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欲燃-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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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卿柔枝点起烛台,照亮了面前的人,迎着二哥审视的眸光,她红唇开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我不会动手的。”
卿斐思牙根紧咬,到底是没压住怒气:“你忘记叔叔是怎么死的了。”
“我没有忘记。”
卿墨鲤的死是所有卿家人的伤痛,他刚刚升任太子太傅,有着大好前程,却忽然获罪下狱。
在真相未明之前,便被掌管诏狱的褚妄虐杀致死。
“那你还!”
“我不想再有无谓的牺牲了,二哥!”
哭过一场,卿柔枝眼角还是红肿的,她低着头,声音微哑,“为什么我们卿家就该站出来被摧毁?父亲,他真的在乎过你我的性命吗,还是从生下来,我们就是他的棋子,是生是死,都是父亲一个人说了算?”
卿斐思没有发现妹妹的异常,而是为她的话感到震惊:
“你简直大逆不道!”
卿柔枝叹气:“二哥,从小到大,你就只知道听从父亲,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父命不可违。父亲一心为国,难道有错?”
“他让我来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失败,你我都会死。他为我们考虑过后路吗?”
卿斐思却甩袖:“此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卿柔枝默默注视着他。
半晌,她将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放在桌上,整个人是非常冷静的:
“我不会动手的,我已决意支持临淄王登基。”
“你说什么?”卿斐思脸色剧变,“你当真是糊涂!他是反贼逆党,你是一国皇后!我们卿家的皇后,怎能叛主求荣,苟且偷生?”
“主?谁是我的主?陛下,还是父亲?”卿柔枝觉得好笑,“你们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愿,便将我推上那么一条路。奴颜媚骨、遍布荆棘的一条路。现在,还要让我连生死,都无法自主吗。”
卿斐思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当初,不是你自己,选择了进宫吗?”
有些话藏在卿柔枝心底很久了,如今是不吐不快:
“我有的选吗?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勾引了陛下,是我败坏了卿家的门风,就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一直以来,在爹娘和二哥的眼里,有我这个女儿、有我这个妹妹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卿斐思盯着她:
“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
于是,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冰冷:“那就,请娘娘自尽。”
卿柔枝毫无惊讶,她甚至笑了笑,抬手指着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
“原来,这才是父亲的用意。”
好在,她本就没有期望,所以也没感觉多失望,只是一阵麻木。
她麻木地看着卿斐思。
“娘娘薨逝后,臣会为娘娘请求追封,以全娘娘身后,无限哀荣。”
卿柔枝就像根本没听见,眼中无泪:“我不会用我的命,来全卿家的忠义,只为给临淄王安上一个逼死嫡母的罪名。”
“我熬了这么多年,已经是皇后,差一步,就是太后,”
她轻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为什么要放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卿斐思的眼神像是在嘲弄她的愚蠢:
“你以为临淄王会让你当上太后?没了我们卿家,你能走多远?”
自古前朝后宫休戚相关,皇后若是没有前朝势力的支持,就是一具空壳,废立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卿柔枝自然知晓,可她毫无办法:“二哥,你从来就没体谅过妹妹的难处。”
不是她不想后退,而是一旦后退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只能往前走,哪怕那是一条不归路!
卿家,从来没有给她铺设过锦绣前程。
对于一生效忠正统的父亲来说,恐怕从临淄王攻下宛京的那刻起,就给她这个皇后选择了,他眼中最好的归宿——
死亡。
而她并不想死。
所以这在卿斐思的眼里,就变成了斩钉截铁的五个字:
“你简直忤逆。”
忤逆,是大罪。
卿柔枝却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轻松,她笑着看着他:
“二哥,你走吧。回去告诉父亲,弃了女儿吧!就当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卿斐思见与她说不通,怒气冲冲地转身便往外走,却在看到外面的人时瞬间定住。
男人长身玉立,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不知将里面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他眼瞳墨黑,脸上没有表情。
“临淄王。”卿斐思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恨怒交加,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褚妄颔首,“久闻卿二郎大名,不如在我军中多留几日?”
话音落地,就有士兵上前摁住卿斐思。
卿斐思动弹不得,猛地回头,望着卿柔枝:“你……你竟然……”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惨痛,不解,以及深深的怨恨。
褚妄淡道:“带下去。”
“我已经如殿下所愿,与二哥表明立场,选择投靠殿下。如今我这个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卿家这一助力,独木难支,再不能对殿下造成什么威胁。”卿柔枝看着他们没了人影,这才安静地看向褚妄:
“请殿下,莫要伤我二哥性命。”
“娘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卿柔枝毫不犹豫拔下了发间那支银簪,抵在喉咙前:“我想,殿下暂时还不想看到皇后的尸体。”
从他留下她性命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已决定将她作为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既然是棋子,就还有利用的价值,自然也能够威胁到他。
他凝眸:“娘娘不是很惜命吗?”
卿柔枝沉默片刻:“可他毕竟,是我的二哥。”
褚妄笑意微收,“娘娘还真是重情重义。”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讽刺,视线冷淡地扫过她微红的脖颈,口中道,“他的命,我暂时会留着。”
卿柔枝如释重负,这才放下了簪子。
他举步走到桌边: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白皙的指尖捏起药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一点出来,指腹捻开。
他笑着问,“与当初娘娘下在酒里的,是同一种吗?”
“殿下,我没有害你的意思。”
她盯着他,试图让他相信,她并没有动那样的心思。
何况,这本就是父亲给她准备的。
父亲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听话的皇后,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一路上她找不到机会扔掉,又怕被人看见,这才一直藏在身上。
“您别怕。”他笑着,轻声道,“我只是问问。”
卿柔枝听出他不像是怀疑,这才松了口气,这一放松下来,连日累积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她四肢乏力,跌坐在了椅子里,望着那团烛火发呆。
身前忽然覆下一层阴影。
“娘娘想做太后?”
他居高临下问。
男人乌发半束,鬓发两侧垂下长长的穗子,用镶嵌着白玉的金属套管穿过,微微晃荡,飘逸至极。
她看着,却想到了另一个人,太子蕴。
如果太子蕴还在,并且顺利登基,她确实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可如今……
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银簪,却被人轻轻地抽走。她方才取下了簪子,乌黑的长发垂满双肩,又沿着肩膀垂到了腰际,长度直达脚踝。
而他行云流水地绾起半束黑发,将那只银簪,缓而轻柔地插进鬓发之中。
熟练得像是做过了千百次。
仿佛他们,仍然是坤宁宫的皇后,和皇子。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看着那截裸露出来的白嫩后颈,褚妄忽然开口:
“儿臣可以满足您的心愿。”
心愿?什么心愿?
褚妄眸光微垂,落在那瓶毒药之上,嘴角忽然缓慢地,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不紧不慢道:
“请您为儿臣,毒杀陛下。”
卿柔枝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6章 、听话
她感到深深的惊悸,从他压在肩膀的掌心,一路传导进心脏,卿柔枝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她低下头,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
“陛下,是你的君父。”她吐息艰难。
他毫不意外这个回答,点了点头,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修长的手,慢慢抽离回去,像是一条毒蛇,缩回剧毒的獠牙。
“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傀儡。”他道。
卿柔枝反应很快,立刻抓住他的手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纤柔的双手,紧握住他修长冰冷的手指:
“容我考虑几日。”
她眼眶泛红,恐怕也意识不到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有多楚楚可怜。
褚妄勾了勾唇,“我给您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他缓缓低头,嘴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垂,神色疏离恭敬。
直到他大步离开,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卿柔枝依旧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褚妄,恨他的父亲。
他恨到如此地步,竟不惜逼着她投毒,逼着她跟他狼狈为奸,谋权篡位——
如此痛恨陛下的他在称帝之后,怎么可能放过如同菟丝花般依附陛下、听从陛下,甚至毒害过他的自己呢?
眼里有微微涩痛感传来,卿柔枝猛地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全是汗水,甚至有一缕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颈上,湿腻腻的很是难受——她刚才竟然就是顶着这副模样,在同他求饶着。
原来,上位者与下位者对调,是这样的感觉。
当年在熏风殿,九皇子因犯下杀害朝廷重臣之罪,被陛下问审。
那时,她也在。
没有圣旨便私自将卿墨鲤置于死地,陛下厉声问他到底为何,他一言不发了许久,最后一五一十,陈列数条罪状。
然而那些罪状都还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依大越律例,根本无法给卿墨鲤定罪。
见他油盐不进,严防死守那个非要杀死卿墨鲤不可的秘密,分明是在藐视君威、目无法度!
陛下震怒,拂袖而去。
而她追随圣驾也要离开,路过少年身侧时,听到他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
“母后,要弃了儿臣吗?”
她记得他投来的那一眼,一双凤眼嗔黑翻涌,冷漠无边。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心里便埋藏了恨吧……
对君父的,对她的。
从半夜开始,卿柔枝便感到喉咙口一阵发疼,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日她寻到军医,草草开了点药,因她是宫里来的使者,军医对她还算恭敬,接了药她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坐着四轮车的青年,气质颇为清淡,像个文雅的儒士。
军医也看到了那人,同她解释道:“那位便是殿下的军师,他行动不便,入冬以后常常会来此处取药,缓解腿疾。”
临淄王的军师。
她有所耳闻。
听说这位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几场关键的战役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说没有他,王师不会节节败退、收获数次惨败,到最后溃不成军、毫无反抗之力的地步。
朝政的事,卿柔枝一知半解,但,那几场战役赢得漂亮,光传闻就是惊心动魄,同时,也给大越皇宫带来了浓浓的阴霾。
走上前去,她低低唤了一声:
“先生。”
青年闻言抬眼。
他年纪看着极轻,长着一张俊秀白皙的面孔,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精致。
两弯眉毛斜飞入鬓,其下是一双水汽氤氲的、圆润阒黑的猫眼。
“娘娘。”他嗓音温和而虚弱,似有不足之症,苍白的手,缓缓抚摸着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贵气,完全不似传闻中的一介布衣。
“先生如何称呼?”
“弊姓宗,名弃安,”他低头苦笑,“娘娘凤驾,弃安却一直未去拜见,真是失礼,眼下还不能起身相迎,实是大不敬,请娘娘恕罪。”
“先生不必多礼,”卿柔枝立刻道,“此处不比宫中,何须那般讲究。”
“多谢娘娘。”宗弃安松了口气,忽然道,“娘娘可愿随小臣四处走走?”
他身下的这座四轮车可以靠着自己手动驱使,说完,他就那么缓缓驱使着向前,意识到什么,他忽然回过头来,漆黑的猫眼微弯,伸手让她先行:“娘娘,请。”
卿柔枝从善如流,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想从他口中获取一些情报,关于这三年,临淄王是如何积攒势力,又有什么特别的遭遇。
他一定比她更清楚。
宗弃安带着她逛了许多地方,像是招待客人般,为她温声讲解着整个军队的布局,俨然并未把她当成一个久处后宫深闺的,无知妇人。
他气质儒雅,言谈又极为有礼,相处起来让人放松。
前面,便是训练的靶场。
宗弃安忽然停下:
“殿下曾与宗某说起过娘娘。”
这句话让卿柔枝沉默了,看向坐在四轮车上的他。
青年却直视前方:
“大越宫廷人心诡谲,倾轧争斗不绝。殿下旧日受娘娘恩惠,若无娘娘,也就没有今天的殿下。宗某在此,谢过娘娘。”
柔枝苦笑:“可我害过他。”
宗弃安微微一笑,莫名道:“娘娘可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卿柔枝想了想。
“物不摧折,怎辨美媸;人不摧折,何言善恶?”
宗弃安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他长叹一声,道:
“娘娘可是想从宗某这里知道,这三年殿下,究竟经历了什么?”
从九皇子,到临淄王。
从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到如今手腕铁血的反贼。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被逐出宛京时,只有十七岁。”
宗弃安慢慢地说,“第一年,他流徙至中南洲,途中毒发,双目泣血终至失明。
第二年,他遭遇追杀,身中数箭,差点为流沙所噬。
第三年,殿下组建了这支军队,与建陵王一同清君侧,反上宛京。”
草草几句勾勒出那空白的三年。
卿柔枝感到有些恍惚,原来他竟然经历了那样的事……
忽然,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了,寒光转瞬逼至眼前,就在离她的眼球只有一指之距时。
猛地被一只手掌握住。
箭锋来势太急,竟是直接割断了他手腕上那串佛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他握着那支羽箭的手一用力,竟然将之生生折成了两半。
卿柔枝低头。
长长的羽箭断成两截,箭身染着丝缕黏红,刺眼至极。旁边,圆润漆黑的佛珠颗颗四散,在他乌黑的靴子边上滚来滚去。
他视线扫过她,语气冰冷:
“娘娘怎么在这。”
卿柔枝还没缓过神来,闻言微怔。
“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将娘娘带来这危险之地,”宗弃安歉意道,“请殿下降罪。”
褚妄并未言语,他撕开布条,一圈一圈缠住流血的手掌。
薄薄的唇抿着,神色阴冷。
那士兵吓得丢了弓箭,战栗着跪下,不住求饶,“殿下饶命,小的一时失手——”
褚妄看都没看:“拉下去。”
宗弃安不赞成地轻咳一声:“殿下,是否有些……”
卿柔枝亦是皱眉,如果他处决了此人,严厉地不留余地,那么她很有可能受到他手下的记恨,这对如今势单力薄的自己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也许这是一场意外,”她迟疑地开口,“我没有受伤。”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褚妄断然道,不容违抗的冷酷,他身体慢慢压向她,距离很近,“我说过,娘娘的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