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有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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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深沉的眉眼仿佛石像雕成,一动不动。他很冷静,冷静地能清楚意识到,这已是他第四次回到这里。
台灯灯罩上雕刻着繁复的兰花花纹,不是他的审美。
他闭上眼,希望这个夜晚快些结束。明天他需要再次联系张老师,或许得请催眠师做些干预。
…
孟和玉绕了一圈,最终选择了最没办法的办法进入大宅——爬树。
他不知道在梦里爬树,原来也会带来手掌磨蹭粗糙树皮时的细微痛感,有一瞬间他怀疑这逼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必须得不住默念是梦是梦是梦,才不至于恍恍惚惚。
他是从二楼的西侧爬进屋里的。这间大宅的装修相当奢华,角角落落都是精细的雕刻,只是孟和玉没有时间细味排排列开的艺术品。他凭借着记忆,摸索着朝那间有人的房间行进。
他中途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遇见了什么珍稀,而是因为墙上一张照片。
照片很明显是家族照,从祖辈开始开枝散叶,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家族图谱。照片里各个神情严肃,连小孩子都抿着嘴。
这家庭环境也太压抑了,孟和玉心里这样想,目光集中在了最前排的角落,一个不肯看镜头的小男孩。
大概是调皮,孟和玉没有再多想,继续朝那间房间走去。
他首先看见的是书,一整面墙的书,然后是一个小男孩坐在窗边。触上他的第一眼,孟和玉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外面看,窗后的人影一直一动不动。
这个小男孩被反绑在了椅子里。
小男孩听见了响动,睁开眼看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觉得对面这个人似曾相识,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却又完全没印象。
钟承明的惊讶还要多一个理由:他竟然不厌恶直视这个人的眼睛,也没有条件反射地生出敌意。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或许是因为这人的长相过于无害。
钟承明很快就收起了惊讶,神情重新变得波澜不惊。孟和玉却还在诧异,他心想自己一定在哪见过他。他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找,终于从短期记忆里找到了。
他刚刚就见过这个小男孩,在那张家族照片里,第一排角落那个不肯看镜头的就是。
孟和玉对眼前的这一切毫无头绪,只觉自己像陷进了一团巨大的迷雾中:这个小男孩是谁?为什么这个大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为什么他被绑在了椅子里?
“帮帮我,”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开口了,打断了孟和玉的疑惑,“解一下绳子。”
“哦、哦……”孟和玉后知后觉地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开始解将小男孩绑在椅子里的绳子。
钟承明想要孟和玉这么做并没有其他的原因,他只是想要离开这里。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等到现实的自己醒过来,那么就等得舒服一点,毕竟在这梦里一切感知都以假乱真。
他不知道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是谁,但他隐隐觉得这人或许是帮助自己离开这无尽梦境的关键。
不知该说是这绳结太精巧还是孟和玉的手太笨,过了好一会儿钟承明还是被死死固定在椅子里。他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让孟和玉找把剪刀,先听他问:“小朋友,你为什么会被绑在椅子里啊?”
钟承明回答的重点在称谓:“你不该叫我小朋友。”
“别逗了,”孟和玉从他身后探出头,“我猜你五岁?六岁?”
钟承明意识到了什么,他扭头看向窗户里的自己。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算了,这是梦,梦里什么都能发生。钟承明声气平缓:“那你又多大?可以叫我小朋友?”
“我二十四啦,刚大学毕业,”孟和玉兴致勃勃,“你要叫我哥哥呢!”
“哦?”也变小了吗?钟承明淡淡道,“你看看窗户?”
下一秒钟承明就听到一句拔高音量的:“不会吧?!”
孟和玉看着自己的手,因为玩吉他而磨出的一层厚茧已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肉乎乎的指腹。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骤然缩了水,只剩原先的一半大小。
孟和玉摸着自己的脸蛋:“我返老还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等等。
孟和玉反应过来,他确实在做梦。
“你确实在做梦,”钟承明再次向他印证,“而且这是我的梦。”
第3章 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钟承明对事态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的确猜对了,这个闯入他梦境的人,就是这一切的关键。
梦是从过往的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而他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目下既然他们的遭遇相似,都从大人变成了小孩,也许他们在这梦境里还会有其他的共同点。
“你是第几次做这个梦?”钟承明问。
孟和玉还盯着窗户里的自己。他就想为什么一个被反绑在椅子里的小孩,面对自己这个闯入家宅的陌生人,还能够表现得这么平静。自己这副模样,对谁都没有攻击性。
“第四次了。”孟和玉回答。
的确一样。钟承明道:“我也是。”
听到钟承明说他也是,孟和玉的注意力就完全从变小这件事上转移了,他不可置信地问:“那我们是一起被困进了你的梦里吗?”
“客观而言,”钟承明话里不带半分感情,“没错。”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孟和玉的形骸深处一阵哆嗦。的确,无端被困进另一人的梦境,怎么想都不是件愉快的事。
钟承明看他整个人像被吓傻了,就给他找些其他事情做。他动了动手臂,示意他的手还被反绑在椅背后:“先帮我松下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底下的抽屉里应该有把剪刀。”
孟和玉这才回神,从抽屉里翻找出了一把红胶裹的剪子,将绳结咔嚓剪断了。
钟承明扭着手腕跳下地面。即便两人都变回了小孩,年龄差和身高差还是在的。孟和玉仰头看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第一条是:“你叫什么名字?”
“钟承明,继承的承,明天的明。”
孟和玉觉得这一句很耳熟,但他这次不记得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在梦里一切记忆都错乱,他只想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我叫孟和玉,”他回道,“和田玉的和玉。”
听见这个名字钟承明微蹙眉心,这种老成的神情在他这张孩童的脸上格格不入。
“这是你家吗?”孟和玉左右张望着,“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还被绑在椅子里?”
“他们应该出去了,”钟承明顿了顿,又道,“他们是指家里的大人。他们出去的时候就会把我绑在椅子里,佣人应该在楼下,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吗?”
“我是从二楼爬树进来的。”孟和玉老实答道,实则还想追问为什么大人出门,就要将他绑在椅子里?最终还是担心冒犯,并没有开口。
钟承明指着桌上的日历,继续道:“现在应该是二十年前,我八岁的时候。”
“所以你是梦见你的童年了?”孟和玉神色忧愁,“还被一直困在里面?那我们怎么才能离开啊?”
“等现实里的我们醒来,就能离开了,”钟承明掷出一个字,“等。”
孟和玉的身体变小了,声音也同样变回了四岁小孩的奶音,表达丧气时就更令人动容:“我知道醒了就能离开,可等晚上睡觉我们就又回来了不是吗?每天晚上都会被关进这场梦里,又不能不睡觉。”
钟承明没有解答他的忧虑,因为他目下也毫无头绪。
孟和玉只听见他问别的东西:“你是混血儿?”
照例钟承明并不会对他人展现出过多的好奇,但眼前这个人比较特殊,他需要了解他更多,指不定哪一条线索就是这乱象的症结所在。
“是,”孟和玉一向有问必答,“中俄混血。”
他停了停,又将经常被问的几条问题补全了:“我爸爸是俄罗斯人,妈妈是中国人,我是在俄罗斯出生的,会讲俄语,读的是国际贸易,今年二十四岁。”
钟承明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详尽地自我介绍,故而在听到他问“那你呢?”的时候,也反常地多说了两句:“我在海大生物工程学院工作,今年二十八。”
孟和玉清楚海大生物工程学院的名声之大,听见这来头立刻满脸都是希望:“哇!科学家!那你对这事有头绪吗?”
钟承明还是那句话:“除了等现实世界的我醒过来,我暂时想不到其它的方法。”
孟和玉又垮了一张小脸。钟承明很久没观察过小孩子,更没见过这样生动的表述,什么情绪都能从脸部肌肉里调动出来。
他看着孟和玉的两撇眉毛皱成个八字,嫩红的小嘴微微撅起,一并鼓起了腮帮。这种神情是独属于幼童的,年纪稍大些都觉得别扭,在成人身上更有些恶心。孟和玉本人无意卖萌,这是他这具四岁身体的本能。
钟承明打量着孟和玉,觉得他那一对蓝眼睛似曾相识。
在现实世界里他真的不认识孟和玉吗?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小孩子的眼白一点血丝没有,那一圈蓝在他眼里干净得像从水里捞出。
钟承明一直都不愿意看人眼睛,因为小时候每当大人认为他犯错,都会掐起他的下巴命令“看我的眼睛”。
钟承明不是害怕与人对视。自对这个世界有印象开始,他就没有习得害怕这种情绪。
他只是不喜欢、厌恶、烦憎。年纪越长,人们眼球上的血丝与黄斑也越多,浑浊得不知目睹过多少桩丑恶,还偏偏以为自己站在正义一方。
但孟和玉的眼睛不一样。
钟承明往里看,往最深处看,除了蓝还是蓝,质朴纯粹又变幻万千。不喜欢、厌恶、烦憎,这些情绪半分都未滋生。
“啊!”
钟承明这才回过神,匀了匀紊乱的呼吸,问:“怎么了?”
孟和玉兴奋地连眉梢都扬起来,指着桌上的剪刀,道:“不是说在梦里自杀就会醒过来吗?要不然我们一起——”
“醒过来以后,”钟承明拦腰打断他的主意,“还是得睡,还是会回到这里,除非你这辈子都不睡觉了。留在这里等现实的我们自然醒,最起码这一晚我们还有的休息。”
孟和玉的脸色又迅速沉下去。
钟承明突然好奇: 这个人长大以后的喜怒哀乐也这样分明吗?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他对钟承明科学家的身份产生了依赖。
而钟承明也的确拿出了比较科学的解决方案:“等明天醒来我会去看看相关文献,或许后续会做催眠治疗。今晚只能先等着。”
孟和玉点点头说好。钟承明又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问。”小孩子正经说请的模样很有些好笑。
钟承明的目光再次于孟和玉身上巡视一回:“我们是不是之前见——”
门边忽然一道惊呼:“你是谁?!”
两人齐齐往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满脸凶神恶煞:“哪家的小孩,怎么跑别人家里来了!”
说着就迈着气势汹汹的步伐来捉拿不速之客,钟承明一边喊着“父亲”一边挡在了孟和玉的跟前。他的手臂张得很开,想为孟和玉划出最大保护区,可他到底只有八岁,远远不是他父亲的对手。
孟和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吓呆了,差点忘记自己实则在梦里——直至被男人揪住领子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喧闹突然都沉寂下来,光怪陆离的梦象皆全消遁。
他在这梦里所见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钟承明八岁的稚嫩又成熟的脸,漆黑的眼珠里有罕见的失措。
而后眼前的一切就刹那褪尽色彩,一世界白得发亮。
孟和玉醒了过来。
第4章 早啊
这回窗帘拉得紧实了,房间里灰沉沉一片。孟和玉盯着吊灯模糊的轮廓,背上涔涔地冒冷汗。
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大起大伏,一派惊魂未定的模样,眼睛瞪得很大。
刚刚那一切太逼真了……
可是……
孟和玉喘着气坐起身。
可是,刚刚又发生了什么?
孟和玉终于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金鱼脑——如果它们只有七秒记忆的说法正确。
甚至他的记忆力比金鱼还要差劲得多,醒来不过两三秒的事,他却已经将梦里所有栩栩如生的细节,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孟和玉伸手去床头柜上摸索了两秒,按开手机。八点二十四。
肚子很空,但孟和玉不想动,他放任自己重新倒上床。胸腔里的搏动渐渐平缓。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那场梦境,企图挖掘出一切有用的信息。他记得自己得悉了很多,比如那个窗后之人的身份。
但他真的完全记不起来,甚至是那个人的模样。梦死了,什么都不剩。
…
钟承明猛地睁开眼。
天色清明,尚未大亮。钟承明扶着额头坐起身。
他又回到了这个梦里,但这一次似乎又有所不同。钟承明记得他遇见了一个人,很重要,但他不记得他是谁。
他的情况比孟和玉要好些,对梦境结束前一秒的画面还存着大概的轮廓。
他看见了父亲,穿戴整齐,应该是从公司回来,或者刚参加完宴会。父亲抹满发胶的头顶在灯下一闪一闪,嘴里在大吼大叫着什么,钟承明就没有印象了。
父亲在人前永远是个谦谦君子的形象,温和斯文,回到家之后却连音量都不晓得控制。
钟承明觉得自己无法再入睡,于是他按开了电动窗帘,借着天光辨别清了墙上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八点二十四。
钟承明的作息很规律,一般都在这个时间点前后起床。他想方先那梦境的最后,会突然杀出个父亲,叫一切都终结得突兀,或许该归咎为他这规律的生物钟。
玻璃窗外是十年如一日的海景,呆板又无趣。
钟承明站起身,没有望露台外多看一眼,取过衬衫便去洗漱。
…
孟和玉难得早起,又睡不回去,肚子还空,干脆下楼买早点。
天海合附近是海滩,多游客,也多摊档。孟和玉逛了一圈,买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跟鲜奶炖蛋,还有一排酸奶,心情就好起来了,可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暂时抛到脑后。
回去的时候在家楼下遇见了住5L的邻居,孟和玉停住了脚步,心里斟酌着该怎么称呼他比较好。昨晚他们只交换了姓名,还未交换称呼的方式,连名带姓太不礼貌。
“钟哥,”最后他这样喊,想着钟承明的年纪应该比他大,“早啊。”
钟承明手里握着车钥匙,看样子是要去取车,听见孟和玉跟他打招呼,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前走了。
至少朝我点了点头。
孟和玉因为提了满手的食物,很开心,没有多想。
他跟钟承明的接触很少,但不用多少接触就能明白,钟承明是一个性格比较冷淡的人。
知道这一点,孟和玉就不会介意钟承明的冷漠,也不会因此不再与他打招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处事方式,这道理他晓得。
孟和玉回到家以后沾着豆浆吃油条,舀干净一碗鲜奶炖蛋,再吸酸奶,最后幸福地倒在了沙发上。
一顿丰盛的早餐就是他早起的动力。
自从有了Instinct的工作,他都没吃过一顿正经早餐。
然后他又想,他在梦里的痛感、听觉、触觉、视觉等等都很真实,那么味觉呢?味觉也一样能以假乱真吗?
在梦里吃饭又不用给钱,太划算了。
孟和玉有一瞬间觉得被这梦境所缠,问题竟也不是那么大。
饭后困意终于上来,孟和玉逮着它去睡了个回笼觉,补回几个小时的睡眠以后神清气爽,即便是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