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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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能做到那么淡然?
拔完碎玻璃的鹤遂懒懒抬眼,眸底无一丝波澜,漫不经心地把沾满鲜血的玻璃抛出去。
一道抛物线划开,碎玻璃准确无误地落进他前方的垃圾桶。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这一刻钻进周念脑子里。
她想到月底要交稿的人物绘画大赛,其实画谁都可以,然而在这一刻,她偏偏想画眼前这个凛冽的少年。
想看他自她画笔下流出,再跃然纸上。
鹤遂还没离开,周念抓紧时间打腹稿,在想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她看见他正在拢骨节分明的指,将还在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握紧,想要以此达到止血的目的。
可惜效果不佳,很快他骨节间就泛出青灰色,指缝中弥出鲜红色液体。
周念打好腹稿,想要上前和他说话,刚走两步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周念周念。”
她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罗强。
两人平时没来往,关系也算不上熟络,周念不清楚他为什么叫住自己:“怎么了?”
罗强坐在自家粮油店门口,嘴里嚼着块口香糖:“你别告诉我,你这是准备去和鹤遂搭话?”
周念抿了抿唇,反问:“不可以吗。”
罗强脸色刷地就变了,站起来三两步跑到周念面前,用特别严肃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
周念没懂他的意思:“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
周念还是没懂:“听说什么。”
罗强嚼着口香糖的嘴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方路口的少年,生怕被听到似的,用很小的声音对周念说:“那可是条不折不扣的疯狗啊……”
周念在罗强眼睛里看到恐惧,她不懂:“有那么吓人?”
罗强露出惊讶神色:“当然吓人了,他那么有名,你不应该没听过吧?”
周念说话轻声细语的:“听过一点点。”
罗强双手一拍,用尘埃落定的语气接着说:“或许如果要说咱镇上最有名的两个人,那应该就是你和那条疯狗了。”
“这样啊……”周念呐呐道。
“疯狗最讨厌和人接触,从来都是不出声只咬人的主。”罗强语气多出些神秘,“你这样的乖乖女到他面前,兴许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哦。”
周念:“……”
还真有点怕。
罗强撅唇,吹了个半大的泡泡,泡泡破掉后又说:“周念,我也是看在咱们是同学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下。”
“……”
“你和疯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离他远点。”
一个天才画家。
一条厌世疯狗。
在所有人眼里,他们的人生看上去似乎永远不可能有相交点。
周念默默听完,温吞问:“为什么你总叫他疯狗?他明明有名字。”
鹤遂。
仙鹤的鹤,顺遂的遂。
“这你就不懂了吧?”罗强啧了一下。“我给你科普一下。”
周念哦了一声。
“我亲眼见过疯狗和他爸打架,他爸拿了把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刀有多吓人,大概这么长——”
罗强用手比划了个长度。
周念听得微缩脖子,情绪直接跳到紧张那一档。
罗强有说书的天赋,绘声绘色地如同情景再现:“就那样的情况下,疯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臭着脸一个劲儿挑衅他爸,让他爸砍死他。你说这够不够疯?我当时在场看着,吓得我一头的冷汗。”
……
听完了。
周念对鹤遂更好奇了,更想去和他说话了。
周念抬眼,看着那道清瘦身影,坦言:“我还是想去和他说话。”
“真是良言难劝将死鬼。”罗强很无语,“别说我没劝过你啊,疯狗刚干完仗,又见了血,心情肯定很糟,你要是真不怕死就去吧。”
周念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输给心底的暗涌:“谢谢你的好意提醒。”
罗强没再多嘴,无奈地耸耸肩走开了。
周念和鹤遂隔着一发子弹的射程距离,当她步步缩短距离时,心里也没底,摸不准自己会不会成为一只良言劝不住的将死鬼。
或许真有可能,子弹会正中她的眉心。
终于,周念小心翼翼地来到少年面前。
她有点紧张,提橘子的手在渐渐收紧,手指被塑料袋的耳朵勒得轻微作疼。
周念眼里交织着期待和微惧,软怯地问:“你好,能……能给你画一张吗?”
她竟然忘记先做自我介绍。
就在周念准备开口补道姓名时,男生已经闻声抬头,转脸看过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的四目相对。
周念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呼吸凝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名字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时间忘了开口。
周念和他所隔只有半米,离得这么近,她才看清男生长一张极精致的脸。
单眼皮,眼型狭长,包围着极具攻击性的冰冷黑眸,鼻高唇薄,下颌角线条很分明,窄收得恰到好处。
她没见过单眼皮男生有这么帅的。
鹤遂落过来的目光,既没情绪,也没温度。
只有兜不住的寒。
周念心里开始犯怵。
即便是这样冷冰冰的打量,也没能维持超过三秒,鹤遂扫过周念的脸,又扫了眼她背在肩上的画板,最后特别冷漠无情地吐出两个字:
“傻逼。”
周念:“……”
看来自己还是成了个良言都劝不住的该死鬼,于是有了第一次被骂的人生经历。
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周念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干站在原地。
要骂回去吗?
她不会骂人。
还是直接离开?
又会显得奇怪。
纠结了会儿,周念考虑到是自己打扰别人在先,不占理在前,也生不起来气。
她索性低头,把手伸进装着橘子的白色塑料袋里。
一番左挑右选后,周念细嫩白净的手拿出一个橙黄橘子。
下一秒。
周念把橘子往鹤遂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塞,即便那只手也是同样的血迹斑斑。
红的血裹着他白的指,显得很醒目。
鹤遂低头,看见手里突然多出一个橘子,明显地一怔。
周念只要一笑,嘴角的两个小梨涡就显迹出现,她在他抬眼看过来时,冲他笑得超甜:“对不起啊,是我打扰你了。”
不止是笑容甜,声音也甜软得像团粉色云朵。
鹤遂寒凛的眸凝住,他再次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开始发呆。
和周念一样,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鹤遂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周念。
很瘦的一个女生。
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上有不少泥点子,却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蝴蝶领上锁骨浮凸漂亮,皮肤白得像是刚从牛奶里捞出来。
她还在冲他笑,她的嘴角有两个小梨涡。
“你好,我是周念。”周念盈盈大方地笑着。
“周吴郑王的周。”
“念念不忘的念。”
……
鹤遂盯着她没说话,眸色深黑难测。
周念刚想再开口,眼前的人却飞快地转身,长腿奔出去,比他跳上皮卡前盖的速度还快。
一个眨眼的功夫,鹤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深巷里。
周念当场傻掉,一脸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深巷。
不是。
他……跑什么啊?
知道的是见他拿个橘子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手里攥着根金条。
此时,罗强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兴奋地问:“我靠,疯狗跑了?”
周念回过神,呐呐道:“我不知道他跑什么。”
罗强冲周念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你绝对是第一个让疯狗掉头就跑的人,牛逼!!!”
周念:“……”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罗强好奇地追问:“你对疯狗说什么了?传授下秘诀,好让我用作日后防身。”
周念沉默两秒:“哪有这么夸张,你不招惹他,他总不能无缘无故打人。”
罗强:“疯狗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狗路过都得被踹两脚。”
周念:“……”
鹤遂到底为什么会落荒而逃?
这个问题很困扰周念,以至于她当天晚上就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周念不停在想,一个面不改色直接徒手取肉里玻璃的狠人,竟然在她塞了个橘子给他后,转身就跑了?
这换谁能不疑惑。
半夜三点,周念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他到底跑什么啊?
另一边。
一路飞跑的鹤遂,到家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橘子。
竟然拿着个蠢橘子跑了一路。
真他妈想抽自己。
鹤遂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橘子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掀掉满是血污的上衣大步往浴室走去。
沾血的橘子静静躺着垃圾桶里。
没有再被看一眼。
第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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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周念洗漱好下楼。堂屋里没有冉银的身影,八仙桌上已经摆好早餐。
冉银应该在院子里侍弄果蔬植物。
家里院子常年都种着点菜,小白菜,胡荽,葱蒜,还专门搭了木架子,上面几种爬蔬的藤蔓纠缠不清,有黄瓜、丝瓜、南瓜、还有苦瓜……全是瓜。
额外还有几株万年青,明明是极好养活的植物,却在冉银的打理下两三年才开一次花,别人家壮实的万年青都是年年开花。
周念看着桌上的丰盛早餐,觉得冉银侍弄院子里那些玩意,远没有侍弄她上心。
小米粥,煎饺,卤蛋,酸黄瓜。
只要周念的目光在食物上转一圈,她的胃立马就能变成巴甫洛夫那只一听铃声就流口水的狗,立马翻涌出呕意。
周念抬手掩住唇,肩膀崩紧,微咬着牙把一股又一股的不适感往下咽。
起码在冉银浇完水进来时,她看上去已经是正常的模样。
冉银在周念对面坐下,一坐下就说:“刚隔壁孙婶给我说,昨天鹤千刀他儿子把肖护的车给砸了,可怜的孩子一定被吓得不轻,居然这都没报警。”
周念反应过来,原来昨天那个鱼泡眼司机叫肖护,他才不可怜,就凭他骂的那些难听字眼,就当属活该。
即使算不上罪大恶极,也绝对和无辜沾不上关系。
周念舀勺粥送到唇边,粥粒是一颗一颗喝进嘴里的,不会超过四颗就会停下,咀嚼数十下才会再开口。
她听着冉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说到鹤遂的爸爸时,都是叫鹤千刀。
“鹤千刀。”周念觉得这名字有点怪,“真名就叫这个吗。”
冉银替周念剥好一颗茶色的卤蛋,放进她面前的碗中:“鹤千刀只是镇上人的叫法,他本命叫鹤广。”
鹤广以杀猪为营生,也就是个屠夫,宰杀的猪要亲自打整,开膛破肚处理猪下水,日积月累的千刀万剐。
一年到头经手的猪几百头,有次鹤广在打牌吹牛皮时自嘲是个杀千刀的,以后大家干脆叫他鹤千刀得了,众人哄笑,自那以后,鹤千刀的诨名就叫开了。
周念静静听完后,想到罗强昨天说的那件事——鹤遂被他爸用几寸见长的杀猪刀架着脖子。
她现下心里的滋味难说,总之不算轻松。
对面的冉银瘪了下嘴,语气不屑:“依我看,鹤遂那孩子以后也得和他那个爸一样,酒嫖赌毒一样不落,迟早要被抓去吃牢饭。”
周念垂下眼,安静喝粥没接话。
冉银话头一转:“还好妈妈有七斤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不然换成鹤遂那样的坏孩子,我不得被气死?”
周念:“……”
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她昨天找鹤遂搭话的事情,否则一定会生气。
四十分钟过去,周念终于吃完盘中的所有食物,慢吞吞地兜着胃站起来。
照常准备去二楼拿画具出门写生。
刚到楼梯口,冉银叫住她:“七斤,你昨天的橘子在哪里买的?”
“就在之前常去的那家。”周念温吞回答,“怎么了吗。”
冉银作为全职主妇,熟悉日常的柴米姜醋茶,也自然不会遗漏某些细节:“称给少了,少了三两。”
周念立马想到那个被塞到鹤遂手里的橙黄橘子,心里一慌。
这不能说实话。
情急下,周念只能冒险说:“回家的路上太饿,我就吃了一个。”
冉银眉一骤,语气里多出长辈的严厉:“下次不要这样,你吃的东西都是要先称重,计算好量再吃的。”
“对不起妈妈。”周念马上熟稔道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好,去拿东西出门吧。”
周念上楼进画室,准备出门要用的画具时,留意到画具箱里的漱口水空瓶。
拿出空瓶扔进一旁垃圾桶里,然后又到卧室拿了瓶新的漱口水放进画具箱里后,周念才提着箱子下楼。
堂屋里,冉银在打扫卫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着明明已经干净到不行的桌子。
入口的食物需要称重。
家里不允许出现灰尘。
……
对此,周念已经习惯,身不由己的习惯。
…
周念出门后,还是先去每天早上都要固定去一次的公厕。
清晨的公厕里无人,周念像往常一样到最靠里的隔间,蹲厕设计,周念就在便池旁蹲下。
强塞进胃里的那些食物瞬间翻江倒海。
太阳穴突突狂跳。
“呕——”
不需要进行任何的催吐行为,光凭身体本能,周念就轻而易举地把胃吐空。
她打开画具箱拿出漱口水。
漱口水有点辣口,每次用都觉得口腔里在发烧,一路烧到胃里。
周念清理好自己,洗了个手后走出公厕。
谁料,一只脚刚迈出公厕矮矮的门,就被前方一道清瘦身影吸引视线。
公厕的正对面,是一条花楹镇最狭长的巷弄,名字就叫长狭弄。
巷如其名,狭长而窄,宽度约为瘦女人的一个半身位。
长狭弄里,鹤遂在中段位置,穿一身黑,黑色与他的冷厉气质相当合衬。
他受伤的右手随意地缠着一圈白纱布,鼻梁一侧印着绯红色的新痂,是被肖护昨天弹烟头烫伤所致。
痂痕是一个小小的月牙,与他的内眼角齐平。
虚渺的白色晨间雾里,鹤遂正弯着腰,宽肩俯低,肩线在雾里凝出虚影,连沿着走势同样往下的手臂。
周念顺着看去,才发现他的脚边蹲着一只猫。
那是只四月龄左右的田园小猫,通体纯黑。
和他今天身上穿的衣服一个色。
鹤遂手里拿着包猫粮,倒一捧颗粒在掌心里,俯身弯腰送到小猫面前。
小猫饿坏了。
就着他掌心里的猫粮,小猫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发出呜哇的可爱奶音,仿佛在说这也太好吃了吧!
画面适合在这一刻被定格,小巷,晨雾,投喂小猫的少年。
像电影里岁月安好的某一帧。
周念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看着温柔耐心的少年,又想到他昨天恣意狂妄的作态。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巨大的反差感给周念带来冲击,她甚至在想,在小猫的视角里,他一定是个极负爱心的神明,带着香喷喷的猫粮,缝满它的饥肠辘辘。
这简直比童话里写的还要美好。
周念一直停在原地,等鹤遂快要喂完猫的时候,才抬脚走过去。
她走进长狭弄,离他越来越近。
周念停在他面前的半米开外,轻声细语地问:“昨天你为什么跑?”
鹤遂半弯着的后背有一瞬间微僵。
周念看见了。
看来对于她的突然出现,他多少有点意外。
只是周念没得到回答,鹤遂压根不理她,或者说也没有离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