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弃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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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秦明珠的眼神像是莽莽的、静默的深海,秦明珠的任何情绪都可以投给他。
而秦明珠对上这样的一双眼,不得不觉得恍如隔世。
他用手指仔细地丈量晏珈玉的每一寸皮肤,眼前的这个晏珈玉年轻,还没有截肢后的脆弱阴沉。
“珈玉哥,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一场没有你的梦。”秦明珠对晏珈玉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我又做了一场梦,我梦到你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晏珈玉眉心微动,他声音较之前更为凝重低沉,“明珠,你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我们现在没有在梦里。”
秦明珠点头,“是做了一场噩梦,很可怕的噩梦。我现在好累,想睡觉了,珈玉哥,你陪我好吗?”
他拉着晏珈玉在床边坐下,因为穿的是酒店浴袍,倒也省事。只是晏珈玉穿的西服,他看着晏珈玉解外套,忽地笑了一下。
年老时还能梦到年轻时的前爱人,看到年轻时的前爱人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晏珈玉撩起眼皮,目光在秦明珠脸上停留一两秒,又收了回去。他脱了外套,剩下的就去卫生间换了。
秦明珠并没有像年少时一样,窝进晏珈玉怀里,他只是侧身朝晏珈玉那边躺着,手指偶尔轻轻划过晏珈玉的脸。
他想很快这场梦就会醒了。
翌日,秦明珠是被海浪声吵醒的。
他醒来时有些愣,窗户未关紧,一缕海风送了进来,连带着一丝天光。他下意识地想去关窗,却看到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臂不该是这样的。
秦明珠盯着自己白藕似的手臂发起呆,又顺着手臂,将手翻过来看。
四十岁那年,他不小心被工具割伤手,手指留下一道难以消除的瘢痕。当时盛英祺找了国内外很多医生,都没办法把那道疤消掉。
但现在他的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不对,他不是变成鬼了吗?
皮肤该是青白色的才对。
“咔哒——”
门口传来声音。
秦明珠回头看,见到了开门进来的晏珈玉。
“昨晚睡得还好吗?曾叔叔在餐厅,我刚刚跟他说了你体温正常,他说待会要给你做个检查。”
晏珈玉走到床边,弯下腰用手贴了下秦明珠的额头,“嗯,还是没发烫,就是眼睛稍微有点肿。”他从口袋里拿出雪白餐巾包着的鸡蛋,“用这个敷一敷。”
秦明珠近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晏珈玉见秦明珠没动,便自己替人敷起眼睛。
腰身在这时被猛然抱住。
…
盛英祺此时格外憋屈,他昨夜被晏珈玉的人带走,后面根本见不到秦明珠。也不知道送他回他爸妈身边的那个保镖说了什么,一大早起来,他就听到他爸妈说。
“给英祺报个幼儿园的小班吧,今年也三岁了。”
“是应该报了。来这里之前,我跟他说了多少遍,不要到处跑,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昨晚还是不听话。好在有好心的先生让他的保镖一个个地问人,硬是把我们家英祺送回来了。先前还怕他年龄小,在幼儿园受欺负,现在还是早点去,让那里的老师好好教教他。说来,还不知道那位先生的身份,应该好好谢一谢的。”
去幼儿园?
他怎么能去幼儿园?
昨夜看秦明珠和晏珈玉的样子,明显两个人不对劲,也许上辈子私家侦探调查的情报有误,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勾勾搭搭,不是什么纯粹兄弟情。
他哪有去幼儿园的时间,他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住进秦家,他记得苏太太很喜欢小朋友。
盛英祺将手里的牛奶一放,从凳子上爬下去,面色阴沉地走到他父母身边,“我不去幼儿园。”
盛家父母看他一眼,不约而同道:“必须去!”
第27章
秦明珠将脸紧紧地贴着晏珈玉的腰腹部,原来昨晚经历的不是梦境,他不是梦到了母亲和晏珈玉,而是真真正正地见到他们。
他回到了自己的年少时。
仿佛是他在一场噩梦里挣扎、痛苦、流尽了眼泪,忽然睁开眼,发现一切不过是梦,随后庆幸只是噩梦,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紧接席卷而来。
可不仅仅是劫后余生。
他并非做了一场不仔细回想就会轻易遗忘的噩梦,他是真切地经历了那些,连他现在抱着的人都是二十年没抱过的。
秦明珠的手慢慢松开,滑落在自己身体两侧,可下一步他的脸颊被轻轻抬起。
他对上了晏珈玉的眼睛。过近的距离,让温热的呼吸都扑落在他脸上。
“从昨晚到今天,你情绪一直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
捏着秦明珠脸的修长手指,轻轻蹭了下其脸颊的泪珠。晏珈玉另外一只手还拿着鸡蛋,他将鸡蛋短暂地在秦明珠微红的眼皮上敷了敷,又松开。
秦明珠没说话,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是不舍得移开眼睛地盯着晏珈玉,盯着这张他二十来年没再见过的鲜活的脸。
一刹那,他好想问晏珈玉。
疼不疼?
截肢后的腿还疼吗?
空难失事的时候疼吗?
但他问不了,眼前这个是没经历过截肢、空难,也没听过那句他最后悔的话的晏珈玉。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
“珈玉,明珠,你们在吗?”
是曾医生的声音。
晏珈玉没办法再等秦明珠的回答,他跟外面的曾医生说稍等一下,快速用毛巾给秦明珠洗了脸,又从衣柜里拿了套衣服。
这间房是晏珈玉在游轮上的房间,衣柜里也只有晏珈玉的衣服。
晏珈玉本身就比秦明珠年龄大三岁,加上身高也高,而秦明珠发育晚,大三那年还在长个子。
秦明珠被擦脸的时候还有些愣,等发现晏珈玉要帮他穿衣服时,便有些难以适应的别扭。
若是上辈子这个年龄段,就算晏珈玉不帮他,他有时候都故意撒娇,耍赖皮。
可如今——
“我自己来就好。”秦明珠躲了躲,他不敢看晏珈玉的脸,自己拿了衣服去浴室。
站在浴室里,他没急着出去,而是将衣服褪下,认真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这具躯体跟四十七岁的身体截然不同,不用细心保养,再刁钻的光线下,也鲜嫩得不像话,没有颈纹,没有眼纹,足尖到手指一点伤口都没有。
秦明珠将手臂抬到鼻子前,微微低下头嗅。
眼睛再度泛红。
——“你总提原来做什么?原来的你什么样子,现在的你又什么样子?”
——“你知不知道你身体已经有股味道了,就跟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一样?”
——“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可我毕竟比秦先生小那么多呢,秦先生该不会以为……”
秦明珠在镜子前又哭又笑,哭什么,笑什么,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了。纸醉金迷前半生,秋扇见捐晚余年,如今他又重新回到年轻的时候。
那年空难的消息传来,同年,他住进了医院,床边常年放着一本圣经。有时候他会去教堂坐一坐。
色泽繁复的圆顶教堂,拥有一整面绿宝石般的天花板,两侧是彩玻璃的圆拱窗户,秦明珠经常会望着彩玻璃发呆,看阳光落进来,似圣光洒在向世人伸出双手的耶稣像上,背景是象征天堂的乐园。
他也跟牧师祷告过,在那小小的祷告室里。
他问牧师,是不是他做错了太多,所以上帝才这样对他?
牧师回他的话,他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大意应该是劝他宽恕自己。可秦明珠跟自己过不去,他一度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晏珈玉,害死了自己这辈子最爱的人。
他明明知道晏珈玉骨子里是高傲的,却说了那样过分的话,给晏珈玉心里留下了刺,所以晏珈玉才会冒险动手术,最后不得不截肢。
如果晏珈玉不截肢,他们不会分手,晏珈玉不会从恋人变成守护者,每年偷偷地去看望他,看他游走在各个盛大浮靡的宴会,自己却死在飞往他所在城市的那架飞机。
在医院的很多个深夜,秦明珠都会惊醒。
梦的前半段是他端着香槟,大笑着跟友人们倒数跨年的最后十秒,后半段是一声轰的爆炸声。
“砰——”
每一次惊醒,他就会咬自己的小拇指,咬得血迹斑斑,手指没地方咬了,就咬手腕。后来被医护人员发现,他们开始24小时监护他,防止他自残。
秦明珠换好了衣服,晏珈玉的衣服对他来说太长,他不得不将裤腿卷了卷,才走了出去。
外面不仅坐着曾医生,秦家人几乎全部到场,除了会晕船所以昨晚没登船的祖父。
从秦明珠的父亲到秦明珠的几个堂兄,把房间围得满满当当。他们听说了秦明珠从昨晚到今早一直不舒服,把手里头所有的事都给推了,赶了过来。
“明珠,快躺下来,让你曾叔叔帮你看看。”苏太太率先发话,她焦急得不行,直接去拉秦明珠的手,又问大堂兄,“阿嵘,船返航了吗?我看这情况还是要去医院一趟。”
“婶母放心,我已经跟船长说了,中午之前能靠岸。”大堂兄回。
二堂兄接话,“伯父,婶母,我已经跟我们家的医院打过电话,他们已经派车来码头了。”
“明珠,你饿不饿啊?我给你带了早餐。是要做完检查再吃早餐,还是什么啊?”这是三堂兄在说话。
秦明珠伤感的心情还没完全散去,就被晕晕乎乎地摁在床上。隔着关怀盯着他不放的秦家人,他看到了站在最后面的晏珈玉。
“珈玉哥!”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叫了晏珈玉一声。
秦父回头看了一眼,“珈玉,你过来陪着明珠吧,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是胆小鬼,还怕他曾叔叔。”
秦明珠的一只手被走过来的晏珈玉握着,另外一只手他握住了自己的母亲。
曾医生不是头一回见这阵仗,他早习惯秦家人对幺儿的宠爱。
检查过后,他对着齐刷刷望过来的眼睛,唔了一声才说:“没什么事,最多有点脱水,让他多喝点水。如果不放心,可以靠岸之后进医院再做个系统的全身检查,不过明珠今年的检查也就是上个月做的吧,检查结果没问题,很健康,血糖稍微有一点点高,你们少给他吃点甜食,鲜榨果汁也少喝点。”
秦父去送曾医生,几位堂兄被苏太太打发走,晏珈玉看出这对母子要说体己话,便也找了个理由离开。
当房间只剩下苏太太和秦明珠时,苏太太用柔软的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额头,温柔道:“幺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叫了只在秦明珠小时候偶尔叫的称呼,“你这样子,很让爸爸妈妈担心知道吗?你的哥哥们也着急,是不是遇到难过的事了?”
秦明珠点头,又摇头,他眼睛红红的,“妈妈,我好想你。”
苏太太闻言莞尔,“那妈妈好高兴,你去年还跟我说你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妈妈陪了。”
一句话让秦明珠泪水滚落,他哭得泣不成声,就像那年在苏太太的墓前。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天南地北地跑,即使父母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他虽然会回,但在家待不了多久。
就算在家,他也有数不清的邀约,很少有时间陪父母坐在一起,说说话,看看无聊的电视剧。
父母的时间在一天天变少,那时候他不懂。后来父母接连离世,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再也没有了父母。
秦明珠想,也许重来的人生是让他来弥补的,来挽回的,弥补原来的错,挽回曾经的失去。
他扬起脸,转泣为笑,“我饿了,妈妈。”
不过重来的人生,很快就遇到问题。
秦明珠不太看得上他原来的衣服了,19岁这个短暂时期,他被大学的艺术气息感染,喜欢奇奇怪怪的衣服,比如胸前有个大骷髅头、能罩住他屁股的黑色长袖,吊裆绵绸裤。
也亏秦明珠长得好看,能撑得起这些衣服。
秦明珠把手里的衣服翻来覆去,转脸问苏太太,“妈妈,爸爸他有新衣服在船上吗?”
苏太太:“?”
第28章
这种奇怪的想法立刻被苏太太否了。
“怎么好端端问起你爸爸的衣服,难不成你还想穿你爸爸的衣服?”苏太太失笑道。
她望了望秦明珠手里的衣服,“你这些衣服我原来就欣赏不了,怪模怪样的,但你爸爸的衣服也不适合你,你要是穿,大了不说,颜色还老气。”
说到这,苏太太对着秦明珠身上这套打量起来,“这是珈玉的衣服吧?”
秦明珠被问,也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忍不住用手指在衣服抚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好看,就是大了。“苏太太眼神柔和,“珈玉这孩子昨天第一次没坐轮椅出现在这种宴会上,我本来想让你多照顾照顾他,结果他照顾你一晚上。”
秦明珠已经知道他重生的时期——十九岁生日的当夜。
上辈子就是在这个夜晚,晏珈玉同他告白,但那时候他只把晏珈玉当哥哥,结结巴巴地拒绝并逃跑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问苏太太:“妈妈,昨晚珈玉哥送了我礼物吗?放在哪里?”
“你昨晚的礼物都收在一楼最大的房间,明珠——”
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跑了。
秦明珠想起了一件事。
上辈子他被告白后,当缩头乌龟当了好久,后来也没想起来晏珈玉那晚送的礼物。
他每年生日都收很多礼物,礼物太多,有些礼物都没有被拆的机会,没拆的礼物多半会被苏太太拿去做慈善。
秦明珠走进苏太太说的那间房,开始找晏珈玉送的礼物。礼物堆成小山,他索性席地而坐,一件件地拆。
上辈子过了四十岁之后,他忽然就不喜欢过生日了,他发现他邀请来的朋友,其中有绝大部分的人面目变了。
他们会谈论一些原来从不感兴趣的事,国际形势、生意、股票基金,雪花般的名片游离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上,所有的宴会通通变成生意场。
秦明珠不喜欢这样的话题,他试图说些他们原来讨论的,可有人似笑非笑地对着他说:“我们明珠还是喜欢这种,几十年都不变的。”
“明珠跟我们这种俗人不一样啦,过了四十岁,样子一点都没走样,原来有爸妈宠着,现在又跟一个小老公结婚,没有孩子,天天二人世界,不知道多幸福。”
“是啦,是啦,你们知道吗?原来有一次,明珠只不过在朋友圈发自己想吃的食物,他那家那个小老公台风天都跑出去诶,不怕死,我们艳羡不来的啦。”
“明珠,你那个工作室现在怎么样?每年的单子多不多?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一下客户?”
“他的工作室不用你介绍了,明珠接单看眼缘的,不是说给钱多就接。”
生日宴散了后,秦明珠想了很久,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在空中阁楼住了太久,只知道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真象。
后来一件事让他彻底对生日宴没了兴趣,他的一位朋友公然带了自己的情人出席。
秦明珠当时特别不舒服,他觉得对方这种行为既在侮辱自己的配偶,也在侮辱他,于是他将朋友请了出去。
当晚他跟盛英祺提的时候,盛英祺却不以为然。
“就这事?”
“什么叫就这事啊?”秦明珠不高兴地瞪着盛英祺,甚至把手里的抱枕砸了过去,“我的生日宴,他带自己的情人,就算不是我的生日宴,他也不能这样啊,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对另一半忠诚呢?”
盛英祺揉了下被砸的鼻子,又看看怫然不悦的秦明珠,他神情认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