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过境-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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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羡春稀里?哗啦地喝甜汤,“五六年前?。那时候你?小得很。那阵子先帝驾崩了嘛,官家新?登基。朝廷当权的宰臣是?主战的谢执,谢相公。朝野都以为?要有一场大战了。”
“后来没下文了?”
“没下文了。当年的岁币照例贡给北边。全天下痛骂谢相公。说他口蜜腹剑,虚伪欺瞒天下人。表面主战,骨子里?分明是?主和一派。”
叶扶琉:“这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叶羡春觑向隔壁院墙:“如何?没有干系?隔壁这位魏三郎,就是?谢执谢相公的亲传门生。为?了和战之争,朝廷分成?了两派,数不清的奏折弹劾谢相公。魏三郎当时……还才刚及冠吧?”
他放下碗,算了算年纪,“当年二十一。朝廷最年轻的一任殿前?都指挥使,手里?可调动京城二十万禁军。把和战之争定性为?党争,直接领兵拘捕了小半个朝廷,一日锁拿二十四朝臣入狱。”
他心有余悸,“当年那盛况,被文人之笔骂到现在。我时不时都会翻到几篇。骂得那个狠!”
“哦。”叶扶琉心不在焉地搅动甜汤,“我倒没如何?听说。”
“朝廷上的党争,再动荡也惊动不到百姓。二兄当年正好在京城赶考,写了许多书?信回?来,我才知道。”
叶扶琉:“说完了?”
“早着呢。这位魏三郎一年干下的事,多过寻常人一辈子。今晚听我说完,明早就随我搬走。以后别再和隔壁这位大佛来往了。”
叶扶琉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起身?又盛了碗汤,把话题轻飘飘扯开了。
“往下说呀。别吊胃口。”
“岁币按部就班北贡了三四年,朝野骂累了,主战的文臣贬谪出?京城,朝廷上聚拢的都是?主和势力。官家安安稳稳在宫里?长大了,官家自?己也主和。大伙儿都以为?新?政已定。拿钱换太平,这辈子不用打仗了——”
“突然又要战了!朝廷又一场大清洗,官家御驾亲征,领三十万禁军出?河间,三战三捷,一举收复北地十三州之朔州,云州,涿州,檀州,幽州,夺回?幽州长城。”
这是?两年前?北边的大事,大江南北所有人耳熟能详。
江南的商税三年翻了一倍,也是?因为?这场胜仗消耗太大。但毕竟是?扬眉吐气?的大胜,年年被官差追到家门口募捐,商家们也没别的话说,就一个字,交呗。
叶扶琉当然知道。“都说官家年少雄主,这一仗足以名留青史。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嘘……还是?二兄在京城传来的消息。”
叶羡春悄悄道,“官家不想?去。哭着被他舅舅魏三郎拎上了御驾亲征的大车。禁军在京城外十里?誓师出?行的那天,官家没现身?,人在车里?哭,边哭边骂。二兄听翰林院同僚私下里?议论?的。”
叶扶琉:“……”
官家以年仅十六的年纪御驾亲征北伐,少年英雄主,一战收五州。大江南北的话本子都传唱遍了。
原来是?……赶鸭子上架呀。
叶羡春喝了口甜汤,“还有许多,等我歇歇和你?再说。总之,隔壁这位人在京城得势那阵,可不是?如今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先和后战,两场清洗,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说一不二,翻脸无情。要不是?得了重病,哪会来江南——”
叶扶琉起身?就往门外走。
“哎,去哪儿。”
“去找人。”
叶扶琉站在垂花拱门边,开门往外看。门外收拾地干干净净,人影不见。倒地那扇木门已经装好了,叶家虚掩着门户。
叶扶琉拉开门,往门外探。
门外被昏黄灯光照亮了。光芒映出?两尺见圆的地界。
灯火里?映出?一道长影。魏桓独自?提一盏灯,站在叶家门外等候。
木门悄无声息往里?拉开一道细缝,叶扶琉的眼睛乌溜溜地往外张望几眼,立刻被魏桓察觉了,眉眼间聚拢的几分郁色散去,黑沉眸光转过来。
叶扶琉把两扇门敞开了。“你?等我?”
魏桓道:“我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门?我今夜若一直不开门呢?”
魏桓示意她去看头顶一轮亮堂堂的中秋月,“等到月往东坠,你?若不开门,我便?回?去。”
“哎,三郎。”叶扶琉叹了口气?。
她见的人多了,看人八九不离十。但眼前?这位却让她大大地看走了眼。
提灯安静等在门外的魏三郎,跟阿兄嘴里?那位横行京城的魏三郎,说的是?同一个人?
她从门里?走出?来,面对面站着。“你?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等我,想?什么呢?”
魏桓道,“你?深夜不睡,起而开门,心里?必然满腹疑问。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叶扶琉摇摇头。“不用再问什么了。我三兄认识你?。”
乌黑剔透的一双圆眼带着估量意味,上下转了个圈。“你?是?朝廷的大官儿,皇亲国戚。从京城卸任来江南归隐。”
魏桓目光沉静对视,并未否认。
叶扶琉反问他,“你?知道叶家是?做什么的?”
魏桓:“知道。”
叶扶琉噗嗤乐了,半真半假说:“你?真知道?知道还和我家来往?明人不说暗话,说说看。”
魏桓斟酌说辞,开口道,“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是?家祖父留下的遗物。你?若喜欢,任你?取走。”
两人间就此安静下来。
叶扶琉低头琢磨一阵,笑?出?了声,“看来你?还真知道?之前?拆了祁世子一座宅子,被你?猜出?来了?”
魏桓没出?声,默认下来。
叶扶琉反手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把漂亮的雪青色长穗子攥在手里?。
“明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你?还送我玉牌?听你?那些麾下的口气?,这玉牌很贵重?是?你?魏家的传家之宝?给你?个机会,拿回?去。”
魏桓理了理纤长指间流泻下的长穗子。打理整齐了,反握住她的手,将雪白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打开,玉牌放在她手心。
语气?比赠玉时还要平淡:“送之前?便?已想?好了。”
叶扶琉低头看手里?的玉牌。
无暇美玉,莹润表面沾染了人体体温,在掌心生出?暖意。被温热指腹碰触过的食指中指指尖细微地蜷了蜷,玉牌攥紧在手里?。
她最后说,“让我想?想?。”关了门。
月光映在地上,身?影如水波。叶扶琉思忖着,往门里?走几步,脚步忽然放轻,无声无息地转回?去。
门外灯光还在。
魏桓提着灯,依旧站在原处,注视着紧闭的门楣。
叶扶琉站在门里?,柔白手指摸了摸玉牌,难得生出?点烦恼。
原本山匪大当家配偷家小娘子,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两家门当户对。她都请三兄来相看人了。
现在山匪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勋贵,官儿配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了呀!
第47章
素秋坐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
哭自己眼光不济; 识人不明;怨魏大当面?不认,敢做不敢当。
越哭越伤心。
哭自己的?伤心。
一大?帮子的?山匪找上门来,现今还在隔壁高?声谈笑; 魏家从前的勾当铁定无疑了。
魏大?不过?是住得近的?邻居,和自己早晚碰个面?,偶尔闲话两句的交情。就算他敢做不敢当; 当面?不认从前的?勾当; 自己为何感觉被欺骗了,为何会如此伤心?
正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时; 房门被扣响了两声。叶扶琉在门外道,“素秋阿姊; 我进来了。”
素秋当即起身,忍泪开始收拾包袱。
“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娘子; 就?算我们是、是偷家的?营生; 但我们手上从没犯过?人命,干干净净的?; 岂能和隔壁拿刀砍人的?一帮子悍匪做邻居?你没瞧见刚才他?们蜂拥而入的?架势; 可见在山上的?凶悍!”
素秋说?到一半又开始哭; 边抹泪边发狠; “还好娘子的?阿兄连夜赶到,我们不必原处等他?来。娘子,现在就?收拾细软,我们明早就?搬走!”
叶扶琉叹气。三兄不要和朝廷官儿?做邻居,催她搬走;素秋不要和山匪做邻居,也催着搬走;两边的?原因天?差地别; 怎么想法倒想到一处去了,都要收拾东西连夜搬走!
她还不想搬走。
因此过?来先劝素秋。
“魏大?是砍过?人没错; 但魏家真不是山匪。”
她拉过?素秋,附耳悄语几句。素秋的?眸子越睁越大?,啪嗒,手里收拾的?衣裳落去地上。
“魏家不是?”素秋怀疑地问,“刚才那悍匪架势,居然是官兵?我不信。”
“上惯了战场的?老兵油子,满身血气挡不住,乍看和山匪也差不了多?少。”
叶扶琉保证,“但跟着魏家的?肯定是官兵。不是寻常维护乡里治安的?那种,是上战场杀敌的?官兵。”
素秋半信半疑地关了箱笼。坐回床边思索时,眼眶里还挂着一滴半掉未掉的?泪珠。
叶扶琉拿帕子替她擦拭去了。
“明天?找魏大?当面?问问?”
素秋点头。
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又连连摇头,“我找他?作甚!不过?是普通邻居,他?是山匪还是官兵,关我何事。”
叶扶琉把沾着眼泪的?帕子递给?素秋怀里,“和你无关,你哭那么凶做什么?喏,拿着。明天?站在院墙下头哭,魏大?不出声哄你,你就?再别理?他?了。”
素秋拿着湿帕子,露出想哭又想笑的?矛盾神色,咬着唇不肯应声。和叶扶琉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拢被子蒙了头,“睡了。”
不再提连夜收拾细软搬走的?事。
叶扶琉脚步轻快地离开素秋的?屋子。说?动了一个,还有一个。
叶家三兄叶羡春当然还没睡。他?向来是个夜猫儿?。
叶羡春吃了两碗甜汤,又独坐良久,进门被魏家惊吓的?那股劲儿?终于完全缓了过?来。
他?问幺妹,“明早我们搬走,可有落脚的?新住处?我才从钱塘坐五日舟船过?来,去了半条命,不能再坐船了。就?近寻个空旷宅子罢。”
落脚的?新住处当然有。上个月出门,叶扶琉看好了百多?里外隔壁县的?一处荒宅。但她不想急着搬走。
“镇子上还有事未了结,不能走。”
叶羡春惊道:“还有什么事?”
叶扶琉指了指隔壁,“魏家出了百两金的?价钱,和叶家订购一只冰鉴,一把紫檀木椅。冰鉴已经打好送过?去了,木椅还没寻好合适的?木料子。”
在叶家三兄越听越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叶扶琉摊手说?,
“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货款已经收下,货未交付,我们总不能连夜跑了吧?”
叶羡春为难地四处踱步。隔壁魏家不只是邻居,原来还是大?主顾。
半晌踱回来,下定决心,“你说?的?很对,还是得先把交易做完。就?算主顾是魏家……唉,即便是魏家,也不能半途跑了。败坏商号名声的?事我们叶家不做。”
但叶羡春突然又想起了幺妹书信里的?言辞,大?为紧张,神色绷紧。
“幺娘,如今你听清楚了,魏家跟咱们可不是同行!他?可知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
叶扶琉:“我没明说?。但之前拆了他?家表弟的?宅子,地基下弄来一批好货,这事他?知道,或许被他?猜出八九分。”
叶羡春倒吸一口凉气,坐在椅上,半晌没出声,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幺娘……呜呜,幺娘。”
叶扶琉见多?了,熟练地掏出帕子,蹲在三兄面?前递过?去,“别哭了三兄。别担心我。”
叶羡春哽咽说?,“我怕啊,幺娘。魏三郎其人心思难测,你别看他?当面?言谈温和有礼,谁知转眼会不会把咱们叶家一网打尽了。哎,我自小通读古今史?书,读来读去,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呜呜呜……”
“三兄别哭了。史?书归史?书,活人是活人。” 叶扶琉好声好气地安抚说?,“其他?的?别多?想,我们先把魏家的?生意做完。”
叶羡春抹着眼角说?,“只当魏家是主顾,魏家定下的?东西尽快交付。交易完成我们就?搬家。”
不管过?程如何,总之,第二个也被说?动了。连夜搬走的?提议暂时搁置下来。
叶扶琉回去屋里睡下。
但这一夜翻来覆去,始终睡得不大?安稳。
——
睡得晚,起得迟,第二日辰时末才起身。通常这个时辰素秋已经把朝食送去隔壁。
但今天?不寻常。
叶扶琉在窗边对镜梳头时,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哽咽。
她当时就?把窗推开了。
素秋远远地站在院墙下 ,准备好的?朝食放在石桌上,并未送去隔壁。哽咽的?声音不大?,屋里听不清楚。但对面?隔墙传来的?魏大?的?宏亮嗓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别哭了,有话你直说?!”魏大?隔墙烦躁道。
素秋低声说?了句什么。
魏大?的?声音登时抬高?了八度。
“从昨夜解释到今天?,你还不信?老子不是山匪!老子从前在禁军里做将军!手下掌八千兵!”
素秋哽咽着也抬高?嗓门,格外清楚地骂了句,“满嘴谎言的?山匪骗子!空口白牙就?说?你是京城里的?将军,证据呢。”
短暂沉寂片刻,隔墙传来一声怒吼,“你别走!等我过?来找你。”
素秋抹了把泪,捧起朝食托盘往门外走。“你来!”
叶扶琉对镜挽起流苏髻,往发髻里簪一只精巧的?珍珠簪子,把荷包系在腰上。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色泽淡雅的?雪青色长穗子从半敞开的?荷包边口露出穗尾。叶扶琉把长穗子仔细打理?整齐,指尖碰了碰莹润的?玉牌表面?。
她抱着小楠木箱子坐在拐角处的?廊下。
这处角度刁钻,游廊拐角的?大?片阴影遮挡身形。她能看得见自家庭院和隔壁木楼,各处的?人一眼望不见她。于叶扶琉来说?,是个独处的?私密地。
手指拨了几下七环密字锁,刻有密字的?铜环滴溜溜地打转儿?。
“官儿?,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不甚相配。”
“魏家人辞官回江南归隐。他?不是官儿?了。”
“但还是皇亲国戚。京城坐龙椅的?官家是他?魏家外甥。”
“国舅,偷儿?。啧,听着更不相配了。”
叶扶琉低声嘀咕着,粉色月牙的?指尖拨了下铜锁,把开头四个字依次拨到:“俯仰”,“闲忧。”
“就?像这把密字锁,既无钥匙,又不知密字。就?算花费了许多?精力,猜出其中四个密字,看来进展顺利了……差后头三个密字,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随手一拨,铜环咕噜噜转动起来。
“就?此算了?”
指尖从铜环挪开,改摸了摸玉牌。
“他?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还是把家传的?玉牌送我了。我很喜欢这玉牌。”
藤蔓遮蔽的?无人处,传来轻声咕哝,“我也中意他?。不想就?此算了。”
茂密藤蔓拨开,枝蔓里透出一只乌黑眼睛,瞥了眼对面?的?木楼。
“了不得的?皇亲国戚,难怪和江宁国公府祁氏是亲戚。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丁……怎么可能入赘。但我是不会嫁出叶家的?。”
“就?此算了?”
初秋微风吹过?庭院,空气里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铜环细微的?转动声响里,夹杂着喃喃自语。
“不相配。”“没结果。”“就?此算了?”
“等等,还没问过?他?。说?不定他?同意入赘呢。”
“魏家就?剩他?一个了,只要他?自己同意入赘,没长辈拦他?,对吧。”
铜环咕噜噜地转圈,叶扶琉抱着打不开的?楠木箱,眼望院墙对面?的?木楼。
隔壁庭院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