的。环境问题有个基本特点就是群众性。一出事就牵涉几十人上百人,法不责众,怎么办?抓不了那么多嘛!所以还是要强调宣传教育,强调综合治理。看来,我们的任何工作,都有一个方法问题啊。”
周书记说话的时候,陈主任便不断回头说是的是的。他这样说就一箭双雕,对两位领导的意见都表示了赞同。听周书记那赞赏的口气,就像一下得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关隐达就隐隐觉得周书记也许是个非常老道的人。投资环境需综合治理,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可周书记却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且推而广之到一切工作。现在越是有经验的领导越是这样,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道理翻来覆去讲,煞有介事,不厌其烦,绝不心虚。领导的讲话一定非常重要,下级的意见通常值得肯定。这是官场的一条重要游戏规则了。
关隐达见周书记如此肯定他的意见,当然要表示一下谦虚。但又不能直接说哪里哪里,因为这是谈工作,不是讲客套的地方,就道:“周书记,我这可不是有意推担子啊。该我们政法部门出马的,义不容辞。政法部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保驾护航嘛。”他这样一说,既隐含了谦虚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态。
很快就到了黎园宾馆。见县长向在远、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志坚已等在门口了。一下车,周书记就同大家握了一轮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关隐达同政府办马主任没握上手,因周书记和向县长站在他们中间说话,隔开了他们。关隐达扬扬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马主任还是绕了过来,双手抓住关隐达的手,使劲摇晃。见马主任这么客气,关隐达本想再加一只左手上去,还是忍住了,坚持用一只右手配合马主任摇晃了一阵。
周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向县长不断点头。关隐达马上装作与同志们招呼的样子,后退几步。其他人见了,也后退了几步。
两位头儿还在说话,关隐达就环顾了一下这个宾馆。他刚来那几天,家里乱七八糟,在这里住过几晚。从外表看去,黎园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到哪里去,只是管理不行,没有几间屋子的抽水马桶不是坏的。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像脸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华贵衣服,只要走几步路就露出破绽来。他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发现不论那里怎么穷,高级宾馆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么园。省里的宾馆叫荆园,西州的宾馆就叫桃园。
周书记和向县长不说了,就招呼大家去。马主任忙抢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到了刘先生下榻的218房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进去。看样子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见关隐达面生,就特意朝他点了下头,说:“您好。”
一进门,小姐忙请大家坐,说:“先生在里面有点事,马上出来。”
一会儿,听到抽水马桶响了一阵,刘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鹤,一看就知是风流过度的相。
周书记站起来说:“其他的都是熟人了,这位是县委关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