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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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遂低低嗯一声; 没说什么,而是俯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画箱,继而又想去拿周念肩上的画板。
“这个我自己背吧。”周念忙说。
“嗯。”
两人各撑一把伞朝前走去。
周念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鹤遂,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抢了喝罗强给我的那碗冰汤圆。”
鹤遂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侧过眸,懒懒扫她一眼:“怎么,没喝到罗强亲手为你做的冰汤圆很不甘心?”
“哪有啊……”周念轻声嘟囔,“我就想问问你。”
“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保护我。”她鼓起勇气问。
鹤遂眸光一凝,脚步有一瞬的放缓,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很平静地说:“这种程度,就算是在保护你了?”
“当然算啊。”周念特别认真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做好吃下那碗汤圆再去厕所吐掉的准备了。”
“……”
沉默了会。
鹤遂跟在周念身后跨进大门,走到院子中间,才低低开口:“我更希望你以后会不再需要这种保护。”
周念直接怔住。
他的意思,她听懂了——他希望她不会再对食物感到恐惧,不管吃与不吃都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也不用为了在人前表现正常而强迫自己吃,却又狼狈地人后进行着痛苦的催吐行为。
周念没有再说话,心里的那颗种子却在暗里持续性地发芽。
进堂屋后,周念轻车熟路地上楼。
今天准备在他的房间里画画,外面还在下雨,没办法在院子里画。
一进房间,周念就注意到桌上摆着三本书,书名正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桌前停下。
三本书的名字分别是——
《浅谈厌食症》
《神经性厌食症的成因》
《相对厌食,绝对病态》
周念如遭重击般僵在书桌前,她抚上书封的手指有点颤抖,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理感受——震撼,感动,纠结,迟疑。
所有的情绪纠集在一起,涌上无名的浪潮将她覆没。
此时,鹤遂刚好踏进房门。
周念拿起其中一本书转身,轻声问:“鹤遂,你是为我在看这些书吗。”
鹤遂在原地怔了两秒。
旋即,他把画箱放到地上,快步走过来,拿下周念手里的书。
周念转身,看见他动作很快地收起了那三本书,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看来他很不想让她看见那三本书。
“随便看看而已。”放好书后,鹤遂淡淡说。
“鹤遂。”
周念觉得自己喉咙在发紧,声音却很笃定,“你就是为我看的,对不对。”
鹤遂静静看着她,沉吟片刻,才开口:“画画吧。”
周念低下头,眼里开始有泪水在闪动,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我这就是病对不对……我是个有病的人,而且病得很重……”
眼见着周念马上就要哭出来,鹤遂的脸上划过一瞬无措,他下意识握住周念的双肩,含胸低脸去看她,嗓音很低:“别哭啊你。”
周念听不进去,她有些崩溃地用手捂着脸:“为什么我会是这样?我讨厌自己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周念,冷静下来。”鹤遂握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用力,“这不怪你,这不怪你,听见没有?”
“不怪我?”周念哽咽地问,缓缓从掌心里抬起脸来。
她看见鹤遂黑如锆石般的眼,正沉沉望她,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不怪你,你没有任何错。”
周念抽噎了一下,怔怔与他对视。’
鹤遂轻柔地捏捏她的双肩,以示安抚,又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但你要知道,这病不是你自己想得的,或许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催吐行为。”
“……”
“周念,你会好起来的,嗯?”
周念红着眼,迟缓地问:“我会好起来吗。”
他的眸色深沉认真:“会,我给你保证好不好?”
嗓音虽沉。
好不好三个字却问得极尽温柔。
周念心里的城堡在沦陷,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哽咽着回答:“好。”
或许在这一天。
命运里属于周念的救赎正式降临,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拥有了属于她的那一缕微光。
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玻璃哭花一张脸,印出周念同样哭花的一张脸。
她在雨声里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在这之前,她压根没想到,她会有一天亲口对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鹤遂是第一个人听到的,也是最后一个。
周念声音微弱地说:“每次我妈让我吃东西,我都会全部吃下去,然后再全部吐出来。这样我会觉得,我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强迫我吃也没用,因为我会吐出来。而且每次催吐的时候,我都有种报复性的快感,我觉得我报复到了我妈妈,觉得她对我的掌控是没有用的。”
“……”
鹤遂听完,脸色沉了不少:“你不想吃的时候,也让你吃?”
周念轻声道:“在我妈面前,我不允许有不准吃的时候。我就连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包括午睡的时间都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好一阵沉默后。
鹤遂的眼里多了几分愠怒,不动声色地浮动着,导致他的嗓音沉得可以结冰:“我觉得该看病的人是你妈。”
周念低着头说:“我妈说都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为你好?”鹤遂冷笑一声,“为你不足八十斤的体重好?为你一身的骨头好?”
他不屑至极地嘲讽:“还安心,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如果父母需要考试才能当父母的话,那很多父母大概是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的。
像张爱玲说的那般,有时候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在鹤遂看来,周念是住在牢笼中的人,牢笼是她母亲用扭曲的爱和变态的掌控欲亲手制作的。
周念长久被困其中,孤栖独处,已经完全丧失掉自我的意识,从而难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条病态的自毁之路,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自毁,而是病态地觉得她催吐是在报复,在反抗,然而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鹤遂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改为仰视她的姿势,也许这样会让交流变得更容易一些。
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长指在她的膝盖前方自然垂着。
“周念,你听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沉且认真,“你要学会刺向你妈妈的阿喀琉斯之踵。”
“……”
周念眼神一凝,带点鼻音地呐呐问:“什么是阿喀琉斯之踵。”
随后,鹤遂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他告诉她,阿喀琉斯是一个刀枪不入的英雄,唯一的弱点就是在脚后跟,是因为他在出生时被母亲提着脚后跟泡进冥河,全身坚不可摧,只有没泡到的脚后跟除外。如果想杀死阿喀琉斯,那就攻击他的脚后跟就可以,后来,阿喀琉斯也果然在一场战役中,被一支箭射中脚后跟而死。
所以阿喀琉斯之踵的意思,就是代表再强大的敌人也有弱点,而且是唯一致命的弱点。
周念很没信心地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妈的弱点在哪里。”
在她的世界里,冉银一直都是一个强大的管理者和掌控者,她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顺从才能免受磨难。
鹤遂冷静地分析:“你妈掌控欲那么强,你尝试脱离掌控就是在攻击她的阿喀琉斯之踵。你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不吃,拿出强硬的态度来,不要怕,你害怕的后果就是再一次的妥协,明白?”
“……”
一想到要反抗冉银,要当着冉银的面对食物说不,周念就怕得直哆嗦,她的手指都在发抖:“我,我可以吗?”
下一秒。
冷白色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指温交换的那一秒,他对她说:“你不试试,就永远都不可以。”
周念低眼,看着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骨瘦有力,好像在源源不断地给予她能量,让她有勇气去进行一场盛大的反抗。
她犹豫了两秒,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反客为主,一把攥紧了他的手指。
鹤遂被她的举动惹得明显一怔。
他看一眼被她紧握的手指,又看一眼她,最后深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凝定。
这是周念的回应,她没有说话,但她却清楚地告诉了鹤遂——她会去做的,她会拿起武器,刺向冉银的阿克琉斯之踵。
紧握的手指,发红的双眼,颤抖的灵魂,都让这个雨天变得意义非凡。
也是在这一天。
周念画了一幅名为《微光》的画。
她画的是鹤遂坐在下雨窗前的背影,外面是连绵阴雨,灰暗天空,却偏偏有一缕微光落下,抽象又具象,灵气满得想要从画里溢出来。
画到尾声时,鹤遂突然开口:“周念,你昨天答应了我一个要求。”
周念画笔一顿:“你想到要提什么要求了吗。”
“想到了。”
“你要什么?”周念问。
少年深沉的目光,越过画架,直直投到周念脸上。
四目相接,空气静谧。
周念看见他的薄唇微勾,懒散的浅笑让他俊脸格外耀眼,他的嗓音低沉悦耳,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要你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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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宋·贺铸
阿喀琉斯的故事源自网络~
第3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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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生平第一次和冉银有正面摩擦; 是从鹤遂家回去的第二天早上。
也就是星期天。
早上七点整,房门被敲响的声音和冉银叫她起床的声音一起传来。
长久以来,周念一直遵守着早上七点起床的规矩; 从不睡懒觉; 哪怕周末也不例外。
今天却反常地打破旧规; 无论冉银怎么在外面叫,她都没有任何回应。
“七斤; 你听见没有?”冉银说,“七点该起床了!”
“……”
周念把自己藏在被窝里,将头也捂住。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忍不住瑟瑟发抖,却又异常勇敢地进行着反抗。
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的声音。
在耳边不停响起的,是鹤遂冷郁又坚定的嗓音——刺向她的阿喀琉斯之踵。
外面静了三秒。
周念却仿佛在那三秒钟里度过永恒; 漫长得足以扼杀她的脉搏。
三秒过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嘎吱——
没了一墙之隔,冉银的脚步声变得更加清晰。
她正一步一步走向床边。
被窝里的周念停住呼吸; 浑身的温度在升高; 那脚步声离得越近; 她的心脏就跳得越快。
只做逃避的抵抗没有用。
有时候也需要正面冲突。
当周念建设好心理防线的那一刹,身上的被子也被人一把掀开,上方落下冉银不满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今天怎么都叫不醒。”
周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皮肉发紧; 视线上方是冉银的脸; 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一种骇人的诡异漫上周念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惧怕自己的母亲; 这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不正常; 还是自己不正常,或者说都不正常。
“怎么不起床?”冉银质问道。
“我、我——”周念压制住内心被规训多年的服从欲; 硬着头皮回答,“我还想再睡,睡一会。”
“睡什么睡?”冉银的音调几乎一下就飘上去,“再睡赶不及吃早饭,又会赶不及出门写生,赶紧起来。”
“……”周念没说话,也没有动。
她索性选择沉默,只用行动来抵抗,除非冉银直接把她从床上直接拽起来。
冉银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念,她微微眯眼,眼角细纹加深,纹路里全是不近人情的严苛。
就这么僵持着。
她的两只眼睛像两盏鬼火,像是要把周念脸上活活烧出洞。
“七斤,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语气也越来越重。
周念像被人掐住脖子,有些难以呼吸,仍旧固执地保持着沉默。
只要沉默多一秒,她就比上一秒的自己更加强大。
冉银也毫不退让,像根杆似的杵在床前,非要盯到周念起床为止。
“起床。”
“……”
“周念,你今天要做什么?”
“……”
要造反。
周念在心里默默说。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冉银的手机声,冉银神色犹豫两秒,还是选择转身离开,到隔壁去接电话。
房间不算隔音,周念听到“新阳保险”等字眼,也听到冉银越来越激动的声音,看来保险公司还是不愿意正常理赔。
周念没有继续在床上躺着,慢吞吞地爬起来,毕竟本意只是为了刺一下冉银的阿喀琉斯之踵,而不是真的为了赖床多睡一会。
今天叠被子和换衣服的动作都比平常快,她已经迫不及地想要出门,去见鹤遂,把她今天早上的勇敢表现告诉他。
…
还是连绵阴雨不断的天气。
距离南水街还有两条巷弄和三座石桥的距离时,周念正经过旧货市场,看见市场门口的雨棚里,蹲着一个瘦小的人。
那人蹲在一根棚柱旁边,缩着的肩膀在发抖,脸埋着,像是在哭。
等周念走近时,那人也刚好抬头用袖子抹眼泪。
周念顺势看清他的脸。
“霍闯?”她在他面前停下,语气惊讶,“下这么大雨,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我……呜呜呜……”霍闯就说了个一个字,便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倒让周念有些手足无措。
也不知道鹤遂看她哭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你先别哭。”周念走到雨棚下,把伞收了,“你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霍哭得很凶,想开口却哽咽得不行。
周念只好说:“那你先缓缓,缓缓再说吧。”
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包卫生纸,周念拆开包装,取出一张纸递给霍闯。
霍闯接过纸,擤鼻涕,擤完鼻涕继续哭。
周念也蹲下来,默默看着霍闯,发现他比她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更多了。
不仅眼角有淤青,半张脸都有些肿胀,鼻子下方还有血迹,看样子是流过鼻血。
观察了一会,周念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霍闯没回答,却哭得更凶了。
好吧。
被她说中了。
霍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周念来龙去脉——
他是个单亲家庭,跟着爸爸生活,爸爸平日酗酒,不怎么管他。他在学校老受欺负,在家里也会被醉酒的爸爸揍。今天爸爸拿了一百块给他,让他来旧货市场买一个二手的小风扇,却在路上遇到学校里长期欺负他的那几个同学。那几个人抢走了他的一百块,还把他给打了一顿,导致他现在不敢回家,因为他爸要是见他空手回去,他又得被打一顿。
周念听完后,很同情霍闯,安慰他:“你先别哭,我想想办法怎么帮你。”
霍闯哽咽着说:“没有人能帮我,你也打不过他们。”
周念温柔地笑笑,轻快地说:“我是打不过,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可以摆平这件事。”
霍闯抽噎了一下,颤声道:“他们有好多个人……”
周念拍拍霍闯肩膀:“好多个人也不怕。”
“真的吗?”霍闯有些不相信,“姐姐,你真的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吗?他是谁?”
“你等一会。”周念并没有直接回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