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动-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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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结束后,圣上也急召沈少将军入宫商议对此事的看法。
郡主便是那日在宫里与阔别三年的沈少将军见上了第一面。
擦肩而过一眼,郡主气着沈少将军那句自作多情,沈少将军似乎也懒得与郡主多生口舌是非,谁都没有与谁搭腔。
纵然那时朝堂风云变幻,却都与郡主无关,对郡主而言,那只是万千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那日过后,沈少将军启程回河西,侯爷回到长安与郡主团聚,一封休书逐夫人出了侯府,钟家满门男丁被判流放,在流放途中失踪。
郡主讨厌的人都不在长安了,只除了大公子身为侯爷嫡子,仍留在侯府。郡主不愿侯爷在儿子与自己之间为难选择,借口说宫里住着更舒坦,不打算回侯府去。
她便陪着郡主继续留在宫中,直到二月里惊闻侯爷感染风寒,突发肺病。她们这才知晓此前侯爷没赶上回京过年,并非因差事耽误,而是下渠时被巨石意外砸伤,落下了病根。
郡主急急忙忙回了侯府,顾不得对大公子的憎恨,从那日起天天在侯爷病榻前侍疾。
可好一阵子过去,请遍了全长安的名医,却始终不见侯爷好转。
宝嘉公主说也许有一个人可以救侯爷,写了一封信去河西。
原来沈少将军麾下有一名叫李答风的军医是宝嘉公主的旧识,拥有一双回春妙手。
经由李军医回信中药方的调理,侯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郡主准备送些谢礼去河西,想到李军医人在姑臧玄策大营,万一沈少将军听说后小心眼儿,不让麾下帮她,便给沈少将军也硬是送了一份,好堵住他的嘴。
侯爷的身子日渐好转,郡主也在这个契机下搬回了侯府,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直到那天,西逻王后过世百日之后,一个噩耗再次打碎了郡主好不容易修复好的人生——
西逻向大烨上书请求再续联姻,求娶的人,竟是郡主。
她们后知后觉想起,正月初二那日郡主出席宫宴之时,西逻使臣正坐在郡主对面,曾问起宫婢“这是哪位公主”。
贪色的西逻老王或许是这样知道了郡主的存在。
可当年德清公主前往西逻和亲是因大烨积弱,不得不以此维系边关稳定,如今的大烨自有一战之力,圣上在位多年也一直尚武,怎会答应和亲呢?
再说郡主之前出事的时候,圣上还对郡主说:“我天家的闺女用得着为几句流言便委身下嫁这等小人?不必在意外头说什么,皇伯伯往后自会给你指最好的亲事。”
圣上不可能将郡主送去西逻,起先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几日后,圣上却召郡主入宫,万般头疼地说,河西是沟通中原和西域的咽喉,也是大烨抵御外敌的屏障,千百年来素是兵家必争之地,与北羯的仗打了三年才歇,若与西逻再来上一个三年,河西如何支撑得住?大烨如何支撑得住?
郡主从宫里失魂落魄地回来,明白了圣上真正的用心。
河西、河东和朝廷本是一个稳固的三角,现下河东范氏势大,恐已生不臣之心,又有二皇子这位外甥在京策应,天子必须依靠河西这柄剑去掣肘河东。
而一旦河西与西逻开战,便将无暇他顾,很可能令河东趁虚而入。
天子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要牺牲郡主去成全西面的和平。
半年前,天子张开他的羽翼,为郡主遮风挡雨。半年后,天子亲手将郡主推进了狂风暴雨里。
一夜之间,从前借以拉拢人心的功臣遗孤成了弃子。
一个尚未遇见心悦之人,也不曾认真想过要嫁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小姑娘要为了政局接受这样残忍的命运。
原来在郡主以为再寻常不过的那天,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命运的齿轮早就悄然转动起来。
侯爷痛心到咳疾再犯,拖着病体去求见圣上,宝嘉公主与圣上大吵一架,幼年与郡主交好的四皇子也恳请圣上三思。
郡主捧着册封的圣旨枯坐一夜,除了认命别无他选,却还要安慰侯爷,不到真正嫁进西逻,一切都还有转机。
螳臂当车,还能有什么转机?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习惯了,连恨都变得平静。
等待婚服以及和亲仪仗筹备的日子里,郡主不哭不闹,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床榻上。
她劝郡主不要就这么认命,如果圣上的顾虑在河西,沈少将军会不会能够改变局面?
“沈元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不和亲,他不就要打仗了吗?”当时的郡主根本没去设想这个可能。
“那周寺卿呢,奴婢打听来了,护送您去和亲的使臣是鸿胪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烨秣马厉兵十年,却还要走和亲这一步,咱们有没有可能拉拢他?”她继续劝郡主。
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郡主喃喃着说。
虽然机会渺茫,好歹有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来,辗转弄到一张假死的药方,准备起金蝉脱壳的计划。
临行前,郡主骗侯爷这药方不伤身,不必担心,在使团的护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
那是大烨十载难逢的一个热夏,烈日炎炎里,和亲队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热的苦头,但也拥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收买人心。
一路艰难行路,郡主待下温和,从无一句抱怨,时常将自己的藏冰分给队伍里中了暑气的仆婢侍从,渐渐地,大家对传闻中娇生惯养的郡主有了改观,照顾郡主也更上心。
但最关键的人物是周寺卿,她们想尝试潜移默化地动摇周正安,待之后时机成熟,再与他谈判。
快出京畿地带的某天,和亲队伍扎营在野,恰好有饺饵为食,郡主决定用一出苦肉计,让她装作疏忽,放任饺饵送进大帐。
郡主因幼年吃饺饵时听闻母亲自尽的噩耗,这些年别说吃饺饵,连看到饺饵都会窒息。面对送到眼前的饺饵,郡主浑身直冒冷汗,作呕不止,吓得周寺卿慌忙请医。
她便装作伺候不利的样子迟迟赶到,顺理成章地对周寺卿和医士说起这饺饵背后的往事。
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见光鲜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叹息着下令往后队伍里再不可出现饺饵。
那之后,郡主时而示一示弱,其实所示的弱也都是实情,只除了一件事。
有次郡主因暑热晕厥,周寺卿慨叹说,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于有这一遭了。
她听周寺卿这意思像在遗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想着火候还是不够,便添添油加加醋,顺势扯谎说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缘,都是被钟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议才告吹了。
她圆谎说起先侯爷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与对方暗中来往,所以长安城里谁都不知道。
假话掺着真话说,周寺卿果然信了。她再接再厉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怜悯。
但这点怜悯之情还不足以拉拢一名钦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铺垫起下一步计划。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
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
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
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
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
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
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
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
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
“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
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
“那我也给范节使上一课——废话太多的恶人,也没什么好下场。”一道含笑的男声从屋顶传来。
那就是郡主与沈少将军见的第二面。
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绝望的一刹,那个少年单枪匹马奇迹般潜入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如同神祇从天而降。
郡主终于相信世人冠给他的战神二字并非虚名,也终于动摇了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
那一夜,沈少将军一人一枪,为郡主杀出了一条血路。
她带着郡主沿路撤出,后续赶到的玄策军也解救了被俘的和亲使团。然而天亮时分,当她们与周寺卿在军营会合,却发现使团的人少了一多半。
原来前一夜,叛军放话屠城之前先对使团下了杀手,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无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军这才转而搜城。
周寺卿不忍地说,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当时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军就近一程。
天光大亮,满地尸首横陈在眼前,比起自投罗网的绝望,那时的郡主才像真正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郡主跪在军营地上,对着尸山血海失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在场的周寺卿,沈少将军,李军医或许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狈至此。
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对不起,是因为郡主对使团里每一个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为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后,这些人却拿命回报了一份别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
她扶着郡主回帐,一路看过那些伤痕累累的侍从和士兵,经过沈少将军的帐子,看见士兵端着血水出来,帐子里,沈少将军浴血鏖战之后满身的新伤叠旧伤,正漫不经心处理着伤口。
郡主却震撼得驻足不前,直到周寺卿过来引路方才回过神。
后来回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郡主对沈少将军不再那么厌恶了。
其实沈少将军来救郡主,不是因为郡主这个人,而是因为郡主和亲公主的身份,一旦和亲公主成为人质,便会令沈少将军陷入两难,若放过范氏,则平叛失利,可若令和亲公主发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军也会落人口实,被有心人冠上无视和盟,好战喜功的罪名。
但对郡主来说,不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沈少将军的的确确是为救她伤成了那样。
那些少时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许已经不算什么。
那几日,和亲使团和玄策军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后让她给沈少将军送去了一些药物和吃食,一来二去,一个误会闹了开来。
有日她照顾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帐子,被周寺卿叫了过去。
周寺卿问她,曾与郡主私定终身的人不会就是沈少将军吧?
她没想到当初随口编造的谎言会被对号入座,一愣之下连忙否认。
仔细一想,过去的沈少将军的确很符合侯爷瞧不上的样子,与郡主也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将军扳倒钟家的传言,如今沈少将军又孤身营救郡主,加之郡主这些天心情复杂,一面为着沈少将军相救之恩去探望他伤势,一面又碍于过去别扭着抹不开脸,好像真能当成旧情人见面那回事。
她当即解释说郡主和沈少将军只是单纯的冤家对头,本是为扯谎心虚,看在周寺卿眼里却仿佛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虚。
周寺卿面上自然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误会了。她心想万一周寺卿与沈少将军提起这事,被沈少将军猜到她们的用心就麻烦了,忙问郡主该怎么办。
郡主却说:“没关系,露馅不露馅,都不重要了。”
她隐约感觉郡主做了什么决定,当下却不敢肯定。直到长安传来诏令,命和亲使团休整完毕后继续启程西行,因随从伤亡惨重,由西回的玄策军顺路开道护送。
和亲既已定下,此时拖延,便会令西逻看穿大烨内乱之后元气大伤,西逻很可能改和为战,圣上不愿河西再战,所以和亲仍要继续。
启程前夜,郡主吹着埙给那些牺牲的随从送葬,回到帐子以后,碾碎了那颗用以假死的药丸。
她拼命拦着郡主,郡主却平静地看着那些齑粉:“惊蛰,你可知河东起兵造反,和亲被打断的第一时刻,我在想什么?”
郡主答:“我竟然在想,河东反了,我会不会不用去和亲了?这么多城池将要沦陷,这么多无辜的人将要死在叛军刀下,我第一时刻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我是不是很自私……”
“您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一仗会这么凶险。”她安慰郡主。
“可我现在知道了,”郡主看着她说,“螳臂当车之人若不认命,便会赔上别人的性命……我的命,我认了就是了。”
翌日,郡主在余下随从和一支玄策军精锐的护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马车。
头顶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郡主靠着车壁,淡淡望着窗外高踞马上的玄甲少年,与她说:“没想到,陪我走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他。”
“以后就是故国了,这最后一程,还是走得开心点吧。”郡主望着远方的山河笑着说。
那天过后,郡主好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关内一路,使团走的多是野路。郡主自小待在深闺,从前嫌野地脏,从未体味过野趣,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气爽,有日途经溪河,郡主一时兴起说想捕鱼。
周寺卿说由着公主去吧,随行的玄策军也知道郡主和亲是做了他们本该做的事,大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鱼的技艺。
可士兵们教是教了,郡主哪里学得会,握着鱼叉站在溪边,鱼没叉着,却被水蛇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反成了大家着急忙慌的捕蛇乱战。
好端端一群军中精锐,被郡主闹得人仰马翻。沈少将军看得忍无可忍,叉了一剑的鱼递到郡主眼下,问她:“够公主吃了吗?”
郡主看着串在剑上密密麻麻的死鱼,扭头呕了个七荤八素,整整十日没再吃过鱼。
捕鱼失败后的某日,途经山林,郡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对打猎起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