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过境-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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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夏交替,时节变更。魏桓当时的病症极为不好,魏大病急乱投医,听说?齐郎中年纪大,资历老,登门把?人请了来。方子确实有奇效,一剂药下去,陷入半昏迷的魏桓便恢复了清醒。
魏大惊喜之余,很快捧着金饼再?次上门请医。但这回齐老郎中却百般推脱,天气热啦,年纪大啦,总之再?不肯出诊,只?送了个温补方子来。
温补方子的效果差了许多?。没过几日,齐老郎中又?全家搬走,谁也不知搬去何?处,再?也寻不着人。
这才?有了后来强绑了林郎中看诊的事。
魏大懊悔不已,“那姓齐的老儿不知收了谁的好处,开这等害人的药方!只?有第一副药有效,后面开的方子却伤损身子,难怪后来死活找不到他!”
魏桓坐在木楼唯一的一把?交椅上,修长指尖抚着紫檀木扶手,没有应声。
清晨阳光映进木楼栏杆,映亮了黛蓝色衣摆上的银绣竹石纹。今天的木楼因为摆放两个冰鉴的缘故,闷热感消退许多?。
魏桓虽然感觉不到热,但感觉得到吹过身侧的带着凉爽气息的风。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紫檀木盖的大冰鉴上。
紫檀木质最适合精细雕刻,迎面一副极为眼熟的松鹤龟兽延年图案,丝丝缕缕的凉气沿着镂空图案的缝隙蔓延在室内。
青松,玄龟,树下坐龟吹笛的仙人,身边展翅翩翩起舞的白鹤……少?了个脑袋。边角处刨去了一层表皮,露出光秃秃的木板。
场面莫名有点?滑稽,魏桓的目光落在没脑袋的仙鹤处。
“叶家忘了补雕工了?”
魏大一拍脑袋,想起来这茬。
“早晨过去拿朝食时,叶小娘子提起一嘴,说?她在画仙鹤脑袋的画样子,画好了就拿给木匠赶工。但这只?仙鹤正跟着笛子跳舞,脑袋往东边转也行,往西边转也行。叶小娘子托我跟郎君说?,给她多?两日功夫想想,仙鹤脑袋到底是往东边转好呢,还是往西边转好。”
魏桓人分?明没有在笑,眼底却泛起不明显的笑意。“东边好。”
“欸?”魏大挠了挠头,“我不大懂这些雕花手艺。郎君觉得鹤脑袋朝东边好,回头我跟叶小娘子说?一声。”
魏大把?新旧两个药方子铺在书?案上,来回比对。
“郎君,既然停了旧方子,林郎中开的新方子,咱们要不要抓一副试试?”
魏桓沉吟片刻,同意了:“试试。”
叶家做生意实在,冰鉴不止“买一送一”,还装了满满整箱子的冰块抗上木楼。魏大满意地环顾左右,现今左右角落里对放两个冰鉴,暑热消退,郎君想多?晒一阵太阳也令人放心。
“郎君稍坐,我去看看新添的那窝鸽子。新安置的鸽舍离不了人。”魏大转身下楼。
魏桓独坐了片刻,阳光照进木楼,身上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他起身卷起竹帘,扶栏往下望去。
隔壁闲不住的叶家小娘子此?刻坐在中庭院的树荫下,手里拿着纸笔专注地勾划什么,不知是不是在描绘仙鹤脑袋。
魏桓凝目望去片刻。
果然是在绘制仙鹤。摹写了整张的松鹤龟寿仙人图,上头画了两只?鹤脑袋。一只?往东张望,一只?往西张望。似乎难以抉择,她放下笔,盯着两个脑袋苦想。
松鹤龟寿仙人图案的雕刻原作,此?刻就安静地立在魏桓身侧。瘦削而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紫檀木雕。
日出东方,朝阳沐松。松枝上头还有一轮初升之日。
仙鹤展翅向阳,翩翩起舞。
仙鹤龟寿图案的冰鉴,原本?就是供家中长辈使用,摆在长辈卧房里的夏日用具。
幼时他时常在祖母的床上午睡。夏日炎炎,热得幼童辗转难眠。祖母开了库房,寻来最大的一个冰鉴,放在自己卧房中。
幼童体热贪凉,漫长夏日恨不得抱着冰鉴入睡。年幼的他从午睡醒来时,时常发现自己的手从床里摊开伸到床外,压在冰鉴木盖的雕刻上,小小的手背压住许多?凹凸起伏的松针印子。
魏桓把?自己的手背压在松枝雕刻上。
在这个同样炎热的江南六月夏日,冰鉴里的冰块逐渐融化,白色雾气从松枝镂空缝隙里飘散空中,手背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二十年旧光阴,在眼前失而复得的长辈遗物面前,流逝如水无?痕迹。
他的目光凝在展翅仙鹤光秃秃的脖颈处,转身走去木楼唯一的长案边,从堆积的书?卷堆里寻觅许久,找出一副空白画卷。
按照曾经的印象,落下寥寥几笔。画出松枝朝阳,望东之鹤。
——
“叶小娘子。”
叶扶琉正在专心致志地比对两只?仙鹤脑袋,比对半晌,感觉两只?脑袋的方向都不太对,索性?拿墨涂黑了,开始画第三?只?仙鹤脑袋。
身后突然传来的招呼入耳,令她落笔分?了心,笔锋一歪,第三?只?仙鹤脑袋画成了个冬瓜。
“哎呀。”她懊恼地抖落着画样。纤长优雅的仙鹤脖颈上头,往东往西两只?脑袋,中间夹个冬瓜,这成什么了?
“魏郎君,我得重画整幅松鹤龟寿图了。”她仰着头冲木楼上喊,“好在冰鉴已经在用了。至于仙鹤脑袋怎么转,我再?想想,晚上给你把?图样子送过去?”
阳光映照在她的扬起的面庞上,小巧精致的鼻尖上点?了一团墨,不知是手抹上的还是笔尖碰着了,鼻尖顶着墨的小娘子毫无?察觉,还在跟他谈木板雕工。
“两个冰鉴太重,秦陇扛上木楼,把?他给累趴了半宿,说?没本?事再?扛下来了。等图样画好了,你过目觉得没问题,我叫木匠直接上你家木楼雕去?”
魏桓抬手指了下自己的鼻梁。 “这里。”
“嗯?”叶扶琉一怔,随机明白过来,抬袖擦了擦自己的鼻尖。袖口沾染上淡淡一层墨色,她立刻扔了笔,转头就往内院跑去。
提着裙摆边跑边喊,“多?谢告知啊魏三?郎君!下午我就把?图样送过去。”
魏桓道,“不必,我这里已画好了图样。叶小娘子带木匠过来即可。”
“欸?”叶扶琉惊讶地一扭头,两边隔得太远,她只?能看见魏郎君手里确实握着一副画卷,画卷上画了什么,再?也看不清了。
大主顾自己把?画样给画好了,还有这等好事?
她捂着鼻子喊,“稍等!我把?脸洗了就上木楼看图样。”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
回转到长案侧,把?图样放在案上,又?细细地勾勒了几笔仙鹤尾羽的翎毛。
欲放下笔时,不知为何?,想起来叶扶琉口口声声喊的 “魏三?郎君”。
两家毕竟只?是住得近的邻居,并非通家好友,家中又?无?长辈,彼此?不通名讳。
他见面也只?客客气气喊一句“叶小娘子”,只?知她家中行四。
魏桓的目光落在画卷下方空白的落款处片刻,打开书?案下方暗格,翻找出许久未动的一方私印。
蘸满朱红印泥,稳稳地按在落款处。
——“桓”。
木楼梯响起沉重声响,魏大匆匆上来,甩着满手的鸽子毛儿叹气。
“外行人不做内行活计,养鸽子我真不在行。刚才?开了鸽子笼第一次放飞,有几只?不知为啥不肯出去,我拿手去抓,有只?灰毛大鸽子扭头狠啄了我一口!郎君,叫魏二回来吧。他从前伺弄鸽子最在行了。”
魏桓不置可否,把?印章收回暗格里,又?取出重金买下的猫儿盆,放置在竹帘边。盛夏阳光映亮了猫儿盆的天青釉色。
魏大习惯了郎君的寡言,继续自个儿念叨。
“对了,祁家世子又?来了。今天倒是老实,敲门送了拜帖,安安静静的在门外等。我说?我训鸽子训到一半,腾不出手替他通传,他说?等等无?妨。郎君你瞧,人还在门外站着呢。”
可不是,魏家门外此?刻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热得大汗淋漓,周围一群豪奴殷勤地擦汗打扇,看热闹的邻居们啧啧称奇。
魏桓纹丝不动听完,吩咐,“把?人放进来,带去偏厅上茶。叫他们在偏厅里等。”
“欸?”魏大惊奇问,“郎君要见祁世子了?祁世子送来的礼收不收?”
“等下叶小娘子要过来看松鹤画样,总不能被人堵了门。”
魏桓淡淡道,“把?祁世子领进来,在偏厅候着。等叶小娘子走了,再?把?人送出门。礼单不收。”
魏大琢磨了一下,回过味儿来。
嘿,把?人领进来溜一圈再?送出去,不至于堵门挡了邻居,最后还是不见啊。
第27章
叶扶琉在内院洗脸时; 听素秋提了一嘴,说隔壁的?魏家表弟,啊不; 是江宁信国公府的小郎君又来了。这回收敛了嚣张气焰,大暑天在魏家门?外罚站,一张白生生的脸热得通红; 瞧着有点可怜。
叶扶琉湿漉漉地从洗脸盆里抬起脸来; “他哪里?可怜了,旁边不是还有一群伺候打扇的?吗。现在人还在魏家门外?”
素秋出?去查探门?外动静; 回来诧异道,“人没影了。看热闹的邻居也都散了。应该是耐不住热走了罢。”
走了就好。
如果祁世子堵在魏家门外; 一出?门?撞个正着,她还得思量思量应对。
沈璃这次发难; 实在把她惹毛了。但沈璃之所以敢对她发难; 无非倚仗着一份通缉令的?所谓“把柄”。
所谓的?“把柄”背后倚仗的?,无非是发布通缉令的?国公世子祁棠; 是祁棠背后站着的?信国公府势力。
叶扶琉不喜欢被人要?挟。缉捕令说到底只是一张纸。
这张纸能发下?江南各县镇; 也能收回去。关键还是在人身上。
她想?来想?去; 最?直接的?解决法子; 就是把发布缉捕令的?祁世子给解决了。
原本祁棠远在江宁府,想?把人解决了不太容易。但最?近人不是自己跑来五口镇么??
祁棠是隔壁魏家的?表弟。魏家是心狠手辣的?山匪出?身,不怵权贵,和祁家表亲关系冷淡。魏家郎君和自己的?关系还不错。叶扶琉觉得其中大有可为之处。
稍微用些法子,借力打力,或许能轻轻松松化解祁世子这个大麻烦。
她思索着出?了门?。
一路通畅地进了魏家。
魏桓在木楼上等候多时。丝丝缕缕的?凉气从?两边冰鉴漏出?; 木楼里?不冷不热,暑气全无; 桌案上摆着早晨叶家送过来的?冰甜瓜。
魏桓自己坐在榻上,把唯一的?一把木椅让给了她。
叶扶琉拿过画样,仔细看过脑袋朝东、对朝阳展翅的?仙鹤图样,“魏三郎君的?主意极好,就这么?雕刻。画样子我拿去给木匠看看。”捻着画纸边,人却不急着走。
魏桓更不急着送人走。
两人一个坐在榻边喝清茶,一个坐着木椅啃甜瓜,不知谁起的?话头,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
叶扶琉道:“魏三郎君的?工笔画技不俗,一看就是从?前下?大功夫学过的?。”
魏桓不否认,“师长监督严厉,学画学了十年。”
“嚯,严师出?高徒。”
“严师确实是严师,只可惜出?的?并非高徒。”魏桓笑了笑,不经意带过话题,“叶小娘子的?画技同?样不俗,也是从?小拜师学的??”
叶扶琉摆摆手,“哪有正经开学堂的?书画师父愿意收小娘子做徒弟?家里?几个阿兄教的?。”
魏桓对叶家人丁有印象。“听你?说过,上头有三位兄长。”
“对,三位阿兄。二兄对书画古籍涉猎得最?广,不过论教我,还是三兄教得最?多。”
魏桓抿了口茶。“听起来像是兄友弟恭,兄妹和睦的?融融之家。”
叶扶琉笑得差点呛了甜瓜。
“平日里?勉强算得上兄友弟恭、兄妹和睦,教起课来得改成另八个字:鸡飞狗跳,满地鸡毛。大兄二兄都埋怨三兄把我教坏了,三兄自己也觉得把我教坏了,还偷偷哭了几场来着。但我——”
她差点顺嘴瓢出?了“师父”俩字,顿了顿,改口说,“我家长辈觉得我最?行,这不,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了。”
她神采飞扬地说,魏桓捧着茶盏,安安静静地听。
木楼里?的?气氛松快,叶扶琉也随口问?起魏家情况,“魏三郎君家里?行三,上头可是还有两位阿兄?下?面还有没有兄弟姊妹——”
魏大原本在旁边笑呵呵听着,脸色突然逐渐变了,阻拦道,“叶小娘子莫问?了!”
叶扶琉不解地:“嗯?”
魏桓又抿了口茶,把茶盏往旁边一放, “家门?无愧,何必遮遮掩掩。”对叶扶琉道,“家里?两位兄长都故去了。父母早逝,下?头无弟妹。”
“啊……”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这身世可真是孤煞啊。
父母兄长早逝,下?头无弟妹,莫非是孑然一身无嫡亲?难怪毫无顾忌,直接投奔山头,做了大山匪……
“——但家中有个长姊。”魏桓话锋轻飘飘一转,“长姊育有独子,算是我的?……唔,外甥罢。”
叶扶琉堵在喉咙口的?闷气长长吐了出?来。
还好还好。这世间还留下?两个血缘至亲,不算太过孤煞伶仃。
如果魏家连半个嫡系血亲都不剩,天天来喊门?的?魏家表弟祁世子——岂不是魏三郎君最?亲近的?亲戚了?那她还真不好意思让魏家帮忙对付他自家的?表弟。
但即便如此,听完魏郎君家中的?丁口情况,叶扶琉乌黑剔透的?眸子里?还是带出?三分震惊,七分同?情。
长姊嫁人了,外甥不知多久能见一次,虽说是血缘至亲,还是聚少离多。
难怪魏三郎君性子冷清,不爱搭理外人。
是不是从?小家里?就冷清,无长辈照拂,无兄弟相伴,身边跟随的?只有家仆,孤零零地长大……
叶扶琉想?想?都感觉辛酸,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魏桓说,“你?真不容易。”
下?句说,“来,吃口甜瓜,甜甜嘴。过去的?事?就留在过去吧,多看看眼前的?甜瓜。”把切好的?黄瓤大甜瓜往前推了推。
魏大:“……?”
听了叶家小娘子对郎君感慨而发的?那句“你?真不容易”,他伤感万分,眼角一颗豆大的?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啊。
你?一个小娘子,你?怎么?不哭,还有心思劝郎君吃甜瓜!
魏桓起初也没想?到叶扶琉的?劝慰如此的?清新脱俗,盯着推到面前的?大甜瓜,下?一刻,弯了弯唇,无声地笑了。
起初还是无声地莞尔。
【过去的?事?留在过去,多看看眼前甜瓜】
魏桓失笑摇头。
眼前影影绰绰,是初入京城时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贵妇人们?红着眼眶,拉住他的?手,帕子真假难辨地掩住眼角。官员们?神色复杂地打量他,看他这魏家剩下?的?最?后一点血脉。
来来去去的?陌生人拐弯抹角,言语刺探,反复提起往事?,展露虚假的?同?情,试图挖出?幼童在江南几年的?点滴琐碎片段,事?无大小都有人密报上去。
他平淡应对,不冷不热劝慰,仿佛孑然一身、背井离乡的?,不是他自己,倒是对面哭红了眼的?一堆人似的?。
数不清的?窃窃私语萦绕耳边。
“魏家三郎是个薄情寡义的?。”
“从?不见他哭。”
“他家祖母把他从?小带大,当他的?面提起过世的?祖母,他竟也不哭。”
“三代牌位供在家里?,还能正常吃喝起居,没事?人似的?。没心肝哪……”
岁月如轮,年岁增长,直到什么?时候耳边才?清净了?
魏桓漫不经心地想?,大约在他摸清了京城门?道,初掌权柄,翦除了两三家之后罢。
多年之后,在最?不需要?劝慰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劝慰。好一句至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