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橄榄树-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宋冉心里一紧。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多类似的评论,中文,繁体字,广东话,英语……
“别再回中国了!你妈死了!”
“听说这恶心的人受伤回国了。”
“哪个医院,我去送花圈。”
“别人的灾难和死亡换来你的功成名就,你让我想要呕吐!”
“以鲜血和人肉为生,你是只秃鹰!在天空上盘旋着等待着猎物死亡的秃鹰!”
还有西班牙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德语阿拉伯语,各种语言……
她不知道是出于自虐还是什么,竟打开Google一条一条地翻译,
“天啦,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恐怖分子。拍照的记者为什么不提醒孩子们!”
“在看到孩子们跑去要糖的那一瞬,这个记者一定迫切等待着下一秒炸弹爆炸吧!恶魔!我诅咒她下地狱!”
“一想到爆炸那一瞬,这个记者兴奋而期盼地摁下快门,我真希望她也被炸死!”
“上次拍死去小孩的也是她!”
宋冉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翻着评论,复制粘贴翻译,无数条言论像水一样流进她眼里。
也有很多人为她说话为她辩驳,可她好像统统看不见,只是机器人一样一条一条翻着。
她甚至强迫自己努力回想,几乎产生幻觉——
她在屋内朝窗户外张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个人是恶魔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们跑开?!她为什么没看出来那个人是恶魔?!
为什么?!
“冉冉!”小秋的声音让她瞬间从噩梦里惊醒,她扭头看去,眼神恐惧。
小秋摁着她的手,微笑:“下班了。回家吧。”
宋冉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在抖,双手双脚颤得停不下来,像是穿着T恤坐在冰天雪地里。
她扯扯嘴角,说:“降温了么,感觉有点儿冷。”
“我这儿有一条多的围巾,你先系着。赶紧回家,再晚一点儿就更冷了。”小秋接过她手里的鼠标,关掉了电脑。
下午六点,天开始黑了。
宋冉裹上小秋的围巾,立在瑟瑟秋风里等公交。她这几天眼睛有些酸痛,开车会累。
十月中下旬,秋意已深。宋冉穿了件薄毛衣和呢子大衣,没穿秋裤,感觉脚底有些冷。
等公交的人都瑟缩在冷风中,面无表情。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路灯都亮了。公交车的显示牌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好像是她要乘的车,她上前几步又停下,发现眼睛一花,把5看成6了。
她重新站回台阶上,目光扫过车窗,却猛地一怔。
她忽然看见了李瓒,坐在窗边的位置,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出神。
光线昏暗,她有些没看清,不自觉伸手上前去,唤了声:“阿瓒!”
深秋,公交车的窗户关得严实,他没有回头。车已启动。
她怔愣两秒,急急走上去:“李警官!”
可他还是没有回头,车开走了。
宋冉站在冷风里望着远去的那辆车,心像是被生生撕下一块。
一定是他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她浑浑噩噩上了自己要乘的公交,坐下来时,听到了外头人说话的声音。原来,隔着玻璃,是听得到外头声音的。
所以,一定是她看错了。
他肯定还在东国呢,还没有回来。
宋冉回到家的时候,失魂落魄,整个人都虚脱了。分明没干什么,她却累得人都站不直,强迫自己还是得吃东西,就冲了碗泡面。
屋外秋风瑟瑟,吹动满院的树木飘零,她往嘴里塞着泡面,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往里头掉。
她想起医生说她眼睛在恢复,不能哭,又赶紧仰起头擦掉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是九月二十五号,少写了一个二。以及是待了快两个月,不是整两个月。
爆炸发生是次日,九月二十六号。
第25章 chapter 25
陈锋指导员一直记得九月二十六号那天。
七月流火; 夏去秋来。梁城正是气候宜人,天高气爽。
下午三点多,他突然接到来自驻东国维和部队指挥部的电话,是罗战打来的,说李瓒出大事了。
他被一颗近距离的人肉爆破炸弹炸伤,命悬一线。
罗战当时没有更多的消息,只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并通知李瓒的家人。
听到“通知家人”这四个字,陈锋便清楚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个下午,陈锋几乎急疯了; 四处找人打听; 托人帮忙。直到深夜才断断续续拼凑出整条线索。
李瓒离爆炸物太近,当场昏死过去;送到临近的战地医院抢救; 颅内受损; 肋骨断裂; 刺破肝脏; 小腿骨折; 更别提多处脏器受损和皮开肉绽的外伤。如果不是防护服,他早就丧命了。
上头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把人抢救回来。战地医院能力有限,当地军力第一时间用直升机把人运去邻国首都,召集最优秀的专家医生手术,抢救了十几个小时。
李瓒受伤严重; 昏迷一周才醒;而后伤情反反复复; 数度陷入危急状态; 半个多月后才渐渐稳定,转回国内。
一个月后,身体他处的伤在顶尖医生的治疗下逐渐好转,但双耳听力损毁严重。上头给他请了最好的专家治疗。然而一次次的手术后,虽有听力稍微恢复的迹象,严重的耳鸣和头晕几乎要废了他。
专家们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束手无策。
他像一台一次次被维修的机器,濒临极限。
如今,转眼已过去三个月。美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圣诞节刚过,纽约市寒风凛冽。
陈锋立在医院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楼下是纽约市繁华的街道,街上一派节日气氛,可他无心看风景。
李瓒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虚空,窗外的风光像流水一样从他眼瞳里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陈锋忽想起李瓒刚被送回国的时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一连很多天,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次护士给他换衣服,陈锋看到他后背上跟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疤,触目惊心,才能隐约想象到爆炸那一瞬他经历了什么。
陈锋说:“阿瓒,别怕,会治得好的。杰克逊是全美最好的耳科军医,他之前给你做的手术不就很有效果,能听见一点声儿了吗?慢慢来,会好的。”
李瓒没应,一动不动。
陈锋握住他肩膀,将他转过身来,问:“没戴助听器?”
“戴了。”李瓒说。
陈锋仔细一看,他右耳里边的确塞嵌着一个很小的肉色助听器。
陈锋没再多说,刚想叹口气,又憋住了。
电梯到了,两人走出去。
杰克逊医生从一个月前开始负责李瓒的治疗,这次李瓒过来,是再一次接受手术的。
他给李瓒做过检查后,说:“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很困难,也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但我们慢慢来,根据恢复情况制定计划,争取每做一次手术,改善一点儿听力,尽量通过助听设备达到日常生活的功能。至于能否离开助听设备,看以后的效果。”
李瓒前段时间因身体虚弱患上肺炎,还没完全好,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现在,比起听力强弱,更影响我的是耳鸣和头晕。”
“出现症状的频率和强度如何?”
“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李瓒张了张口,眼神有些晦涩,低声道,“声音很大,像无时不刻在爆炸一样。”
杰克逊医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微笑道:“恢复期会存在一定的耳鸣和头晕现象。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这也会影响恢复效果。不要急,慢慢来。”
会面结束后,李瓒由护士带去病房。
他离开时,军医看了陈锋一眼。
陈锋单独留下,问医生:“有事吗?”
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剪到耳朵根?”
“嗯。”
理发师比划几下,说:“耳朵根太短了。不适合你,稍微长一点儿吧。到脖子中间?”
“也行。”
剪完头发去上班,立刻引来围观。
“冉冉剪短发了?真有勇气。”小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爱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吗?”宋冉摸了摸头发。
“好看呀。”小秋说,“短发超有气质……不过,别人剪短发成熟,你看着更小了。”
宋冉自己不太适应,工作时好几次不经意抓抓发尾,以为还是长发。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她回来上班两个多月了,但工作状态一直不太好。
她越来越常失眠,起初以为身体没恢复,可几个月过去,失眠并没有好转。这让她白日里有些体力不支。平日做国内新闻还能勉强应付,可只要一碰上东国的战况新闻,她便相当难受。但如今她成了这块领域的招牌,任何与东国相关的新闻和节目都绕不开她。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条政府军收复哈颇城东北郊的新闻。
宋冉看到视频里熟悉的哈颇城郊画面,九月二十六号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扑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刘宇飞挂了个内线电话过来,说新闻部部长找她。
宋冉洗了把脸上楼。
部长一见到她便笑:“宋记者剪头发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嗯。洗头方便。”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宋冉没说话。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冉一愣。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我会的。”她道。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好久不见。”
“新发型很不错。”
“谢谢。”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个月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