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馐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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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染出来也是黑色的吗?”释月瞧着茅娘指尖沾燃到的墨色汁液,好奇地问。
“不是,是老树皮的颜色。”茅娘笑道。
洗好的核桃就用大笊篱捞起来,沥一沥水,平铺在院里的油布上晾晒就成了。
喜温来的时候,释月正吃生核桃呢,一碗满当当白嫩嫩的,剥得真好,完整一粒脑仁般的。
熟核桃的苦衣难去,同榛子比起来,那是榛子的香气更胜。但核桃生食清脆爽口,甘甜奶嫩,同生榛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喜温把马奶酒倒出来,还没喝一口,就听释月道:“黑豹生了,只有一只。”
“那,那粟粟是不是要自己留着呀?”喜温先是一喜,随即有些失落地问。
“独狗不吉利,他们忌讳这个,昨夜里就扔出来了。”释月居然还勾起了嘴角,拿起桌上的几个松塔闲闲把玩着。
“扔哪了?!”喜温着急地问。
释月指了指灶台,喜温瞪着那灶洞里的红星炭火,觉得胸口一阵难受。
方稷玄正在炒榛子,先前已经干炒了一锅,现再用粗盐炒一锅,别看这些干果一笸箩一笸箩的不少,一想到得吃一个冬日,又觉得不怎么多。
这屋里浓香阵阵,光叫人闻着都是一种享受,可方稷玄一回头,却见喜温红着眼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这边。
“她中邪了?”方稷玄把榛子放到长桌上晾凉,不解地问释月。
释月伸手往他袖洞里掏,掏啊掏,掏出一只正熟睡的灰黑毛乎小崽来。
喜温一见就笑起来,捧过来窝在胸前仔细看,看着看着,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她又诧异地看向释月。
释月用指头摸了摸这毛乎乎的小脑壳,说:“是狼种,等大些了,若不能将别的狗打服了,身上味不一样,只有独活的命。”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独活的命。”这话心酸,可喜温还微微笑着,在狼狗脑壳上亲了一亲,又有些忧虑的问:“可,才这么点就离了娘,我,我怕……
“早上粟粟来了一趟,把小狗塞黑豹怀里吃过一顿了。”释月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因为不许她爹扔狗,昨个夜里她是跟狗一块被提出来的,后来把狗留这了,又被她娘叫回去了。”
刚说完呢,门外又冒出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脑壳,乔家的田离得近,乔金粟很担心爹娘随时会回来,明明都这么小一个人了,还要弯着腰偷摸着来,乔银豆也学她,猫着腰小跑过来。
释月终于是笑出了声,眼睛和唇一起弯起来,模样动人。
喜温先搂着小狗陪粟豆回去偷奶喝,然后急急忙忙回坡上取弓箭,要猎两只鸡回来给黑豹补身子。
她欢快地跑起来,两条辫子飞跳着,释月一边吃核桃仁,一边瞧着她往山上去,同时,山下也下来一拨人。
耳边轻轻一声‘嗒’,陶碟碰木桌。
方稷玄放下一碟焯过水的核桃,等剥了核桃衣,拌上薄盐红油,就是顶顶适口的一道凉菜。
他让释月剥,她又要偷懒,一勾手指,桌上原本歇着的两根细钎子竖了起来,又要似昨夜那般做苦工剥核桃衣。
‘昨晚上是被乔金粟和狗崽打岔了没剥几个,今儿剥上一夜……
念头还没想完,释月感觉到了什么,一转脸瞧着不远处被人推搡开去的喜温,目光骤然冷淡了下来。
喜温应该是知道这群人的来意,所以又从地上爬起来,快跑几步跟上,那穆卓手慢半拍没抓住她,见她张臂挡在篱笆墙前,大声道:“没有这样白抢人家的道理!”
她方才被一个汉人侍从重重推开,跌在地上,所以半边身子上都是泥巴和碾烂的草叶。
“天下万物都是吾皇所有,天下万民都是吾皇的奴仆,这一个小破馆子,哪来这神物一般的鹿角,定是他们从林中窃来的,安生交了也就罢了,再敢啰啰嗦嗦的,那就当胸一刀,挑了心肝出来烤着吃!”
这汉人侍从小小一个,面白须疏,倒是毒辣得很,他故意声高,就是要屋里人有分寸些!
喜温哪里挡得住这一群人,见那穆卓要抓她,只能出手与他打了几个来回。
她力气自然比不过那穆卓,胜在灵巧善变,那穆卓想教训她,但要制住喜温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释月托腮瞧着喜温同那穆卓缠斗,倒也不见她落下风。
等到那伙人都走进屋里来了,释月还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看好戏的神色。
汉人侍从瞧见这山野小馆里居然有个这么灵气剔透的美人,本是一愣,又想起自己的差事,见美人神色淡淡,隐含讥诮,连个斜眼都没有,更是比他的主子还要怒,暗道,‘什么不识好歹的东西,等下叫你求爷爷叫奶奶的哭软了!’
他刚要张口斥骂,方稷玄走了过来,他和墙上的那副鹿角一样,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馆子里瞬间一静,只听方稷玄冷声问:“什么事?”
没头没尾没称谓,那个管贡鲜的副都统却不知为何,赶忙用莫名谦卑的口吻问了句,“您这大鹿角哪来的?”
方稷玄看向释月,释月正喝喜温送来的马奶酒,奶香薄醉,属另一种滋味。
她懒洋洋的坐着,好笑地看着这些人,道:“林子里捡的。”也不是假话。
“你既也认了是林子里捡的,那还有什么话说。如此祥瑞本应上交朝廷才是,是个彰显你们汉民之德的好机会。”
当官的就是当官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释月深表赞同地点点头,只是那神色,总觉得有种做戏般的讽刺。
“祥瑞?”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看来这北江皇族是住宫宇住久了,弓马之术没捡起来,吃的败仗比胜战多,得靠祥瑞之说稳固朝野了,“那你们就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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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月说着又望向那只硕大的鹿角,忽然一挥手中的酒盏。
“诶!你!”那些人唯恐酒水玷污,纷纷惊呼出声,但点点酒水洒落,没有溅到鹿角上,只是洇湿了地面。
如祭奠般的举止。
常人应是看不见,但方稷玄分明见到鹿角上有血色的灵力波动,并非是释月赋予的,而是因为她撤掉了禁制而浮现的。
“那你们,就把这‘祥瑞’拿去吧。”释月十分大度,方稷玄却伸手拦住要上前取鹿角的侍从,不甚赞同地看向她。
“方稷玄,是他们执意要这鹿角,我未曾干涉,对不对?”释月笑着说。
“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汉人侍从更是尖声呵道。
方稷玄头都未回,一掌拍在那人面门,直接将他击飞出去,跌在院里,倒是未死。
鼻骨断裂血如柱,唇碎舌破满豁牙,掉落的牙齿和血呛在喉咙里,让这人发出剧烈的干呕咳嗽声,扭曲得都不似人声了,听着仿佛要咳出肺腑,呕出五脏来。
动了手了,见了血了!那还了得!?顿时各种拔刀出鞘声,喑哑撕裂如磨骨。
方稷玄皱了皱眉,只是侧首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各个拔刀相向,愚蠢又自大,顿时就觉胸中灼烧难耐,几欲厮杀发泄。
“拿走,滚!”
第20章 采蘑菇烧松塔的小姑娘
◎厚厚实实的伞盖,圆圆润润的柄,一捏就连着根都起出来,黏着一点泥,利索极了,有种摘果割菜都没有的爽快感。◎
方稷玄的暴怒声传出很远,整个村里能听到的人都颤了颤,那穆卓和喜温也停下打斗的动作。
两人都震惊地望向屋内,一时间觉得汗毛倒竖,如闻虎啸般恐惧。
好半天众人才渐渐回神,虽不明白方才那种难以自控的惧怕之感从何而来,倒也恢复了理智。
喜温觉得朝廷的什么狗屁官太欺负人了,明明是人家捡来的鹿角,好言好语问他们肯不肯卖了还说得过去,怎么能这样白抢呢?
那穆卓则是觉得方稷玄仗着自己能打会武,就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副都统一行人说‘滚’,这消息若是传到营帐中的圭王爷耳中,说不准这村子要焚尸三日了。
他这样想着,却见屋中人各个夹紧尾巴走了出来,虽带走了那副鹿角,却是面色惶惶,直到走出去老远,才敢轻呵一口气。
那穆卓暗自感慨,‘方稷玄发起怒来的确可怕,千百个庸懦汉人捏在一块,都不及他一人威武。’
鹿角被双人抬抱着走过去,喜温看着它,却觉没了往日的华美和庄重,反而有种残破邪恶的感觉,就像一副沁满了血泪,饱受折磨的骨殖。
喜温往回跑了几步,却见释月一脸云淡风轻的冲她挥挥手,又比划了一个张弓射箭的动作,是要她给黑豹猎食去,不必管这些糟心事。
秋天是个多么好的季节,是不该叫这些事情牵绊着。
可那副鹿角实在太好看了,喜温时常瞧见释月盯着鹿角出神,觉得那应该是她很喜欢的东西。
于释月来说,这事根本没什么好难过的,反而十分可笑,但却见原本都走出去好远的喜温,忽然又转身跑回来,微微喘着气笑着对她说:“阿月,我们采蘑菇去吧!”
这是喜温想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鸭子河泺的蘑菇很多,最常见的是榛蘑、小黄蘑,还有冬蘑、羊肚菌、松茸、秋木耳、白玉蘑菇一类的,喜温最喜欢的一种蘑菇叫松树伞,就长在松树底下,常被松针覆盖着。
松树伞是汉人的叫法,喜温只叫它叫肉蘑,肉乎乎的一朵,味道很好。
释月背着个篓子,莫名其妙的被喜温扯进松林里了。
喜温给释月一根松枝做拐杖,松枝上还悬着一个松塔,这松塔很小,就乔银豆的巴掌大,一看就没松子,但非常紧实精致,有种匠人细雕出来的错觉。
释月一开始只用拐杖拨弄着腐草乱枝,告诉喜温蘑菇在这,蘑菇在那,可蘑菇实在多,一群一群的长在倒伏的青苔树干上,金黄明亮得有些不真实,喜温都有些摘不过来了。
还有些从湿腐的草叶里突然冒出来,小小圆圆白白的,像撒了一地的珍珠,还有些就仙气了,伞盖镂空蓬开,像掉落的云。
释月看了一会,也蹲下来轻轻拔出一个粗柄的小蘑菇,厚厚实实的伞盖,圆圆润润的柄,一捏就连着根都起出来,黏着一点泥,利索极了,有种摘果割菜都没有的爽快感。
撩开垂下来的细藤,释月与喜温一同把脑袋探进来,瞧见这些蘑菇是一簇簇的绕着老树长,伞面柔嫩,像松鼠攀登用的悬梯。
释月采着采着,渐渐都有点上瘾。
“看。”释月发现了一个顶漂亮的蘑菇,红伞伞白杆杆,她还挺得意,喜温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就给扔了。
“别呀,摘回去给方稷玄试试,他毒不死的!”
释月还挺舍不得,喜温两根辫子都快甩飞了,十分警惕的把她的小篮子翻捡了一遍,确认再没那种可以直达地府的红伞白杆才算放心。
除了几篓子的蘑菇外,释月和喜温还打下来七八个松塔,惹得那树上的小松鼠不满极了,从这边蹿到那边,又从那边蹿到这边,叽叽乱骂一通。
释月见它剥松子剥得太利落了,真想逮两头回去让它们专门给她剥松子吃。
这时节,人都跟小松鼠似得在屯粮,篱笆院就跟树洞一样,屯晒着好些东西,窝瓜、土豆、苞米、核桃、辣子、大蒜。
喜温和释月从林间回来的时候,正见茅娘摘了藤架上最后的一波豆角和茄子,绿条入锅汆烫后就能晒成干豆角了,紫弯蒸软之后要摊凉,然后再用筷子扒开茄子,露出瓤肉来晒干。
“释娘子,我阿兄刚往你家送了一筐萝卜,我都切了条了,你再晒晒就成。”
吃食么,各家的做法不一样,乔婶子喜欢把茄子切碎了再蒸,蒸的时候也短,省柴火,随便寻个坛子装起来就是了,不必像茅娘那般,还得寻个大兜子给茄子存起来。
“释娘子,有一篮栗子在你院里呢,方郎君应该是去山头上拖柴火了,栗子是昨个刚剥出来的,还有水气,我就铺那大撮子里晒着了,啊。”
夏末秋初的茄子是老茄子了,皮就太硬了些,释月院里晒着的那些都是削了皮的,满村里也就她是这做法。
东家送这个,西家送那个,满村的晒菜就数释月这院里的最多,还有两个大大的葵花籽盘呢。
前天还听孙婆婆说,她家地里特意留了五六个大窝瓜没摘,就等着一肚子的白籽老了,挖出来炒熟了就给释月送来。
方稷玄扛着柴木从不远处走回来,狗崽揣在胸口,此时也好奇地探出头来,跟他一起看释月捏着葫芦叶蹲在水盆边擦洗蘑菇。
‘难得主动做些事儿,看来是采蘑菇玩开心了。’方稷玄在心里想着,没说话,一说就不行了,释月总爱跟他别苗头。
蘑菇肯定是吃不完的,喜温把余下的蘑菇糙洗了一遍,抖落到篾子上晒起来。
方稷玄在屋里升起火来,把几个松塔丢进去烧着,屋里很快一股松林香气,有些不同的是,这股香气热乎乎的。
不一样的蘑菇有不一样的吃法,长扁些的干脆撕成条,裹了面糊下锅炸,肉厚些的就切了丁,同鸡蛋一起炒酱吃。
乔婶子听说要方稷玄要酱,赶紧就让乔金粟给送来了,小丫头一进来就给香迷糊了,见喜温招呼她来砸松子吃,赶紧就跑过去了。
落在地上的几个松塔是释月刚用火钳从灶洞里扒拉出来的,热腾腾的,稍微晾得能上手了,她和喜温就一人一个掰开来,松塔外边已经烧得焦黑,内里还是黄的,一瓣瓣扒拉开来,一粒粒松子就藏不住了。
方稷玄侧首垂目一看,见释月细白一双手满是黑灰,还在一个劲得弄,饶有兴致。
喜温弄出一粒完好的松子仁来,先给了释月,然后又砸开了一粒,给了乔金粟。
这松子仁不是老松子,是新嫩的,生的,但又是烤熟了些,小小一粒,在唇齿间研磨开去却有无穷无尽的繁复香气。
“等再过些日子,老松塔会轻飘些,到时候就好打了,先砸出来再锅子焙熟了,滋味又不同。”方稷玄忙活着手头上的厨事,随口一句。
锅里‘滋滋’冒出浓厚的酱香蘑菇香来,边上的蒸笼又是饭香袅袅,喜温咽了口沫子,用胳膊肘碰了碰释月,笑道:“阿月,那咱们过些时候打松塔去吧。”
第21章 营帐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里,渐渐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无垢的鹿角现在通体染红,连尖顶处都有肉眼可见的血丝涌动。◎
小馆子里的这一顿晚膳,香得像是整个人秋天在烧,大半个村子的人都闻见了。
那副都统一行人下来把小馆子的白鹿角给要走的事情,叫村里的汉人很惴惴不安,可闻见这香气,心里又踏实了些。
释月和方稷玄都该吃吃该喝喝的,他们愁什么呀!天塌下来不该有个高的顶着吗?
说是这样说,但一到了晚上,天昏沉下来,山坡上的营帐显得那么明亮,又叫山底下的这些人心里打起鼓。
方稷玄这番也算得罪了林中人,平日里的纷争也就罢了,这回可是北江朝廷来人呐!还不知会如何惩治他们。
“方郎君都交了鹿角了,还要怎样?”乔婶用力的掸着被子,替乔银豆脱掉袄裤,把她塞进被窝里。
“交是交了,可,可方郎君也太霸道了些,骂人又打人。”乔叔刚料理完了喜温给的两只野鸭和一只榛鸡,脱了一身鸭味的袄子,往炕边一坐。
“我看你也是头低久了抬不起!”乔婶又把乔金粟给塞到被窝里去,没好气的白了乔叔一眼,道:“唾沫都吐脸上了,擦的时候还要说自己不是擦,是抹抹匀!”
乔金粟偷偷地闷在被子里笑,乔叔一看她,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