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馐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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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萨满说,那些熊都跟罴没得比。
“那怪物就像山的影子,活的,会吞噬的影子,是这座丰盛而伟大的母亲之山,所藏匿着的可怖而黑暗的阴面。”
萨满张开双手,朝天空高举,她的声音喑哑而空洞,仿佛只是充当了山神的传音者。
相比起萨满的激动,释月听了喜温的描述后,只是淡淡道:“是人熊。”
人熊,喜温一下就明白了它的残忍和精悍。
林中人的丧仪比汉人简略的多,他们一般是树葬,悬在树上,等着腐肉化白骨。
可雨朵已经就剩了这么点东西,喜温就近把她葬在穴屋的山坡上。
她想着复仇,但自家老猎狗埋着的地方都已经长出松树了,没有狗的话,出来狩猎只是碰运气。
那穆雀家母狗的肚子倒是大起来了,很多人都准备了礼物想换一只小狗,可喜温没有开口。
因为她知道那穆雀不会要她猎来的飞龙,也不会要她剥下的狍子皮,而他想要的东西,喜温不会给。
她不稀罕男人的本事,不想要成为男人的妻子,不想让肚子大起来,又扁下去,成为一只面口袋!
那穆雀听到她的拒绝只是笑,父辈订下的婚约让他有恃无恐。
她家的姑娘总要嫁一个的,雨朵没有了,就是喜温。
德高望重的族长很体贴地站出来说,让喜温缓一段时候,过些日子她就肯嫁了。
那穆雀点点头,很大方的同意了。
他们计划这些时候喜温不在场,她带着弓箭和匕首在雨朵丧生附近寻罴。
化雪时溪涧涨满了水,喜温过不去,但她目力很好,能清楚看见隐藏在草木枝丫间的那只熊。
春天的熊很危险,饥寒交迫的过了一个冬天,实在太渴望一些暖和的血肉了。
就好比喜温在冬天最盼望喝到雨朵煮的稠李子甜粥,她一喝起来,就难停下来。
甜蜜的粉红粥水顺着唇舌熨过喉管,落进胃里,这会让她整个人都暖和高兴起来。
虽然喜温很理解熊的渴望,但这也丝毫不能减弱她对它的痛恨。
鹿筋做的弓弦绷紧,发出近似用石臼碾磨麦仁的声音。
箭头对准熊的头颅时,喜温发现它憔悴的像一只老狗。
这显然不是她要找的熊。
它太瘦小了,还是幼熊,身上的毛发像枯草,正在吃树杈上刚冒出来的嫩芽,嘴巴一努一努的,像没有牙的阿嫲在咂肉干。
喜温缓缓放下弓箭,她想报仇,但并不弑杀。
更何况过于瘦弱的猎物是个累赘,没多少好吃的,皮毛也卖不上价。
比起熊肉,喜温更喜欢鱼肉、鹿肉、飞龙肉等等,狍子肝也挺好,反正雨朵总能做的很不错。
河岸边的柳蒿芽长得太长了一点,如果雨朵在这里,那她会说,‘两寸的芽头是最好吃的。’
喜温不再理会那只熊,就如那只熊忙着捋芽,根本也不看她一眼。
她挑拣着择了一把柳蒿芽,走到逐渐升温的炭堆旁,将芽投进盛着微沸热水的桦皮碗里。
焯过水的柳蒿芽残留着清苦味,雨朵会拌上鱼松,但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瓶鱼松已经被喜温吃完了。
这几日又因为被那穆雀滋扰而没怎么出去狩猎,所以雨朵晒的肉干,烘的饼子,炒的鱼松,还有那一袋留作祭神用的小米,都被喜温吃掉了。
活鱼挣扎得厉害,溅了喜温一脸水,她任由水珠挂在睫毛上,沁进她蓝黑的眼珠里,好半天才被凉意惊醒。
她用小刀破开鱼的尾鳍放血,这样会没那么腥气。鱼肉凝白中含一条红,很漂亮,喜温用江葱稍拌了下就开始吃了,鲜美细嫩,但就是没有雨朵做的好吃,她有一双能让食物更好吃的手。
喜温的手跟雨朵不一样,比起烹煮食物来,她更擅长猎杀屠宰,打猎捕鱼都不在话下。
这几日毫无收获,喜温劳累困厄,伤心愤怒未平,又是夜夜噩梦不休。
梦中的雨朵总被叼咬在罴的血腥大口中,凄厉呼痛,万分逼真,这让喜温整个人都有些混沌不清明。
喜温此番进的林子在另一头,先下山,再上坡,路反而比较好走,也比较安全。
到山脚下的时候天都黑透了,家家户户闭门锁窗,约莫是不怎么舍得使油灯的缘故,只有零星几间小屋子透出晦暗而朦胧的光。
不过没关系,小馆子里的灯火还亮着,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碎碎密密的银铃飞舞着,声音空灵而奇妙。
从坡上望下来,这间小馆子在村落最外围的,在位置和地势上,都隐隐给人一种瞭望守护的感觉,是在替汉人挡住坡上的林中人吗?
它跟其他的木屋离得有些远,在一众黄棕褐灰的小木屋里,这间小屋显得绿茸茸的,覆在屋顶的苔藓似乎都还活着,有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屋里透出的光芒非常慷慨地照亮了四周,矮小且疏漏的篱笆墙挡不住视线,喜温的目力很好,能看见半空中鹰羽,自然也能看见后院里那棵高大的松。
这松不长在林子里,孤零零的,但枝丫无数,掩在松针叶里数不清,最底下的枝干上捆了个藤条摇椅,宽大舒适像半个蛋。
释月就蜷在这蛋里,身上裹了一件大氅。
黄褚的狍皮,棕褐的熊皮,灰黑的狼皮,喜温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她身上银白的皮毛袄子,如月光下的溪流,冷光璀璨。
幽蓝的羽裙在夜风中摇摆,那些羽毛用细筋系住,每一根都是独立的,不受拘束的翻飞起来。
她沉静地睡着,也似在舞。
夜风吹得喜温眼珠子都凉透了,更觉不妥,‘穿得暖也不能这样睡在外头啊!’
她快步走到篱笆墙边,要出声轻唤时,忽然见到一抹高大的黑影从树后逼近,缓缓侵吞着释月。
如若在平日里,她不会这样冲动,但眼前的景象与连日困扰喜温的噩梦一模一样,惊得她短促的吸了一口气,几乎没有任何斟酌,即刻就从鹿皮靴中拔出了匕首,自侧面绕行而去。
黑影像一座嵬巍的山,又有着人的形态,兽的皮毛轮廓。
喜温鲁莽且笃定的认为,这很可能就是那只罴。
胆大包天的妖物居然敢当着她的面再一次杀戮,喜温没有任何惧意,她只觉得愤怒。
愤怒让她太冲动了,很多决定都是依靠身体的本能完成的,根本没有任何理智的加持。
越过篱笆墙,狂奔向那个黑影,像猿猴一样机敏地跳到它的背上,然后狠狠将匕首扎进它的后颈。
喜温期待着血珠像鱼扑腾水花一样,可以痛快地溅到她脸上。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匕首碰到了很韧很硬的东西,没有捅穿皮肉筋膜,更遑论被骨头阻滞。
黑影转过身的同时也侧过脸,喜温居然从这个回身的动作上,感到了一点漫不经心,仿佛只是有一只麻雀在肩头歇脚。
喜温挂在它背上晃了晃,跌落在地,下意识仰脸看去。
这黑影居然有一张人脸。
他的眉骨太深邃了,以致于眼眶处只有两个大黑洞,隐隐可见从眸珠里射出来的精光,鼻梁生得高挺而霸道,一张色淡而丰润的唇冷漠地抿着,看得喜温颤抖起来,总觉得会从唇缝中钻出猩红蛇信来。
“你吓到她了。”柔和甜美的女声蓦地响起,喜温赶紧从地上爬过去,倚在垂下的羽裙畔。
如果不是这条羽裙看起来太脆弱,她肯定会紧紧的攥住一角。
释月垂眸看这个莽撞如小狗的少女,犯错后找靠山的速度倒是快。
“天呐,我真是脑袋发昏了。”喜温懊恼的砸了砸头,又不怎么敢直视方稷玄的脸,“我,我以为你是那只罴。”
‘罴?’释月在心底一嗤,觉得好笑,“他方头方脑粗身子的,是有些像。”
此时,那个误被喜温当做罴的黑影已经完全走进月下,它没有在月光下消失,而是变作个人形。
眼睛是人眼,寻常的琥珀色,被浓长的睫毛掩掉大半,凶悍黑粗的眉正不悦的拧着。
喜温瞥了一眼不敢再看,视线下移,就看到宽厚的肩背,健壮的腰腿,裹在一身黑色的大氅里。
通常人这么穿早就被淹没了,但方稷玄足有八尺高。
‘真像一座困不住的山。’
喜温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发现他脖颈、手腕、双臂、腰胯、足踝处都束着交缠上银链的皮革,上刻的花纹粗犷而神秘。
可能是因为平日没怎么细看的缘故,又或者这些锁链之前一直掩在衣裳下,所以喜温从未见过。
“罴满脸黑毛,长得突齿獠牙,你,你还是要好看些的。”喜温讨好着方稷玄,她大概很少做这种事,结结巴巴的,“真是对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释月的面子上,方稷玄脾气要比喜温想象的好一些,只一语不发的进屋去了。
他打开门的瞬间,暖和而浓烈的食物香气赶忙钻出来,把喜温都熏愣了,肚子里冒出好大一声‘叽咕’。
她连忙一甩身,挂在背上的十来条鱼儿和两只榛鸡飞到释月眼前,鱼儿的鳞片泛着光,榛鸡的艳羽也鲜明,恍惚间还以为喜温跳起了旋舞,甩动了串串压裙的珠宝。
“阿月妹妹,屋里做的什么,这些够换吗?”
吃饱了才有力气猎杀。
今日的吃食同那日的蒸饭相比可谓是一繁一简,锅里什么都有。
大块大块的肉被小火煎得浑身焦香,滋滋逼出去的油叫底下的干豆角吸了个饱,窝瓜和土豆剁得块头大,焦黄酥绵又不糊烂,锅边的一团团贴上去的黄饼子是苞米磨浆做的,闻着就一股子奶呼呼的香甜味。
肉这锅子里,反而是个调味的配角。
夹一块窝瓜面面实实的,再吃一口土豆软软沙沙的,干豆角瞧着跟把枯草叶子似得,一点也瞧不出夏日里那顺溜纤绿的样子,可吃起来简直要把舌头吓坏,香得要命!
不过喜温不敢拿饼子吃,怕自己带来的猎获不够。
江河溪水中鱼儿太多,哪怕冬日冰封也可凿洞捕获,雁鸭獐兔一类的东西,喜温又是日日吃的,所以更稀罕汉人种出来的谷粮瓜果。
相比较起来,一个饼子实在太耗费心血,春耕夏种秋收,还要舂谷磨粉。
释月拿刀把饼子都铲起来了,一个个蓬软焦底,随手分了喜温一个,就见她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惊讶喜悦,仿佛释月给她的是一块金子。
‘不,若是金子,她肯定是满眼的困惑。’释月想着,微微翘起嘴角。
“这,这饼子我带回去吃行吗?”
“你已经抵过了,有什么不可以?”
喜温吃饱了,浑身有力气,一步步往山上,到了家门口没进去,在雨朵坟前盘腿坐了,把饼子郑重的放上去。
饼子是贴着她的身体带上来的,还温热。
白丝丝的热气在北江幽黑的夜风里很快消散,喜温同姐姐念叨了些心事,然后拿起凉透的饼子,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第3章 榛鸡汤
◎北江再怎么寒冬为据,也挡不住春的步伐。◎
夜已深沉,村子里悄然无声,连犬吠都稀。
小屋里只有灶上的台面是亮堂的,月光下,锅碗瓢盆一个个列队从窗户飞出去,几节丝瓜烙也跟着落进屋外水缸里。
缸子里的水还浮着薄冰,被旋动起来的粗陶碗盘打得冰晶四溅,脆声如裂锦。
两只榛鸡已经被拔毛剖腹,光秃秃的躺在砧板上,等着被砍成大块放进砂锅里,用丁点炭火一起煨到明儿早上。
汉人则管这鸽子般大小的鸟叫树鸡,也叫榛鸡,林中人管它叫飞龙。
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之中的龙肉,也可用飞龙来指代,其中有多少可信暂且不论,足见味佳。
榛鸡本就鲜美,火候足够,髓子里的鲜味都要被榨出来了,等汤成了,再做点切面下进去扑腾一会,一碗浓汤软宽面就成了。
方稷玄拿起菜刀往榛鸡上一剁,忽然就听个苍老诡异的声音呼痛,“哎呦哎呦!”
他一愣,抓着鸡头晃了晃,确定喜温送来的榛鸡只是普通活物,并不是什么有法力的精怪,且已死得透。
虽说这个声音很陌生,幻听幻视对于方稷玄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他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又是一刀剁下。
“哎呦哎呦。”声音再度响起。
方稷玄把两只榛鸡挪开,盯着底下这块松柏料砧板看。
与汉人不同,林中人烧火取暖或是盖屋做弓从不砍伐活树,而是专门去找林子里那些被雷劈死,或是被虫蚁空蛀的树,林中人管这种死树叫‘站杆’。
眼前砧板就是从一根很有年岁的‘站杆’上锯下来的,前些日子天上降雷,林中人进了一趟林子,拖出来几节木墩,谁家缺了木料,可以拿东西去换的。
这新砧板是林中人抵酒债来的,用了不太久,且因为柏树木料紧实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不残破老旧,只是有些使用痕迹,深沟疏疏,浅痕淡淡。
方稷玄迟疑着又用菜刀轻轻一剁,砧板上最深的一刀口子蠕了蠕,像嘴那样张开,果然又叫唤起来,“哎呦哎呦!痛啊!”
他无语的转身看去,果然就见释月倒在摇椅上捂嘴笑,因为憋着声,笑得整个人都蜷成小小一只了。
“给一块砧板赋痛觉?你怎么想的?”
方稷玄说话时随手又把刀尖往砧板上一剁,想让刀立在那,可砧板那张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叫个不停,吵得人脑袋疼。
见方稷玄手忙脚乱的把刀给拔了,又被砧板骂他没大没小,不敬老者,释月笑得浑身软,从摇椅上滑下去,跌在下边的一块厚毛褥子上。
“还让它能叫唤,你不嫌吵啊?”方稷玄拽着释月的胳膊,轻飘飘地把她提回摇椅上。
释月揉揉酸痛的肚子,打了个响指,就见砧板上凝出一团精光,飞到了她的指尖上,消融不见。
方稷玄回到灶台前继续剁鸡,砧板总算是不叫唤了。
等他去后院取水时,灶洞里又跃出了一团‘只’形的火苗,底下两小撇如足,一扭一扭,走得分外妖娆。
火苗爬上灶台,蹦上砧板时又听它叫道:“哦呦,可别把我燎着了。”
释月只是抹掉了砧板的痛觉,还留着它一点点灵智。
这老柏树本就快生出灵识来了,如若成了,就是树灵,假以时日,修出人形后可为山神。
此地的汉人和林中人都祭山神,不过汉人的祭祀简单些,不似林中人那般设什么神位神龛,只是在进山的岔路口寻一块大石,点上三柱散香插祭在土里,恭恭敬敬地叩上三个响头就是了。
在乔婶的故事里,山神形态各异,很多时候是黑虎雪狼等珍奇异兽,也会是万年古树。
山神的人身可能是一个慈眉善目,身着绿袍的白发奶奶,或者是个矮墩墩笑眯眯的长髯老头。
有时候,山头小一点,林子单薄些,灵气微弱,可能就没有山神,而是由土地公公土地奶奶兼管了。
这种掌管一界的小神也是受灵气滋养而成的,同一山不容二虎是一个道理。
鸭子河泺原本的山神陨落不久,这老柏树可惜了,有命无运,草植成灵本就比动物难上百倍,结果不知为何引来了天劫,既是叫雷劈死了,一切都免谈。
小火苗仗着自己能走能跳,偏要在砧板上站一会,一撅屁股,‘噗’出一个小小烟屁,气得老砧板大骂,整个身子都震动起来。
小火苗得意洋洋,顶上火发如遇风般旺盛了几分,它走到边沿又一跃而下,哧溜钻进砂锅底下的小炉里。
后院两口大缸,青缸是装雨水的,明明已经洗香香洗白白的碗碟还赖在里头泡着澡,见到方稷玄来了,一只两只都旋动起来,很不客气的往他脸上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