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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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周念开始不停出现幻听; 又是那种很尖锐的刺耳声; 像有一万根针同时在耳边产生高频震动。
紧跟着; 她出现剧烈的偏头痛。
夜晚; 周念想到她坐在院子中的井沿上,鹤遂在她面前; 阳光斑驳,他刚洗完手的手指沾着井水的凉,湿润又温柔地探进她的口腔。
摩擦过口腔里的软壁,他寻着牙齿的规律一颗接一颗地摸进去,然后他摸到了她嘴里最里那颗横着长的智齿。
此时此刻,周念躺在床上,有样学样地把手伸进嘴里。
学着他那时模样,一颗一颗往里摸。
没有智齿。
周念鼻子发酸,这次她是真的得了偏头痛,而不是智齿在作祟。
可就算是智齿那又能怎样?
那个陪着她去拔牙,在拔牙时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力的少年,已经彻底从她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周念翻身,把脸深埋进枕头里。
很快,枕头上很快洇开两团深色的潮湿。
……
七月末,莫奈来找过周念一次。
莫奈刚从京佛玩了一圈回来,从那边带回来不少礼物,要分给周念。
见到周念的时候,莫奈吓了一跳:“我的天啊,周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周念站在日光下,皮肤苍白得像吸血鬼,虚弱地牵唇笑笑:“我没事。”
莫奈伸手捏了把她的胳膊:“你这都只剩骨头了还说没事。”
这时候的周念只有七十四斤。
不过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她就从原本的82斤左右掉到现在的74斤,这是一个比认识鹤遂之前还要低的体重。
只有周念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病态。
十七岁的少女,脸上竟然有了病容。
穿一身白裙,很像一朵枯萎的、衰败的、缺乏养分的茉莉花。
莫奈拿出一瓶护发素,一盒巧克力,一个桌上小摆件,以及一本书。
前面三样东西都没能吸引周念的注意力。
直到周念看见那本书。
褚褐色封面,中间一个悬空的少女,两边是白色字体的书名:《绝叫》
周念把书拿在手里,垂着眼看了很久,轻声道:“以前有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莫奈惊讶:“真的呀?谁给你讲的。”
“……”
沉默许久。
周念骨瘦的小手在封面上来回摸了两遍,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在颤抖:“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莫奈注意到周念的不对劲,试探开口:“……是鹤遂吗?”
周念没有回答,一滴眼泪却掉在了褚褐色的封面上。
莫奈静静看在眼里。
“这一个月我都在京佛,回来后也听说了关于鹤遂的事情。”莫奈绞尽脑汁地安慰周念,“说不定他是最近太难过,等他调整好,他就会回来找你。”
“不。”
周念从没这么坚决过,“他不会再回来。”
就在前天,周念听说鹤广卖掉了南水街的那套房宅,不用想都知道卖房的钱是拿去当了毒资。
只是鹤遂从此再无家可归,也听说他动身去了市里打工,不会再回来。
是啊,他怎么还愿意回来。
这是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小镇,满镇子的人都是杀死宋敏桃和宋平安的凶手。他们轻描淡写地用语言杀死两个人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照样笑得开心,照样选中下一个要杀死的对象开始议论。
丑事会在这个小镇不停上演,毕竟乌合之众换了一波又一波,也还是乌合之众。
…
暑假还剩半个月结束。
周念的体重还在掉,身体愈发虚弱,她已经无法带着画板和画箱出门。
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两样东西有如千斤重,走两步就会摇摇欲坠。
想鹤遂的时候,周念会拿出专属于他的那本素描本,里面全是他一个人的人物画——站着的他,坐着的他,懒散躺在藤椅里的他,为她捕捉萤火虫的他。
不同的姿势,同一个少年,同一张脸。
周念一张一张翻看过去,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片。
画这些画的时候有多开心,此时的悲伤就来得有多么汹涌剧烈。它们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要她不得好活。
形销骨立的周念,灵感枯竭,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无法画画。
她有时候对着画纸坐两三个小时,都动不了笔,就像是一个从未上过学的人面前摆了一张高数试卷。
这样的情况激怒了冉银。
在画画这上面,冉银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与画画比起来,周念不肯吃饭这件事都只能算芝麻大点的事情。
冉银来到画室,站在周念旁边:“画,我今天上午就这样看着你画。”
周念拿着画笔却一动不动,脑子空白而浑浊。
冉银拔高音量:“动笔!”
周念还是不动。
冉银几乎尖叫起来:“周念,我让你动笔!”
连小名都不叫,直接叫全名,看得出来是非常生气。
周念把铅笔扔到地上,摇着头轻声道:“不行,我画不出来。”
铅笔坠地那一秒,笔芯折断。
冉银的眼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铅笔的笔芯一并碎掉,她直接一脚踹翻画架:“周念,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精神状况比周念好不了哪里去。
周念平静又冰冷:“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画画。”
不想画画。
这四个字足以让冉银彻底发疯。
“你不想画画?”冉银重重握住周念肩膀,大力摇晃着,眼睚欲裂,“你不想画画你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你必须画画,听见没有,你得画!你要成为出名的大画家,成为像梵高和毕加索那样出名的大画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周念这个名字!”
“……”
看着冉银癫狂的模样,周念竟然勾唇笑了:“为什么?”
看着她的笑,冉银怔住。
周念继续说:“是因为你没能成为出名的大画家,所以我就必须成为是吗?妈妈,我一定要按照你的想法活吗?我真的很累啊……”
“什么叫按照我的想法活?”冉银咄咄逼问,“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处处为你打算,你还有什么可累的?我供你吃供你穿,培养你画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有了吃穿就该知足。
好像父母从来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
周念心思细腻敏感,对于某些事物早有察觉,一直没有将那个茧剥开,只是不想刺痛冉银的内心。
只是现在,她决定亲手把那个茧给剥开。
“妈妈,你从来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周念说着说着,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你为爸爸关掉画室,放弃画画回到花楹镇,成为一个家庭主妇。或许你一开始是不后悔的,但后来你始终心有不甘,你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画画一定大有作为,而不是囿于一个小镇当个家庭主妇。所以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完成你没能完成的事情,希望我成为你没能成为的那种人。妈妈,我说对了吗?”
“……”
听完周念的一番话,冉银早就气得瑟瑟发抖,也许不只是被气的,也有遮羞布被掀开后的难堪。
从冉银的反应来看,周念知道自己说得有多么一针见血。
气氛僵持且沉默。
良久后,冉银脑后盘着的头发散下来,她蓬着发,红着眼瞪着周念:“你没有选择,你这辈子只能走画画这条路。”
“……”
“你想画也好,不想画也罢,你都得给我画!”
周念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踩在一页雪白的画纸上,定定望着冉银:“现在的我不仅不想画,也画不了。”
她丧失了动笔的能力。
当一个创作者灵感枯竭时,那就已经被宣判了死期。
只是冉银怎么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周念画画这件事上。
而现在却周念却告诉她不画?这无疑是在拿刀砍她的脖子。
冉银她把周念的肩膀握得发痛,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抖动。
看上去整个人都处子啊一种极端焦虑癫狂的状态。
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发疯般冲着周念咆哮:“画!画——!”
周念倔强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回答:“我,不,画。”
母女俩中没一个正常的,精神状态都很堪忧。
冉银处在崩溃的边缘,眼泪冲刷在脸上,她又开始剧烈摇晃周念的肩膀:“你给我说不画?你竟然给我说不画!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把周尽商给——”
话头戛然而止。
瑟瑟发抖的冉银像咬住自己的舌头,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紧要字眼吞进肚子里。
感觉就像是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需要及时刹住话头。
周念神色凝固,目光发直地看着冉银,怔怔问:“你把爸爸怎么了?”
提到周尽商,冉银打了一个哆嗦。
见状,周念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人直哆嗦。
有一种特别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漫散开。
周念的视线开始失焦,她有一瞬的晕眩,赶紧晃了晃脑袋,才勉强地将视线重新凝在冉银脸上:“你说啊……你把爸爸给怎么了?”
她也疯了,尖叫起来:“你说啊——!”
冉银突然不再发抖,她整个人在眨眼间变得格外镇定。
与一秒钟前的她判若两人。
冉银松开周念的肩膀,脸上的肌肉也渐渐停止颤动。
与此同时,她的表情由愤怒焦躁转为平静冷漠,像戴上了一副人造的阴寒面具。
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周念,缓慢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用最缓慢又最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把周尽商给杀了。”
“……”
这一瞬间,周念的身体里卷起一阵龙卷风,轻而易举地搅碎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肌骨寸断。
她久久都没能回过神,身体的温度却在逐分逐秒流失,只觉得骨血冰凉。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寂持续了多久,周念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她狠狠哽咽了一下,“你把爸爸杀了?”
冉银没有回答,用沉默代替回答。
母女俩的对视第一次变得如此顿重渗人,且漫长难捱。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周念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攥住,不可置信地追问,“爸爸不是被蜱虫咬了后死于感染吗?那不是一个意外吗?”
“……”
周念将自己的头发扯得火辣辣作痛,难以自控地冲着冉银嘶哑尖叫,“你说!你说啊,爸爸是死于意外!”
冉银还是那副镇定的模样:“蜱虫是我放的。”
回答得何其的干脆,又何其的无情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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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从来如此,便对么?——鲁迅
第5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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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翁热的三伏天; 画室里还没有开空调,格外闷人,空气里全是粘稠的浑浊。
周念非但不热; 却冷得开始瑟瑟发抖; 她一度怀疑是自己听觉出现问题。
…周尽商是冉银杀的。
…导致周尽商感染而死的蜱虫是冉银放的。
这竟然是真的?
在巨大的刺激下; 周念再难维持平静,她用手捂着胸口; 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窒息感强烈。
周念费劲地张大嘴巴,深深地吸气,才无比困难地往肺里卷送去一点氧气。
那感觉就像是真的死过一遍。
只是剧烈的痛楚让周念重新活过来,命运不让她就此死去,而是要她清醒地存在; 要她亲手去剥开血淋淋的残忍真相。
青筋和血管从周念纤细的脖子上鼓出来,因为皮肤又薄又白; 再加上她现在瘦得有些吓人; 此时模样看上去就十分触目惊心。
她捂着胸口; 将目光投在冉银脸上,哑声问:“是你杀了爸爸,你还说是为了我杀了爸爸?”
冉银披头散发; 活像一只哀怨未了的女鬼:“我不是为了你,那是为了谁?”
“才; 才不是……”
周念喘息着; 眼泪哗哗地流; 话说得很困难:“为了我; 你什么都说是为了我。强迫我做好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说是为了我,现在就连你杀了爸爸; 也说是为了我,那这样的话我到底算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像是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周念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泪水在流,她却在笑。
分明就是很可笑,她的妈妈亲口告诉她,是为她才杀死爸爸,这不好笑吗?
“七斤,你不用愧疚。”冉银抬手抹一把脸,把头发抹到脑后去,声音冷漠无情,“周尽商他死有余辜。”
“……”
“你记住,他就算是死一万遍那都是他该死。”
周念听不懂她的话,只能哑声重复:“该死?”
这时候,冉银不再和周念対视,她抬脚朝画室外的木地板阳台走去,置身在灼热的光线下。
冉银仰头眯着眼,却不敢直视太阳。
她看的也不是太阳,而是看的十九年前年轻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还是风光无比的新晋才女画家,毕业后开了家画室混得风生水起,报她课的学生还得排队。
当一个女人年轻、貌美,富有的时候自然不会缺乏追求者,每天都有各种男人等在她的画室外,想接她下班共进晚餐。心气高的她很少给男人面子,从他们的豪车面前经过时,连眼风都舍不得扔一个。
有一天,画室突然停电。
找来的电工年轻憨厚,专心修着烧坏的电路板,不小心看她一眼都会羞得两只耳朵通红。
见惯太多自信且夸夸其谈的男人,她只觉得这电工很有趣,故意同他说话,见他唯唯诺诺又不敢看她的样子,她毫不避讳地调侃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后来电工又来过画室维修过几次。
一来二去,她渐渐和这个电工熟络起来,她见这电工实在老实得可爱,有一天竟然鬼迷心窍地主动问:“修完和我去喝一杯啊?”
“喝、喝什么?”电工涨红脸皮,紧张地问。
“喝咖啡。”
“我不会喝咖啡。”电工直摆手,“喝不来那个。”
“那喝茶?”她又问。
“喝茶、喝茶那可以。”电工促狭地摸摸身上斑驳污脏的工作服,“但我穿这个样,不好意思和你走在一块。”
她瞧着他,噗嗤一声笑出声。
那之后,一个爱喝茶的电工走进了她的生活中。
她和电工谈起了恋爱,大家都叫那个电工周师傅,全名是周尽商。
恋爱一年后。
周尽商突然向她求婚,用一枚质朴到不能再质朴的素戒,比不上昔日追求者座驾的一个车轮子。
他笨拙又真诚地单膝跪着,磕磕盼盼地说着背了一整个通宵的求婚话语。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即便他要求她陪他回老家,回一个叫花楹镇的小地方,她也没有任何犹豫,不顾家里长辈的反対,关掉画室,坚定地选择了他,选择了爱情。
只是爱情又算什么?
短暂的保质期一过,就只剩下慢性毒药般的一地鸡毛。
一个小镇电工的收入撑不起她想要给孩子喂好的进口奶粉,用好的纸尿裤,以及一切婴孩用品。
她和周尽商在育儿观念上产生分歧,她就要用最好的,他觉得差不多的就行。
她有她的固执,额外的费用全从她存款里出。
只是回到这个小镇后,她就成为一个家庭主妇,成天带孩子也没有精力画画,本就刚有名气就脱离界内,现在就算她画也不见得会有人愿意买账。
存款被迅速吞掉,她也逐渐感受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