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低头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再拍一拍,听着那道闷响,翟蓝笑出了声:“我靠,真的饱了。”
“你那什么动作……”游真嫌弃地说。
翟蓝不理他,兀自摇头晃脑了几下,转向窗外。
炽热的阳光仿佛永远不会终结,他经过长途奔波,不停心理建设接受现实再到寻求改变,现在和游真坐在这间拉萨的餐厅里吃一顿便饭,其中到底有多少巧合,又需要积攒多少运气才能走到现在的时间线?
而这几乎是翟蓝能想到的,许多原因叠加后最好的一次结果导向。
午后,蓝天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流云,向后远望,布宫的红墙只留一个轮廓,而更近的前方金色穹顶璀璨无比。
穿过整条八廓街,与布宫如出一辙的红色围墙绕着金顶,五彩经幡飘扬,红衣僧侣变得更多了。念念有词的普通居民、信徒、游客,次第前行,每个人之间都默契地保持一步之遥,手掌拂过廊下一排转经筒。
“大昭寺的转经筒。”游真说,他对这里的熟悉更甚布宫,语气都染上了怀念,“好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过。”
“什么时候来的?”
“十来岁,可能是十三,可能是十四,那会儿我还在上初中。”
翟蓝没有再问,他猜游真应该同家人一起来旅游的,隔了这么多年没印象也说得通。他们聊着行人和转经筒,不知不觉默契地排在了队伍最末端。
谁也不开口,也无需多交流,似乎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推着他们走向那排脱色、斑驳、可依旧被每一只手虔诚抚摸的转经筒。
推动它们的是风声,或者愿望?
顺时针往前走去,手掌第一次碰到沉重的黄铜色时,翟蓝感觉到指尖在颤抖。他轻轻地一推,刻满藏文、浮雕的经筒向前转动,筒身中空,随之发出了如风一样的呼唤,似乎回应着心里的某个声音。
翟蓝走出一步,手掌全部贴上微冷的金属,他轻轻闭了眼。
耳畔,风反复鼓噪,与诵念经文低语连成一片,织就了密密麻麻的网,为翟蓝隔绝出一小块静谧的空白,让他能听见心跳有力地跃动。
“我不想继续困在死亡的阴影里。”
“活着,不再去反复回忆那些画面了。”
“但是我也不要遗忘。”
……
“每个人都会成为自己的支柱。”
最后一个转经筒上文字凹凸不平,手指划过,伸出去触到风,好像真的有了实体贴着指腹转瞬即逝的温度,成为回应。
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翟蓝看向身边白墙红檐,无意识地揉了揉眼角。
身后是游真,两人的目光短暂接触时都避让开。
提示路线的牌子立在左侧,游真往前一步追上翟蓝,示意他一起往那边去。沉默地拐过长廊,入口处就在眼前。
朝拜人群比游客还要多,这里是拉萨的“中心”,也是所有信徒的圣地。他们铺开一米来长的垫板,心无旁骛地叩等身长头,全然无视了周遭好奇的敬佩的打量他们的目光,他们眼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的入口。
蓝天铺满了他们,雪山落下的光停留在他们的后背。
从山南、阿里、日喀则,甚至梅里、玉树、理塘……一路叩来,餐风露宿,花上数年时光,直到站在这里距离圣地一步之遥。那入口很小很窄,甚至是有点暗的。
但他们只是默念着听不懂的语言继续叩下去。
叩了多少,还要再叩多少?每个人答案不一,旁观者无需多问更无法打扰。翟蓝紧紧地望着衣着朴素的人,却觉得他们行走百里,眼底一丝被风霜摧折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翟蓝没有信仰,这时反而被那力量击中。
转经筒走了那么远,蓝天让他眼睛被灼伤了一样疼,可他在这里就会找到信念。
“……我要,认真活下去。”
埋在心里的话不自禁脱口而出,声音虽小,旁边的人却如遭雷击似的转过头,游真肩膀一碰翟蓝:“什么?”
“没事,就,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翟蓝笑笑,有点释然了,“游真你知道我刚才转经的时候想了什么吗?我想,逝者已矣,没有谁真的希望我从此一蹶不振,包括他本人。我还是太不懂事了,只知道难过。”
游真什么也没说,半抱住他的肩膀时手指用力一按。
“别这样。”
“我没……我只是,为前段时间的浪费在,懊悔。”翟蓝说完,吸了吸鼻子后两手同时捂住脸,默念三秒放开自己,“我已经好了。”
眼看游客通道入口近在眼前,游真却拉着翟蓝到旁边两道墙中间。
他比翟蓝高很多,半弓身,专注地看他微红的眼角。
“翟蓝,”游真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但是……你没有不懂事。”
闻言,好不容易快安抚好的情绪又涌上鼻尖,翟蓝躲着他,目光下垂。
可游真抓住他的棒球帽,摘掉,胡乱搓他的头发,像蹂躏一只小猫般毫无章法。不等翟蓝抵抗,他又把帽子重新扣回去,手指小心拂过翟蓝额前碎发,把他的眉眼露了出来——距离骤然拉近,游真好像忘了他们才认识三天。
“没有不懂事”,以前谁都没这么安慰过他。
翟蓝掩饰自己因肢体接触导致的尴尬:“你干什么啊动手动脚!……”
“晚上陪我去拿个快递。”
“……啊?”
“到时候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西藏。”游真说完,又退回礼貌距离,“走吧,去大昭寺。”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前期会包含一些我理解的生死观,但不太沉重,基调还是蛮甜的而且他俩的默契真的是我写的时候觉得非常开心的一个点……
第12章
时间在拉萨的流逝速度比平原温和,缓慢如溪水,察觉不到速度,脚底的影子越来越长,发白的日光开始加深,变得灿烂,散了的云层聚集在山脉低空。
游客参观到了最后半小时,入场的人群纷纷离开,但朝拜者依然继续叩长头。
“刚刚我们好像走错了方向。”翟蓝指向转经筒,又转过身去确认出口位置,“原本应该结束后出来再转经?”
游真倒是无所谓:“但说着自己什么都不懂,我看你刚才参观的时候眼神都虔诚不少,多半也受了影响吧,转个三五七圈,感受就会更深一些不是吗?”
“哪有这么……”翟蓝笑了。
有一点游真没说错,壁画彩绘的典故、藏传佛教的故事翟蓝的确不懂。即便如此,当他直面大昭寺内建筑错落有致,僧人敛目行走,藏民一座又一座神龛地依次跪拜,从心底涌上眼角的震撼与崇敬不能够骗人。
红黄白的颜色明亮极了,雕梁画柱有遗留千年的唐风,站在天台,和几个小时前眺望过的金顶并排而立,湛蓝天空可以共享,脚边是几丛金黄色的小花。
那时游真蹲下去逗几朵花,金顶的阴影罩住他全身。
翟蓝贪心地想让这一刻停留得更久。
他们是走出大昭寺最后的游客,午后那餐吃得太撑,逛了两个小时也没彻底消化,于是又回到八廓街转了转。
翟蓝有时会想他们好像都在同一片地方打转,但每次走过,心境都有所不同。他不知道变化来源于哪里,或许这正是这片高原的神奇之处,石头不曾改过位置,他走上去,每一次心跳的力量都不一样。
所以也想要一点纪念。
给游真发攻略的那位白玛央金戏称八廓街是“拉萨义乌”,简而言之没什么好买。两人逛到最后,翟蓝在一条巷子口的小铺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店铺由两姐妹经营,靠外的墙面挂了一块红布,钉子简单组装成支撑架,用小盒子装好的格桑花标本依次摆在上面。最显眼的一朵标本放在了边缘,花瓣里有一片异色,明艳的黄被粉色衬托,像夕阳从晚霞里挣脱的一丝光亮。
翟蓝拿起那张写着格桑花介绍的小卡片,默念:“幸福之花,顽强之花……珍惜眼前人。”
他扭过头,游真站在店门口,正跟一个藏族大叔攀谈,聊天气突然变得有点阴。
“这个多少钱?”翟蓝问店主。
拎着小袋子出门,游真只看一眼他买了东西,并不多问买的什么、多少钱。游真总是亲近得恰到好处,不会给翟蓝一丝一毫压力。
昨天见过了拉萨的黄昏和晚霞,本以为高原的旱季晴朗最常见,这天万里无云,到了傍晚,几阵风拂过,天色却变得阴沉起来。云层变厚了,雪山隐藏起轮廓,即将有一场暴雨似的天色,但游真说只是风的原因。
夕阳从云的背后散开,边缘发亮但中心依然是深沉的灰色。
他们在八廓街买了土豆和牦牛肉,打包两份藏面,预备拿了快递后回酒店再吃。
翟蓝嘴上说着不累,可早上八点多就出发,无论参观布达拉宫还是游览大昭寺都一直在走路,八廓街足足来回走了三遍,一旦坐下就本能地不怎么爬得起来。游真也发现了,不多说一句,和翟蓝去最近的快递点。
他的包裹是个挺大的箱子,游真把食物交给翟蓝保管后自己抱了起来。
回到酒店,游真从里面取出一包衣物,剩下的翟蓝凑过去看,发现全是学龄儿童的课本和故事书,百科全书一类的读物。
“你从成都寄过来的?”
游真整理着被撞到的边角:“嗯。”
翟蓝问:“但你不是在西宁上车的吗?我以为你……”
“路过西宁,听之前火车遇到的大哥说那段时间塔尔寺刚好有法会,再加上我一直很想看青海博物馆的唐卡,就下车,再重新买了两天后的票。”游真解释着,把那些书分门别类地放好。
“去林芝,为什么不直接寄到那儿?”
游真顿了顿,才说:“其实我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无论在青海短暂停留,还是像个在拉萨街头游荡的客人,游真始终没有很强的“目的性”。
他对西藏之旅的规划也不明确,带了一箱子书和衣服,然后无比随意地告诉翟蓝他不知道这箱书该送到哪里。
翟蓝坐在床沿吃了两口藏面,加了青稞口感粗糙,他有点不习惯。
“这是给谁的?”
“我父母资助过的一家人,他们最小的孩子今年小学四年级了。”
颇为意外的回答,翟蓝发出一声疑惑的单音节。
大部分书已经归整完毕,游真用快递里一个崭新的书包装好,收拾告一段落。他往地上坐,伸出手:“啤酒给我一下。”
翟蓝抛给他,易拉罐颇有重量,压着下坠的速度他说:“算我请你的。”
这倒是,在小超市付账时他抢在游真前面,而对方并没有所反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小好几岁的少年的“请客”。
撕开拉环时啤酒泡沫溅到指关节处,游真抿了口:“我记得,谢谢哦小蓝。”
“跟谁学的乱喊……”翟蓝板着脸装不高兴,但对上游真那“别装了”的眼神一秒钟破功,无奈地揉自己太阳穴,“啊我怎么又开始头晕了。”
“等下给你喝两口红景天,早点睡觉。”
“那你为什么喝酒抽烟还小跑,一点事都没?!”
“女娲造人时会偏心。”
翟蓝抱着枕头,差点扔他。
短暂沉默,游真仰起头一口气干掉了小半罐啤酒,他状态平静不少,正想继续把那些东西都整理好,翟蓝突然问他问题。
“游真,你说你父母资助的一家人是怎么回事?”
不太愿意提起,可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
游真盘着腿,膝骨从牛仔裤破洞里凸出一点,这个姿势能够让他轻而易举撑住自己身体微微前倾,像要认真倾诉,但有些话并不那么容易就说出口。太过私隐,他平时连乐队的朋友都没有和盘托出过。
翟蓝看他的目光有好奇,有疑惑,还有隐约的担忧。
他发问的语气也直截了当,却一点不会感到冒犯。这让游真突然觉得,对翟蓝说出那些陈年旧事是一件比他想象中更简单的事。他斟酌半晌,好一会儿,捏着易拉罐稍加用力。
“就是,我上次来西藏,是和爸妈一起来的。”
“啊。”
游真观察翟蓝神色,没看见任何异常,才继续说:“初中那几年家里出了点事,爸妈去川西的一个寺庙,算……告解吧?遇到当地的仁波切指点了一下。恰好那段时间‘手拉手’的活动挺多人参与的,他们了解了情况回来商量很久,最后决定和藏南的一家人取得联系,资助他们家的小孩读书,一直到参加工作。”
听着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游真说来却艰难,翟蓝有点疑惑,只说:“后来呢?”
“那家人有三个小孩,最大的,你现在也认识了,就是白玛央金。”游真说,难为情地刮了刮侧脸,“她成绩非常好,是当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考到了重庆……哦,我大学是在重庆念的,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诶,好巧啊。”
“央金家里是两个弟弟,大的那个……运气不好,上高中后得了一场急病,没救过来。”游真的声音逐渐低落,不知是否因为在诉说旁人的悲剧,“另一个叫泽仁丹增,才11岁,视网膜上长了肿瘤,最开始家里没太引起重视,今年才跟央金说好像小孩现在……看不清了,随时可能失明。”
翟蓝半年都沉浸在悲伤中,接触到别人的苦难,居然短暂忘记了他也还在阵痛期。
“那,那现在……?”
“我这次去林芝,就是打算接他到市里再做个诊断,如果还有救,就带丹增回成都治病。”游真说着说着,尾音轻快地扬起一点,“不管怎么说,小孩是我爸妈要资助的,虽然他俩现在去国外了,我也该对他负责。”
翟蓝说不出话。
刚失去老爸时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他不到20岁,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所以无法自拔,一直到踏上那辆列车,他都在自暴自弃。
“……她还好吗?央金。”翟蓝轻声问。
游真笑了笑:“她挺乐观的,其实等大家回了成都可以见一面。她特别会安慰人,如果你心情差,去‘假日’找她聊天聊一个下午,保证全部治愈。”
“找你也行啊。”翟蓝脱口而出。
酒店房间灯光暧昧,偏暖,宽敞落地窗透出远处的布达拉宫。
拉萨夜幕低垂,讲秘密也变得神圣。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不去想所有乱七八糟的。”翟蓝说,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后面看他,“我……特别放松,跟着你走就行。”
游真因这句话愣了好一会儿。
手指无意识地抠啤酒罐最上方的铝制边缘,指尖发冷,有点疼,他突然觉得翟蓝和私信框里的小句号某个地方重合了。
有一封私信里,小句号絮絮叨叨了许多近日的不如意:用剪刀时不小心割到了手,想吃西瓜但是夏天还有好久才到,没有人陪着说话只好把他当树洞了真的很对不起,但只是这么跟你唠叨几句就很开心了。
那时他带着笑打字,“只要和我聊天能安慰到你,其他没关系。”
游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会在乎他的一言一行。
“游真?”翟蓝怕他不信,强调了一遍,“真的,我遇到你之后就觉得好多了。我们一起晒太阳,好像什么事都能过得去。”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游真笑笑,无所谓的语气。
翟蓝摇头:“你就是很好。”
他不愿告诉翟蓝,他承受不起翟蓝那么多依靠和期待,承受不起任何人的。
游真最终什么也没说,把啤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小声
第13章
前一晚掏心掏肺的话讲出一点,第二天情绪消耗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