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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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斤,你回来了。”冉银把伞举过周念的头顶。
“嗯。”周念情绪平淡。
“今天是妈妈生日。”冉银靠近她,与她肩并肩走着,“你陪妈妈吃一顿饭,可以吗?在家已经做好了。”
原来今天是冉银的生日,周念有些恍惚,她忘记了。
没必要在一顿饭上冷漠,也只是一顿饭,周念没有拒绝:“好。”
冉银喜出望外,开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也跟着说了好几个:“好好好。”
母女俩往北清巷的家走去。
到家过后,冉银把周念带到画室。
画室被打扫得一层不染,每一根画笔都被擦得发亮,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
冉银欣慰地说:“你既然已经决定重新画画,那我就想着把画室打扫出来,不能用的颜料都已经扔掉了,我买了新的。”
周念抿抿唇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画室。
她不见得会留在这个小镇。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周念来到桌前细细一看,发现一半是她以前常吃的菜,一半是她不爱吃的菜。
冉银看着那半边她不爱吃的菜,笑笑说:“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干烧冬笋,爆炒肥肠,杏仁银肺汤等等。
这些都是冉银爱吃的。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这还是周念第一次知道冉银爱吃什么菜。
冉银在此时开口:“从前只顾着照顾你的饮食,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都没有特意为自己烧过一顿饭。”
她拉开椅子,笑着坐下:“今天这一半的菜都是我为自己做的。”
周念在冉银对面坐下,想了想,还是说了句:“生日快乐。”
冉银眼里瞬间沁满泪水,但是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点点头说:“谢谢宝贝,妈妈今天真的很开心,吃完这顿饭,妈妈也会让你开心的。”
“让我开心?”
冉银替自己夹了一块笋在碗里,用特别轻松的语气说:“吃完这顿饭,我就决定去自首了。”
周念脑中瞬间空白。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冉银眼里带着泪水笑着,缓缓说:“那天去东济医院看了你回来后,我真的特别开心你开始好转,身上和脸上都长了不少肉,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希望你有出息,出人头地变成大人物,还是希望你健康喜乐。”
“……”
“身为一个母亲,我还是更希望我的宝贝健康喜乐。”
周念鼻尖猛地一酸。
冉银的眼泪滴在那片冬笋上,她把冬笋放在嘴里咀嚼,一边咀嚼一边还是在笑:“所以你变不成毕加索梵高那样的名人也没关系了,只要你活着……是开心的活着,笑容能常常出现在你的脸上,那就足够了。”
饭菜的颜色周念眼里被模糊成一片水影。
她什么都看不清。
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成了两条河,在下巴处相汇,再继续滴落。
“七斤,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冉银接着说,“一直以来,是我太自私,是我抓着自己的执念不放。”
“……”
周念不想让悲伤表现得太明显,也不敢看冉银,只端着碗慢吞吞地盛了满满的一碗白米饭。
米饭在眼前腾起缕缕的白色热气。
她拿起筷子,故作平静地开始往碗里夹菜。
冉银摇头叹口气,声音变得哑哑的:“我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才是你的妈妈,才是周尽商的妻子,然而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明白这一点,把思想强加在你身上,希望你去完成我没能完成的梦想。”
“……”
周念夹了一个肉丸子,张嘴大大地咬了一口,憋着眼泪轻声说:“好吃。”
原来当年莫奈不是在说客套话,冉银烧的菜是很好吃。
对她来说,也是妈妈的味道。
人哪有彻头彻尾的善恶?
善恶从来不是像抛硬币,只有正反两面的非黑即白。
人性复杂。
冉银一念之差踏错设局杀死周尽商,有着变态的掌控欲,但能说她不爱周念吗?
或许谁都无法说她不爱周念,只是她的爱太让人窒息,让人无法接受。
饶是如此,她依旧是世界上最爱周念的人。
冉银生周念的时候发生羊水栓塞,在手术台上抢救了29小时,输血超过7万毫升才被医护人员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的这一案例至今还被医院当做经典来宣传。
99%死亡率的羊水栓塞,她居然成为了1%,只是这件事她从未对周念提起过。
这是周念第一次在冉银面前心甘情愿地吃碗一整晚饭,菜也吃了不少。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周念主动牵了冉银的手,就像小时候害怕迷路的时候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是怕冉银迷路,怕她有了去路,忘了归路。
来到派出所的台阶前,冉银转身正对周念,笑着抬手摸了摸周念的头,又摸了摸周念的脸蛋,眼神里尽是依依不舍。
周念原以为冉银会嘱咐她好好画画,一定要抽时间探监之类的话。
冉银却一句都没有说。
冉银捧着她的脸蛋,笑得特别温柔,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吃饭。”
周念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瞬间,冉银迈着轻松的步子,踏上了派出所的台阶。
她穿着玫红色碎花裙的背影是那么美丽飘逸,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走向的不是监狱,而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由。
在冉银的背影马上要消失在眼前时,周念突然放声喊了句:“妈妈!”
冉银后背一僵。
她陡然转身,眼里积蓄着满盈盈的泪水。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周念叫过她一句妈妈。
周念抬脚冲上楼梯,一直跑着来到冉银面前,她拉起冉银的手:“我陪你去和警察说。”
冉银满脸的泪水,笑容却灿烂如三月阳光,哽咽着说好。
周念拉着冉银的手走了进去。
接警前台的民警看向手牵手走进来的一对母女,问:“有什么事?”
此时此刻,冉银眼里是坦荡的光,脸上带着从容的微微笑意,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我要自首。”
第10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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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飞速传播膨胀的时代;听见怎样的骇人新闻都不足为奇。
年轻女生在烧烤店被陌生男子性骚扰进行辱骂殴打致重伤入院。
有女子被丈夫故意暴力伤害需要终身挂粪袋生活。
因承受不住学习压力跳河自杀的十一岁孩子。
……
周念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翻过一条又一条消息。
看见一条似曾看过的新闻。
【近日,我市警方查封一所名为善进的违办寄宿学校;据悉,该校涉嫌长期非法□□;以各种手段虐待未成年;包括但不限于体罚、关黑屋;禁食,电击……】
她还住在东济的时候就看过这条新闻。
最新消息显示善进学校的创办人非凡获利800亿;周念咋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得祸害多少个家庭的孩子才能搞到这么多钱。
那会儿鹤遂冒着夜雨给她买来不少画具;进门时她就在看关于这所学校的新闻,他不动声色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让她重新开始画画。
思绪到这里停住。
距离沈拂南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月时间;冉银已经自首,会在两个月之后开庭;她独自住在北清巷的家中;每天给自己做三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余时间就坐在画室外的挑空阳台上画画,要么就背着画板写生。
画画的手感恢复得很快,天赋真是霸道得不讲半分道理;如今外出写生的周念和从前一样,不论在哪里画画,只要周围有人,都会忍不住夸她画得好。
同时;周念在网上留意到全国画家联展正在报名征集阶段。
她挑了幅近期新画的《晚森流浪》,65厘米x90cm的布面油画,浪漫空灵的画风让人眼前一亮。
周念的画风有着旁人难以临摹的天赋感,能做到极致的准确,她想画朦胧就是朦胧,想画杂乱就是杂乱。
正如参赛的《晚森流浪》。
整幅画以蓝黑色为主,以萤火的微光点缀,光晕落在树木的枝桠间,站在乌石块垒最上方的少年背影上,他的衣服被鼓出风包。
光才是绘画的主人。
周念用运用光拿捏许多的细节,笔触的收放炉火纯青,让观者惊叹。
一条新的咨询在手机上弹出。
周念正坐在南水河边写生,手机就放在身边的长椅上,她低眸一瞥,看见鹤遂殴打生父有隐情的字样。
顶流团队的公关团队不是白拿工资的。
前提是当事人得配合。
周念点进那条娱乐资讯,看见视频中召开记者会的沈拂南眼眶微红,苍白薄唇有点颤抖,他面对镜头说话时几度哽咽,最后索性转头——侧脸对着镜头,眼角一滴悬悬欲落的眼泪,配合着隐忍时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直接将破碎感拉满。
团队爆出鹤广长年扎针吸。毒,证据找得非常充分,他以此要挟鹤遂索钱,鹤遂发现实情后不愿意再出钱,所以鹤广找到鹤遂进行挑衅刺刺激, 为的就是能拍下自己被打的视频继续向鹤遂索要钱财。
公关文写得逻辑缜密, 滴水不漏。
舆论也完全实现两级反转——
'我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呜呜呜。'
'谢天谢地我的房子保住了!'
'那按照这个情况,之前那个视频里还是打得太轻了,瘾君子搞威胁要钱,要素真的太多。'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哭得好漂亮……'
五分钟后。
关于鹤遂哭的漂亮的词条冲上热搜第一。
他上热搜就像是喝水般容易。
周念翻过几页实时评论,想到的却是另一边的沈拂南应是一转身就立马擦干眼泪,恢复冷漠深情。
道歉和眼泪都是他的手段,而他的演技为他买了单。
另一边。
结束记者会的沈拂南回到休息室,仰靠在沙发里,姿态懒散地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郁成:“反响怎么样?”
郁成翻着手机,笑着说:“很不错。”
男人薄唇微微一勾,“那就行。”
郁成查看近日行程,说:“还有六天进组。”
“六天。”沈拂南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时间,“还有六天就三个月了。”
“三个月?”
郁成不理解,“什么三个月。”
“没事。”沈拂南弹掉一截烟灰,“帮我预约个精神卫生中心的号。”
郁成不理解为什么要突然预约精神病院的号,但还是问:“什么时候的?”
男人默了一瞬,沉沉道:“六天后。”
……
周念很少再做关于周尽商的噩梦,只是眠浅易醒的习惯还是没改掉。
九点上床睡觉,十一点半就醒了。
下楼找水喝。
如今一个人住一座房屋,到夜里难免有点害怕。
喝完水从厨房回堂屋时,周念看一眼黑漆漆的院子,看在夜里静止不动的瓜藤木架,刻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某些夜间生物。
“咚咚咚——”
突如起来的敲门声,吓得周念浑身一个激灵。
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谁。
在开门前,周念假设过好多个人,却偏偏是万万没想到的那一个。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半个月没见过的鹤遂。
“你——”周念卡主。
鹤遂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檐拉过头顶,遮住双眼和颧骨,听见她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来。
一双眸黑白分明,眼角凛着凉意。
准确地与她四目相对。
夜色辽阔,从远方而来的他撞疼周念的视线。
周念怔住,视线往下几寸,看见他身前捧着一个东西。
借着半扇月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株长势蓬勃的万年青,底座是她熟悉的粉色花盆。
周念目光虚闪几瞬,呐呐道:“怎么会,我明明把它——”
鹤遂低声往下说:“把它扔在了京佛的精神病院。”
周念哑口。
没错,她把它扔在了京佛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她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东西,小到哪怕是一根数据线,唯独把它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任由它自生自灭。
她想着它早该枯萎腐烂,现在却生机勃勃地重新在她眼前。
半个月前。
在鹤遂不知情的情况下,沈拂南回到京佛,并且告诉他周念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消息。
“或许你装点可怜,周小姐会因为赌约和你在一起。”沈拂南浅浅笑着说。
“……”鹤遂沉默不语,暗暗咬紧腮帮。
沈拂南略一挑眉,眼里透着洞悉一切的精明:“但你不会选择那么做。”
鹤遂眸底继续变暗。
沈拂南接着说:“你不止想要她爱你,还想要她毫无杂质的爱你,你不会接受她因为同情怜悯而和你在一起。”
沉默许久。
鹤遂在昏暗灯光里凑近镜面,沉声道:“我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我要亲自听她说。”
“也行,我不介意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沈拂南脸上有着势在必得的从容,“但我可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
鹤遂记得还在京佛精神病院时,病房里始终摆着一株粉色花盆的万年青,他当时被强烈压制,出来的次数寥寥可数,但他就是记得。
并且他认出,那就是他当初送给周念当十八岁生日礼物的那一株。
他当然要回去找她。
但在回去之前,他要把两人间的信物一并带回。
鹤遂找到那株万年青时,它被收在护士台,好在最初保洁阿姨在清扫病房时没有将它一并扫进垃圾袋中。
它被放在护士台的杂物角。
那里堆叠着一些旧资料,坏了一条腿的椅子,它恹恹地站在那里,叶片边缘干得有些翻卷,但还是活着的,不过继续这样下去也活不久。
鹤遂带它回家,精心侍弄,每天都让它晒足够的太阳,看它叶片逐渐舒展,翻厚,也看它绿意重新旺盛。
差不多十天左右,它竟然开了淡黄色的花束出来,散发着淡淡香气。
养得好的万年青才会开花结果。
去年周念让它结了果,今年鹤遂让它开了花。
他总觉得开花是好兆头,于是在万年青开花的第一天,便登上了飞往云宜的飞机。
鹤遂把万年青捧高,举至周念的眼前。
周念的睫毛微微一颤,看一眼万年青,又抬头去看鹤遂,他的眸子还是又黑又深邃,隐隐绰绰的星河在里面涌动着。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低低徐徐地说: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那一瞬间,周念仿佛回到四年前的11月的冬夜,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深深凝视她的眼,说着和此时一模一样的话。
时间在此刻静止。
幕空里星星的闪烁也变得模糊。
只是时光荏苒,哪怕今夜的明月像那时冬夜一样高挂,她和他之间也有着太多回不去的曾经。
也不是说非要去放大苦难。
实打实的说,她在与他分别的四年时间里,经历过身败名裂,无数次呕吐,五识尽丧,还有一千多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
即便现在的她身体恢复良好,但那些经历,永远都会是横在她内心腹部的一道伤疤。
伤疤教会她成长懂事,教会她不要把自身中心依靠在他人身上,好比她当初全身心地依赖鹤遂,鹤遂的销声匿迹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的世界在刹那沦陷为深渊炼狱。
她逐渐找到真的自我,只为自己而活,才是真的新生。
周念迟迟没有伸手去接那株万年青,她清晰地看见鹤遂眸中的光在一点一点流逝泯灭,直到最后完全的暗淡。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